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邑營地


    閻琬一臉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在別營的新住處,而閻行卻還在尋思著在絳邑中的布局,並未留意到身邊閻琬的眼光已經慢慢轉到了他的身上。


    “大兄,這兩日,城中可是出了甚麽變故?”


    閻琬看著閻行。這兩日她所在的城中宅子外,護衛的人接連換了幾批,雖然那些來路不明的護衛,並未進逼屋中,但是閻琬並非愚昧之人,她自然看出,自己是被監視起來了,而閻行將她接迴了絳邑的軍營,更是證實了她的猜測。


    “小有變故,並無甚大事,你無需擔憂。”


    閻行笑了笑,搖搖手示意讓閻琬放心。


    閻琬見到自家的兄長並不願多談,她不由心中有些黯然,她知道自家兄長所謀甚大,雖然有意想要為自家的兄長分憂,可目前看來,自己仍擺脫不了兄長累贅的身份。


    閻行隻是單純出於對自己小妹的愛護,才不願讓她摻合到這些事情中來,卻不想,在這件事上,反而讓閻琬更加黯然神傷。


    “大兄,你何時換了兵器?”


    閻琬知道自己兄長不願自己摻合那些事情,隻能夠收斂心思,調轉話題。


    她看到了閻行的以往攜帶的環刀,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寶劍,故而有此一問。


    閻行以往攜帶環刀,主要是因為戰陣之上,用繯首刀廝殺比起漢劍來,威力和耐用上,都更勝一籌。但如今閻行已經是一軍之主,上陣廝殺的事情,不到戰局危急之際,閻行是不會親自出馬的,環刀反而少用。


    而“劍者,君子武備”,隨著在河東要和裴家等仕宦大姓密集打交道,閻行也換了兵器,明示身份,不願被人以粗魯軍漢看待。


    隻是這些考慮,要和閻琬解釋,也頗為為難,閻行倒是一直希望自家小妹的日子能過的更單純一些,以減緩她心中那些在閻家塢堡中留下的傷痕。


    “換了有些時日了。”


    “哦,那想是,小妹也有太久沒見過兄長了。”


    閻琬語氣淡淡,卻讓閻行心生憐意,閻行有心想要安慰,話未出口,閻琬眨了眨眼,卻是又換了一個話題。


    “那位陸娘子,可還安好,卻不知,她現在人在何處?”


    閻琬說的陸娘子,就是小鹿,她來到河東之後,以陸為姓。防治疫病之時,她也出力協助。嚴師主持臨汾屯田等諸多事情,小鹿也參與其中,帶著一幹流民的女眷、孩子采摘野菜山果,養蠶繅絲,紡織布匹,端是嚴師的一大助力。


    閻行有些詫異地抬眼看了看自家妹子的神情,口中問道:


    “陸娘子,現如今就在臨汾,怎麽突然問起她來了?”


    “這陸娘子,似乎是兄長的故識吧。”


    “在三輔之時,我兵敗逃亡之時,趁蒙她搭救。”


    “哦,竟有這樁事情,小妹竟從未聽大兄提起過。”


    自牛尾聚被焚毀之後,閻行和嚴師、小鹿等人音信隔絕,這些事情就被他一個人深深壓在了心底下,再未跟其他人提起過,眼下被閻琬提起,他慨然一歎,說道:


    “都是些陳年舊事,還提它幹嘛。”


    “提它幹嘛,難怪,小妹提起在允吾的往日時光時,兄長總是心不在焉的。”


    聽到閻琬的借題發揮的話,閻行一時不禁語塞,他知道在允吾閻家的變故,給自己小妹內心留下了創傷,而到了河東之後,因為諸事繁忙,還有身份的轉變,兄妹之間也有了思想上的隔閡,已經很難迴到當年在允吾時的樣子了。


    閻行隻能好聲勸慰了閻琬幾句之後,想了想,才引出其他話題。


    “琬兒,你覺得楊豐此人如何?”


    楊豐一諾千金,將閻琬從閻家救出,不遠千裏,護送閻琬尋兄,這恩情,閻琬自然一直記在了心中,不過麵對閻行的突然提起,閻琬還是柳眉微微一皺,口中問道:


    “兄長此言何意?”


