西河郡,美稷。


    這是每個匈奴人都知道的地方。


    自從匈奴人內附,鮮卑人崛起之後,匈奴人就失去了對於北方草原的統治權,他們隻能夠在漢帝國的庇護下,在河套以及陰山以南地區遊牧繁衍,同時也承擔著為漢帝國拱衛邊境,抵禦更北方的遊牧部落侵略的職責。


    美稷的單於庭,就應運而設。


    匈奴人雖然失去了草原霸主的地位,但昔日的榮耀卻絲毫不願意拋棄。在南匈奴單於所在的美稷,這裏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林林總總設立了單於庭、龍城、蹄林等匈奴人祭祀、會盟的重要處所,每年的習俗祭禮,宛如雄踞草原的輝煌時期一般。


    對於唿廚泉這一代的單於子弟而言,美稷就是他們欒提氏的根基之地,也是他們魂魄的皈依之處,在過去漢地流亡的七載歲月裏,作為異鄉之客的唿廚泉無數次午夜夢迴,都會夢見過這個魂牽夢縈的地方。


    現在,唿廚泉在流亡七載之後,終於再一次返迴了美稷。


    而且,他還即將完成他的兄長於夫羅在生前都沒有完成的牽掛之事,在美稷,在單於庭,在眾多匈奴人的麵前,重續欒提氏的榮光,承繼天命,繼承單於之位。


    雖然,唿廚泉內心知道,眼前的這一切,完全是不遠處人群中,那位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的漢人將軍給予自己的。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閻行帶著他的五千多精銳歩騎,連同交由唿廚泉掌握的單於本部人馬,長驅北上,渡過大河,前往美稷,為唿廚泉繼任單於之位,提供了來自漢帝國的支持。


    那些盤踞在美稷的匈奴人左部、屠各胡種,麵對來勢洶洶的唿廚泉與漢人的聯軍,也並非沒有奮起抗爭,他們在緊急之下,同樣會盟聚集了部落丁壯,糾集了兩三萬騎兵,迎戰唿廚泉與漢人的聯軍。


    夾雜了大量草原牧民的匈奴騎兵,在廣闊的草原上包圍唿廚泉與漢人的聯軍之後,仗著人馬眾多,占據有利地利、風向,搶先發動了猛烈的進攻。


    可惜,在漢人的強弩還有車陣麵前,這些臨時糾集在一起的草原遊騎發動的多次進攻,都宛如石沉大海一般,掀不起任何波瀾,隨後更是在漢人出動甲騎的反攻中,一觸即潰,潰敗奔逃數十裏。


    於是他們轉變戰術,想要利用熟知的地理優勢,引誘漢人的歩騎深入,伏擊漢人的軍隊,截斷他們的後路。


    但是,漢人與唿廚泉的聯軍中,還是單於本部的一批匈奴人馬。


    他們太熟悉自己族人的戰術,頻頻識破匈奴人的陰謀,多次挫敗了匈奴人的詭計,並且還有匈奴人擔任路導,帶領河東兵馬擊破了好幾處匈奴左部、屠各雜胡的部落營地。


    經過多番拉鋸較量之後,匈奴左部、屠各雜胡聯軍的軍事抗爭終告失敗,而唿廚泉也派人遊說離間匈奴左部、屠各胡種,使得那個臨時組建的草原鬆散聯盟徹底瓦解。


    一部分匈奴左部的人馬、屠各雜胡部落紛紛出逃,往朔方、雲中、五原等地而去,躲避唿廚泉還有漢人的兵鋒。


    留下來的匈奴部落,那些部落豪酋大人,則選擇了向唿廚泉和漢人的聯軍妥協,在美稷的單於庭,共同擁戴唿廚泉繼任空懸多時的單於之位,成為匈奴新一任的單於。


    而今日,就是唿廚泉的即位之日,不過,因為此番即位匆促,情況又特殊,唿廚泉在即位之前,還需要在龍城完成自己兄長於夫羅的單於葬禮,告祭天地神明之後,才能夠返迴單於庭,正式繼任單於之位。


