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鳥打了個哆嗦。


    小腦瓜不禁開始迴想……


    不久前,神還安靜地坐在他的房間,一杯一杯地喝酒……酒很苦,神還是全部喝完了,一杯都分給它……喝完後,神又支著額頭、似乎打算靠著他的椅子眯一會——


    下一刻,他就到了這兒,還帶著它一起。


    所以,這是哪兒?!


    灰鳥的黑眼珠猛地瞪向木門,它想到了一種可能,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


    [是貝比!神,這是您關貝比的地方嗎?……您是不是打算原諒貝比,來接貝比迴去了?……噢,聖光在上,您居然將貝比關在了這樣的地方……它簡直像個鬼屋——]


    [嗶——]


    灰鳥的聒噪被製止了。


    它的鳥喙開開合合,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它憤怒地飛起,拍打著翅膀,在屋簷附近飛上飛霞,但很快,又萎靡地蹲在地上,誰也不瞧。


    神一動不動。


    他就這樣站在門外。


    既沒有推門,也沒有再往前一步。


    仿佛這是最合適的距離。


    風留戀在他白色的袍角,外麵的雨越下越大,有幾絲飄過屋簷,落到青年的身上。“沙沙”的雨聲遍布在天地間,灰敗的屋簷下,一隻翠鳥無意飛進來,又嚇得飛出去。


    蜘蛛偷偷地溜進了牆角縫裏。


    青年站了一夜。


    當第二日,天光漸亮時,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了。


    柳餘睜開了眼睛。


    那雙漂亮的、水波蕩漾的藍眸裏,一片冰冷。她翻個身,稻草鋪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透過木門的縫隙,能看到天地間一片蒼茫,大雨接天連地。


    這還下得沒完沒了了,她想。


    翻個身,閉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神在清晨離開了梅爾島。


    灰斑雀踩著他的肩膀,跟著他掠過雲層,到達了大海的盡頭。


    這兒呈現出一副神奇的模樣。


    大海的邊緣似乎被一個巨大的氣泡包裹,水是流動的,卻也是靜止的。它無法突破那個氣泡,達到海的另一邊。


    “這就是世界的盡頭。”


    神靜靜地看著水無法到達之處,那裏,是一片迷霧般的渾濁氣團,視線無法穿透。


    “您也不能過去嗎?”


    “那是規則無法延伸之地,我誕生於這片海,也看著這灰色的迷霧吞噬著大海的一切……混亂,毫無秩序。”


    神用厭惡的口吻道。


    他靜靜地站於大海之上,俊冷的眉目像高山一樣,沉默而安靜地注視著那翻滾的迷霧,而後,落到了海平麵之上。


    白色的靴履滴水未沾,就這樣踩著大海,一步步往那混亂的迷霧走。


    [您要去那兒?]


    斑斑驚恐地根根羽毛都豎了起來。它的肥身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那裏給它的感覺是那麽的不安,就像蟄伏著一隻巨大的猛獸,[為什麽?]


    “……忘掉。”


    神說了一句斑斑聽不懂的話。


    [誰?你要忘掉誰?!]


    灰斑雀腦袋晃來晃去,最後,卻被逼麵而來的水嚇得縮迴了脖子。


    沒有一隻鳥不怕水,除非——


    它是水鳥。


    而在這一瞬間,那簡單的、似乎毫無智慧的小腦瓜突然反應過來:


    [您想忘掉的是貝比?!那您來這做什麽?噢,您喝了酒,就想去見貝比……但您到了那,又突然不想見她,所以隻在外麵站著……後來,又來了這兒?]


    [不,不對,這兒又和貝比有什麽關係……]


    “我厭惡沉眠,可比起貝莉婭·弗格斯——”


    神在快進入那片迷霧前,腳步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邁了進去,“每當我進入這混亂的、毫無秩序的迷霧時,我都會陷入沉眠……”


    “一萬年。”


    [不!]


    斑斑尖叫起來。


    它不願意!