    閻行看著閻琬。楊豐乃是河西有名的遊俠,目前就在他的幕下,以賓客的身份暫居,閻行和此人交談過幾次,知道此人才幹不凡。閻興更是曾向閻行坦言,若能留下楊豐為用,不管是對現在,還是對將來,都是大有裨益的。


    不過,楊豐此人,既是智勇兼備之人,手下也不乏桀驁不馴之輩,要讓彼輩死心為閻行效力,也是不容易的。為此,閻興建議,不如將閻琬許配給楊豐,如此兩全其美,也能夠成就一段佳話。


    閻行如今經營河東,手下多了不少像徐晃、曹鳶、魏鉉等河東出身的軍吏,但為了今後的遠圖和內部勢力的平衡,閻行也打算重用像楊豐這樣有才幹的涼人,所以閻興這一個建議,閻行乍聞之下,也是頗為心動的。


    隻是不知道閻琬的心意如何,閻行也不願強迫,故而今日,意外聊到相關事情時,閻行才突然心血來潮,詢問閻琬的意見,畢竟閻琬也過了及笄的年齡,是時候,為她物色良配了。


    “楊君此人,智勇雙全,於我家又有大恩,不知琬兒可曾屬意,若是——”


    “兄長,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古之至禮,琬兒暫時還不想婚嫁的事情。”


    聽到閻琬用來搪塞自己的理由,閻行默然不語。


    誠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乃是古禮,不過自春秋末期以來,有遠見的智者就已經開始注意到,人口乃是衡量國力最重要的標準之一,各國無不把增加人口作為一項基本國策。臥薪嚐膽的勾踐、集法家大成的韓非等,乃至到了休養生息的西漢初年,以政令推動民間早婚的措施也被格外重視。


    本朝也是如此,男子一般十五六歲,男子一般十四歲,就普遍談婚論嫁,若非閻行戎馬倥傯,轉戰多地,隻怕他也早早就娶妻生子了。


    不過現在,閻琬不願意,再談論這事也沒意義,閻行也暫時收起這話題,與閻琬又交談了一會,才起身離去。


    離開了閻琬的新住處,閻興很快就興衝衝地找到了閻行。


    “兄長,和琬兒談得如何了?”


    閻行搖了搖頭,說道:


    “琬兒心中不喜,此事暫時不要再提了。”


    聽到閻行篤定的語氣,閻興心中一個咯噔,看來自己這次又好心做了壞事,不僅沒有將功折罪,似乎還引起了閻琬的不滿,不過閻行不讓再提,他也不好問,隻有將這件事情,藏在了心中。


    “絳邑這邊的事情,雖說不至於人離政息,但卻不得不防,我打算將公明的一營人馬調迴絳邑,他也曾在河東郡府任職,倒是能和如今的守絳邑長搭上關係,另外,絳邑城中,那幾家還心存妄想,想要左右逢源的豪大家,你也要尋個機會,敲打一番,讓這些人安分下來。”


    “諾。”


    閻行囑咐的事情,閻興連忙應諾下來。閻行看到閻興似乎還有事情要說,當即就問道:


    “你還有其他事情要講?”


    閻興連忙點點頭,說道:


    “明日,裴家派人來了,說他們的車隊,明日就要到達絳邑,卻不知道校尉,是否要留下來,見一見他們。”


    裴家既然應承下要助閻行平定白波一臂之力,自然就不會食言,過去幾個月,他們的車隊也送來了不少閻行軍隊亟需的糧食和藥材,這份恩情,諸人都記在了心中,而後麵屯田的事情,少不得要麻煩到裴家。


    閻行想到裴家間或透露出來的深意,心中也是一凜,當即就點點頭。


    “那好,我明日就見一見他們。”


    ···


    “校尉,那一處,便是絳邑新的屯田所在麽?”


    在山坡上,裴綰一身小僮打扮,指著新開辟的一處屯田,好奇地問道。


    閻行看著遠處那些被強行重新安置下來的流民在田間忙碌的身影,點了點頭,說道:


    “這塊田地雖是新開墾出來的,但種了一季豆菽,也恢複了不少地力,今年卻是能夠種下宿麥了。”


    裴綰邊聽邊點頭,顯然對閻行這名領兵打仗的校尉,對農事的熟悉,有些驚訝,他又看了看連通屯田所在的溝渠,看到在溝渠之中,有好些渾身泥漿的人物在勞作,遠遠看起,就如同泥人一般。


    “那邊也是安置下來的流民麽?”