    閻行帶著河東的將吏,作為唿廚泉尊貴的客人,旁觀了匈奴人葬禮、祭天還有即位的這一幕幕。


    匈奴人的昔日的龍城故地,已經淪為鮮卑人的牧場。因此美稷這一處的龍城,也隻不過是匈奴人仿造的一處小土邑,裏麵供奉著匈奴人崇拜的長生天、神山,以及征服的休屠人所信奉的祭天金人以及其他雜胡部落崇信的山川鬼神。


    於夫羅的葬禮,還有祭天儀式,都是在這裏進行的。


    於夫羅的屍首至今還沒有找到,但是唿廚泉已經對外宣告自家的兄長死了,他今日要在即單於位之前,大張旗鼓為於夫羅舉行葬禮,就是要告訴草原上的所有匈奴人,於夫羅已經死了,按照匈奴人的傳統,他唿廚泉是眾望所歸的新單於。


    隆重的單於葬禮在進行著。


    匈奴人也實行土葬,於夫羅將葬在欒提氏曆代單於的陵墓之間,按照匈奴人的習俗,墓穴的坑口要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而連同於夫羅下葬的,還有大量匈奴貴族所用的穹廬、大車、旃裘、毛毯、陶器、銅器、鐵器、金銀器皿、銅牌、銅環、飾品、玉石、珠寶、帶鉤等等貴重財貨以及日常所用之物。


    在閻行感歎這種厚葬風氣胡漢皆同,窮奢極侈的葬禮在草原部落貴族之中也大行其道的時候,在匈奴人單於的葬禮上,又展現出了他們與漢人不同的野蠻原始的一幕。


    單於生平使用的兵器弓箭要**封存、喜好的戰馬良駒也被割斷喉嚨,陪葬到墓穴之中,於此同時,還有在漢地已經被官方禁止,衰減式微的人殉。


    一些捆綁起來的俘虜被匈奴人直接在單於墓穴之前斬殺,填入到了墓穴之中,此外還有幾名於夫羅生前寵愛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被趕入到了墓穴之中,作為於夫羅的陪葬。


    幸好的是,因為有閻行等漢人在場,俘虜之中沒有漢人被當成殉葬品。


    除了人殉的製度之外,匈奴人在單於的葬禮上,還有“血淚俱下”的風俗,即用小刀在自己的臉龐上割開一道刀傷,讓自己的眼淚還有鮮血同時順著臉龐往下流淌,以表達對尊貴逝者的崇敬和哀思。


    閻行等漢人自然也不需要如此自殘,隻需要在臉上蘸些鮮血,畫出幾道血痕就可以了。


    隻是看著多名欒提氏的子弟紛紛割破自己的臉皮,血淚俱下,還有活人殉葬的場景,耳邊聽著匈奴人胡笳、胡琴、胡笛、箜篌各種樂器哀曲的聲音,還有匈奴族巫祝的狂舞禱告的節拍,熱浪翻滾的篝火群······


    這種原始又野蠻的葬禮儀式,依舊給予觀禮的眾人內心很大的衝擊力。


    完成了於夫羅的單於葬禮之後,唿廚泉又在龍城舉行祭天大會,聚眾禱告天地,祈求鬼神對匈奴、對新單於的庇佑。


    最後,唿廚泉才在諸多單於衛隊、欒提氏子弟、各部豪酋的簇擁下,帶著大批人馬,浩浩蕩蕩前往單於庭繼承單於之位。


    這個時候,沿路匈奴人的胡笳、胡琴、胡笛、箜篌各種樂器也換成了激昂雄渾的樂曲。


    在穹頂金帳的單於庭中,在欒提氏子弟、各部豪酋的參拜、在巫師的禱告,在殺白馬黑牛盟誓等眾多儀式下,唿廚泉神采奕奕,終於身披旃裘、高舉金刀,升帳上座,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匈奴單於之位。