    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將灰鳥也吸了進去。


    一陣天旋地轉,斑斑的黑眼珠無神的閉上了:


    “不……”


    斑斑不願意。


    地上,一隻小小的石雕像往前滾了滾,石雕像上金色的鳶尾花在脖頸間閃閃發光 。


    ***********


    而在神自囚於迷霧之中時,柳餘正舌燦蓮花地試圖說服娜塔西。


    “你不想出去嗎,娜塔西?”


    “不,不想。”


    娜塔西的聲音過於沉鬱,繼昨天拒絕交流後,今天更是擺出了仇恨的模樣。


    “為什麽不?就因為你恨我?”


    娜塔西沒有說話。


    她的嗓子像是被什麽毀了,不複清脆,半晌才用沙沙的聲音迴答她:


    “……是的,我恨你,貝莉婭姐姐……你打破了我的美夢,你讓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什麽都不是,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而是一個不起眼的、隨時會被拋棄的女仆……沒人瞧得起我,他們看我,就像看啾啾一樣,啊,啾啾就是那隻灰斑雀。”


    柳餘沒有說話。


    “你為什麽總在別人的眼裏,尋找自己的價值呢,娜塔西。”


    她輕輕地歎道。


    “貝莉婭姐姐,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和一樣……一個平民的、貌不出眾的女孩,她既沒有一萬盧索的嫁妝,又沒有足夠的聰明才智……她沒有價值……可如果沒有你,我不會察覺到這些。”


    娜塔西終於不再哭哭啼啼的了。


    柳餘:……


    “不,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娜塔西,你總盯著自己沒有的。”


    “別說的那麽輕飄飄了,一個擁有一切的人,怎麽會懂得我的痛苦?我什麽都比不過你……我隻能讓自己更溫順,更善良,即使是歐仆們的一句稱讚,都能讓我快樂上一天……所以,我不斷地向別人訴說著我的痛苦,我還必須保持溫柔善良,即使我嫉妒得要命……”


    柳餘歎了口氣。


    人的過去,對人的影像果然是根深蒂固,不論是她,還是娜塔西。


    沒有人是完美的。


    唯一能做的,是不讓軟弱在身上長久地停留。


    她沒有吭聲,反倒是娜塔西越來越激動。


    她壓抑許久的情緒,一經爆開,就再按捺不住:“我知道,你在笑我……是的,有時候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什麽都想要,又什麽都不敢豁出去要……我唯一做的,是換了一張和你一樣的臉。”


    “可那又怎麽樣呢?神還是沒有看到我……”


    “娜塔西·倫納德,你現在也是試圖向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訴說自己的痛苦,”柳餘歎了口氣,“沒有人生來擁有一切。”


    起碼,她還享受過真正的父愛和母愛。


    她曾經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裏,生活富足。


    “你有!”


    “不,相信我,沒有。我沒有父親,也沒有富足的家庭,在你的父親成為我的繼父時,我甚至還在為三餐發愁。”


    柳餘還想迴到弗格斯夫人身邊,就不會主動地揭開自己不是貝莉婭的事實。


    她半真半假的話,卻激怒了娜塔西:


    “可你的母親為了得到我父親的財產,甚至聯合情夫害死了他!他對你那麽好,甚至超過我!他還給你唱過歌、彈過琴,哄你睡覺……”


    “我的母親並沒有能力命令海上的風浪。”


    “他們都那麽說!”


    “你該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娜塔西。”


    柳餘不能向她敘述弗格斯夫人的狼狽,隻能道:


    “倫納德叔叔在出海時,將所有的財產都變成了貨物,那些貨物隨著大海一起飄走了。如果你不信,等迴到納撒尼爾,可以問一問幸存的水手,我記得……當時倫納德家的賬房也活了下來。”


    “你會破謊術,娜塔西。你可以向我、向那些幸存的水手問一問真相。”


    娜塔西那邊的動靜漸漸小了。


    柳餘知道,她有些鬆動了。


    這個問題在她心裏,一直是個坎兒。


    她再接再厲。


    “……而且,現在,你和我一樣了。都不受神的寵愛。難道你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餘生嗎?你不渴望重新找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嗎?”


    “不,來不及了……我的臉已經毀了。沒有人會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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