    “不,那些是數戰俘虜下來的白波賊寇。”


    閻行看著那些承擔這最繁重、艱難的辟田、通渠作業的白波俘虜,口中淡淡地說道。


    除了采取輪作的方式,來盡快恢複地力之外,加快修建水利灌溉工程,也是絳邑、臨汾兩地一直在進行的重要任務,宿麥比起粟米的產量更多,但對水源的需求也相應增大。河東北境曆經多番戰亂,渠道早已年久失修,或者完全廢棄。


    而推行大規模的屯田,不僅要恢複往日的渠道,還要新修更多更完善的溝渠,這些龐大、繁重的工程,最終就落到了那些被閻行軍隊俘虜的白波軍身上。


    這麽多的水利工程,不可不謂勞民,特別是在兩地百廢待興的基礎上,進行這麽繁重的工程,對於承擔苦役的白波俘虜而言,可以說是極為痛苦的。


    幾乎每一段渠道的開挖,都會有一批白波俘虜累死在工地上,恢複兩地民生百業的背後,隱藏在暗處的斑斑血淚,想想讓人不寒而栗。


    裴綰雖然不知大概,但也能看出一點端倪來,或許是覺得這個話題太過沉重了,他撓了撓臉頰,轉而問道:


    “這些都是白波賊寇,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往日為惡多端的白波賊,竟然有一日,也會埋頭在這田間、溝渠勞作。”


    白波軍在肆虐河東,做下了不少惡事,裴綰出身士家,耳邊常聽到的,都是白波賊寇如何如何兇殘的事情,有此驚訝也不足為奇。


    閻行看了看他,說道:


    “這些人在從賊之前,原本也是耕作田間的農夫、狩獵山林的獵人,亦或者是漁樵之屬,隻不過因為這世道,才漸漸成了嘯聚山林的悍匪流寇。”


    “當然,他們一旦嚐到了在這世道,拿起刀兵,原來要比以往拿起農具時,要過得更加稱心時,想要他們再放下刀兵,重新迴到田地,也是極為艱難的。若非在戰陣上,一舉摧毀了他們抵抗的勇氣,讓他們知道了拿起刀兵的恐懼,這些人,此刻又怎麽可能會老老實實待在田間呢?”


    “這還是得多虧了校尉的能征善戰,自校尉馳援河東以來,多番擊敗白波,使得賊寇倉皇北遁,不敢有南顧之心,可謂是大將之才啊!”


    “我哪裏稱得上什麽大將,當今之世,名將輩出,年高者,如當朝董太師、皇甫中丞,少壯者,如孫文台,至於豔,不過是平庸之才,哪裏當得上將才之稱。”


    裴綰聽了閻行的話,快速轉了轉眼珠子,剛才閻行的話,他敏銳地捕抓到了一個點,那就是眼前這位年輕校尉,雖然盛讚董卓、皇甫嵩、孫堅是當世名將,但並未用上大將之才的讚譽,似乎在他看來,這些人還稱不上真正的大將之才。


    “那校尉以為,何者可稱為大將之才?”


    裴綰看著閻行,閻行對於臉上還略顯稚嫩的裴綰的敏捷思路,也暗讚了一聲。


    “若論大將之才,其實河東之地,人傑地靈,不乏大將之才,比如河東平陽,前漢的大將軍衛青,就可謂是大將之才!”


    “哦。”


    聽到閻行盛讚河東的地方和人才,身為河東人的裴綰心中自然得意,不過他又笑著說道:


    “說起河東平陽的將才,我還道,校尉要首推霍驃騎呢,卻不想校尉竟是屬意衛大將軍。”


    霍去病以嫖姚校尉的身份從軍出征,年僅十七歲,就首戰告捷,斬虜數千。之後更是銳不可當,四擊匈奴,四戰全勝,受降河西地,封狼居胥、飲馬瀚海,斬俘及降者一十六萬,以軍功相較,可謂是冠絕一時。


    再加上他善騎射,用兵靈活,注重方略,不拘古法,勇猛果斷,善於長途奔襲,又英年早逝,人們在憫惜之餘,對待霍去病往往是不吝溢美之詞。


    在裴綰看來,閻行年紀輕輕,就身居校尉之職,而且觀其用兵之法,也與霍驃騎有相同之處,更重要的是,身為一名年輕校尉,在感官上,更有可能會偏愛霍去病一些,沒想到,閻行竟然是首推衛青的。


    閻行笑了笑,他能夠想象,像裴綰這個年紀,天縱奇才的霍去病無疑更能吸引他,不過真正為將之道,卻不能夠以單純的斬俘數目相較。


    他輕輕唿出了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一番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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