    即位伊始,唿廚泉為了鼓舞士氣、招攬人心,也不顧自己的庫癝盈竭,直接下令在單於庭中大擺筵席,殺牛宰羊,大肆犒勞河東將士還有欒提子弟、各部豪酋,還赦免了今歲匈奴國人的罪過,賞賜了有功之人諸多財物等等。


    豪奢的宴會通宵達旦,單於庭的篝火群更是徹夜不滅,與草原的星月爭輝,照亮了草原上的一片天地。


    在宴會的末尾,不管是真醉還是假醉的,在大帳席位上,已經倒下了一大片。


    唿廚泉借著酒意,壯起膽子,端著酒壺,親自下帳,來到閻行的麵前敬酒,反正此刻帳中剩下的都是他新提拔起來的欒提子弟,也不怕被有心人看到他在漢人將領麵前奴顏媚色,折損了自己的單於威嚴。


    在匈奴人的習俗中,單於身為草原上的主人,親自下帳敬酒,這是對尊貴的客人莫大的尊榮。


    閻行笑了笑,也沒有推遲,豪爽地將匈奴人的馬奶酒一飲而盡,並向這位由河東扶持起來的匈奴單於說了祝福的話語。


    唿廚泉看到閻行如此爽快,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他笑嗬嗬地提著酒壺,恭敬地用漢話對閻行說道:


    “閻將軍,這些時日,多虧了你們河東將士們的大力相助,我欒提氏才能夠重登單於之位,我匈奴欒提一族將會信守承諾,成為閻將軍的盟友,我也會帶著匈奴國人為閻將軍冒鋒蹈刃,衝鋒在前。”


    說到這裏,唿廚泉看了看閻行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目光,話鋒一轉又繼續說道:


    “所以,我還希望閻將軍能夠率軍在美稷多駐留一些時日,相助匈奴征討那些叛逃到了雲中、五原等地的部落豪酋,使得——”


    閻行一聽到唿廚泉後麵的話,當即笑著舉起了酒杯,擋住了唿廚泉的話語,鄭重說道:


    “單於,這恐怕就有些困難了,我率領河東兵馬,已經信守諾言,襄助你返迴美稷,登上了單於之位,但是我等卻不會多在美稷的單於庭多滯留時日,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閻行的話鏗鏘有力,帶著一股上位者不容拒絕的氣勢,唿廚泉在他麵前,自身的氣勢還有語氣不由自主就弱了幾分。


    他尷尬地笑了笑,隻好掩飾著臉色繼續說道:


    “將軍的意思,我自然明白,隻是——”


    唿廚泉還想要再勸,他這位單於,完全是靠了河東兵馬的威勢,才能夠懾服那些野心勃勃的左部貴族、國人、屠各雜胡,重返單於庭。


    現下匈奴內部的情況是,在明的暗的,還有不少反對他的內外勢力,要是閻行的河東兵馬一下子撤離了,那隻怕那些反對他的人,又會卷土重來,甚至有扭轉局麵的趨勢。


    因此,唿廚泉耗費口舌,也想要留下河東的精銳兵馬,繼續為他再穩定一段時間匈奴內部的局勢。


    閻行看到唿廚泉還想要再挽留,他舉出了兩根手指,開始說道:


    “單於,並非我不願意幫助你。隻是我麾下的兵馬若是再長時間留在匈奴,有兩樁難事。一來,我麾下的將士們,他們的田宅家室都在河東,如果久留美稷,不能按照原計劃返迴,他們就是人心思歸,士氣下降。”


    “二來,我麾下的將士,他們習慣的是漢人的飲食,在美稷,匈奴是無法提供足夠的米穀醬菜來供養我的五千歩騎的,而且將士們的軍械戰具,也是不能夠及時得到修繕補充的,這同樣也會影響他們的戰鬥力。”


    聽了閻行說得這兩個難處,唿廚泉麵露難色。閻行說的這兩個難處,他這個匈奴單於,確實都沒有辦法解決,若是再挽留,隻怕會惹惱了閻行,使得事情適得其反,可是一想到自家父親羌渠單於的下場,唿廚泉實在是放心不下。


    看著唿廚泉焦慮不安的樣子,閻行突然笑了笑,他出聲說道:


    “單於,我也能夠理解你的難處,嗯,這樣吧,雖然匈奴無法供應我麾下的大軍的糧秣輜重,但是我可以留下五百步兵、三百騎兵,讓手下的得力幹將率領這支人馬來協助你,守護單於庭,拱衛美稷。”


    “後續河東的商隊也會優先為美稷的單於庭帶來鹽粒,還有鐵製兵器,,幫助你在美稷不斷鞏固你的地位。”


    聽完閻行的措施,唿廚泉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立即開口。


    若是按照閻行的計劃,那他這個匈奴單於就隻是一個進取不足,隻能自保的邊邑小王了,後續還需要不斷依仗河東勢力的資助,才能夠在美稷單於庭站穩腳步。


    可眼下的情形,又讓他無法拒絕,若是拒絕了閻行的“美意”,那隻怕他也這個隻能夠自保的單於都混不下去了。


    唿廚泉最終想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隻能夠唿出一口氣,出言同意和感謝閻行的美意和襄助。


    手中提著酒壺,看著麵前強健沉穩的漢將,唿廚泉想了想,知道自己眼下隻有盡量結好河東這股勢力,才能夠鞏固自己在匈奴的地位,才能夠慢慢收聚分裂的匈奴人內部勢力。


    於是唿廚泉繼續向閻行敬酒,借著酒意,又舉起酒杯向閻行問道:


    “閻將軍,你對匈奴,對欒提一族的大恩,我一直記掛在心裏。隻是不知道,那一日我跟你所說的,關於阿其格的事情,你意下如何?”


    閻行聽到唿廚泉再次提起這件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聲。


    唿廚泉為了結好河東,拉近與自己的關係,也不惜推出了欒提氏的女子,來作為政治目的的聯姻。


    唿廚泉雖然沒有適齡的女兒,可他的兄長於夫羅有,於夫羅死後,唿廚泉作為弟弟,繼承了兄長的一切。


    所以,他想把自己的侄女阿其格許配給閻行作為妾室。


    這種政治婚姻,閻行在內心既不期待也不抗拒。反倒是麾下的戲誌才、周良等謀士文臣,對於與匈奴人的聯姻,持讚同的態度。


    在他們看來,想要驅使草原上桀驁不馴的匈奴人,掌控匈奴內部的事情,除了強悍的軍力之外,欒提氏的單於血脈、名義號召也必不可缺。


    軟硬兼施,雙管齊下,才能夠有效地馴服草原上的烈馬。


    這也是他們為什麽要選擇扶立唿廚泉繼任單於的原因。


    閻行有時候也不禁在想,若非自己的子嗣,張蕊所生的庶長子閻碩尚在繈褓,裴姝、陸玥兩人也是剛有了身孕不久,隻怕這次遠征美稷,就得給自己的子嗣定下一兩門娃娃親,將來為他們迎娶幾名匈奴欒提氏的女子了。


    閻行迎著唿廚泉熱切期待的眼光,隻好收斂了自己擴散的思緒,笑著說道:


    “客遵主意,在下鬥膽,也就生受單於的美意了。”


    “哈哈哈,太好了,將軍,來,再飲一杯!”


    唿廚泉得到了閻行肯定的答複,哈哈大笑,當即又要向閻行勸酒,儼然一副不醉不歸的模樣。


    ···


    篝火照庭,一夕歡宴。


    待到佯醉的閻行微醺迴到自己的帳中,正要解甲歇息之時,帳外響起了急忙的腳步聲,鐵甲響動間,還有鮑出那熟悉的厚重的聲音。


    “將軍,河東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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