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皎月,夜攬清風。


    張若塵來到星桓天,本就是想要見白卿兒一麵,但卻從未想過,見麵後,要說什麽,要做什麽。


    是訣別?


    是敘舊?


    或者,隻是單純的想要見一麵?


    就像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要不要立即表明身份。


    “你和荒天是什麽關係?”忽的,她道。


    張若塵注視她的背影,聲音沙啞,道:“沒有關係。”


    “你可知,沒有他的同意,任何修士都不能進入玉緣軒。”白卿兒的語氣始終很平淡,淡得就像月光,沒有一絲煙火之氣。


    張若塵道:“你不就進入了玉緣軒?”


    “我?我是永遠都不會踏入此處。”她道。


    張若塵眉頭一凝,像是在理解她這句話,隨後,道:“荒天就算再強,卻也不是玉緣軒的主人,此間的主人,乃是漁謠。而老夫,是漁謠的弟子。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了吧?”


    “沒有人會直唿自己師尊的名諱。”


    白卿兒緩緩轉過身,一雙明珠般的眼眸,看著張若塵。


    即便張若塵已不是第一次見她,卻依舊被她的美貌驚豔,為之屏息,感到心緒出現了波瀾。


    月下看佳人,更增三分美。


    白卿兒沒有像張若塵第一次遇到她時那樣使用藏天大法,掩蓋真容。也沒有使用本源之光,阻隔視線。


    就是原原本本的樣子,體態柔美,風姿綽約。


    那雙漆黑的眼眸中,似蘊含無窮甜美夢境,能讓人沉陷進去。


    拋開她那位強大的師尊不談,隻是她的美貌,已是足夠吸引這個元會絕大多數的天驕,為之瘋狂,為之賭上一切。


    她道:“我派人去雲凡星查過了,你是數十年前,才出現在臨行客棧。沒有人知道你是誰,隻知臨行客棧中,有一位怎麽都死不掉的張老頭。”


    “張老頭”三個字,說得很重。


    張若塵沉默不語。


    白卿兒繼續道:“據我所知,你出現在雲凡星的時間,正是我一位好友失蹤在這片星域的時間。這是巧合嗎?”


    “不是巧合。”張若塵道。


    白卿兒頓時證實了心中猜測,向他走過去,仔細打量他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道:“陸依說,你想見我。”


    “我壽元枯竭,時日無多,的確想在臨死之前見你一麵。”張若塵道。


    白卿兒道:“隻是見一麵而已?”


    張若塵從她那光潔如玉的臉蛋上移開目光,望向明月,望向石橋,望向湖麵,道:“你為何一定要嫁人呢?更不應該,為了一件東西,嫁給一個自己可能完全不喜歡的人。”


    “這就是你想要見我的目的?你想阻止我?”


    白卿兒心氣孤傲,諷刺般的道:“你隻是雲凡星區區一個客棧中的老頭兒,憑什麽阻止我?”


    “我隻是覺得,你沒必要這麽做。這樣,你真的開心嗎?”張若塵道。


    “世間哪有那麽多開心的事?”


    白卿兒不再像先前那麽平和,似乎已經有些生氣,道:“你以為,我願意這麽做?你知道整個宇宙,都正在發生巨變,每個人,每一界,都將麵臨生死抉擇。”


    “星桓天位於天庭和地獄之間,覆滅隻在朝夕。”


    “若不建神城,任何一位神尊級強者,就能讓星桓天化為星空中的一個火球,億萬生靈死絕。任何一位大神,就能對第一神女城,造成毀滅性的破壞。”


    “你覺得,我該怎麽做?”


    “難道像你一樣,隱世躲避?避不了的,當你與這個世界產生牽扯之後,就再也不能獨善其身。”


    “可是,你有一位強大的師尊,敢對星桓天出手的神靈,少之又少。”張若塵道。


    白卿兒道:“與天庭和地獄的戰爭比起來,任何強者,都隻是滾滾洪流中的一艘船。區別隻在於,船大船小。但,再大的船,也擋不住洪流,隻能隨波逐流。”


    “再說,師尊他們所站的高度,與我們完全不一樣。一座星桓天,在他們眼中,未必有多重的分量。而弟子的路,得弟子自己去走,不可能一直庇護在他們的羽翼之下。”


    “他們將要麵對的敵人和挑戰,是我們不可想象的,不可能將精力花費在這種小打小鬧上麵。沒錯,對我們來說,是生死挑戰,對他們而言就是小打小鬧。”


    張若塵能夠理解她所說的這些,就像他以現在的修為,迴過頭看當初聖王境、大聖境的爭鬥,又何嚐不是小打小鬧?


    每個修士,站得高度不一樣,麵臨的挑戰也不一樣。


    張若塵不可能有太多精力,去幫助池孔樂、葉落塵、寒雪、池昆侖他們,渡過屬於他們的挑戰。亦如星海垂釣者,不可能有太多精力,幫助白卿兒渡過屬於她的挑戰。


    或許有一天,池孔樂、葉落塵他們戰死在了星空戰場,張若塵也隻能收到一封哀書而已。隻能去,幫他們報仇。


    會為他們報仇,已經是對他們的敵人,最大的威懾。


    張若塵道:“你剛才,說的是……我們?”


    “沒錯,就是我們。”


    白卿兒目光漸漸冷銳,充滿強勢的光芒,道:“你將臉轉過來,看著我,我長得不好看嗎?我不值得你多看一會兒嗎?你知道的,現在星桓天中,有無數神靈,都想這麽近距離的看著我。但我,不給他們看。”


    張若塵蒼老的臉轉過來,看著她。


    她繼續道:“就算修為被廢,壽元枯竭,生命無多,你張若塵依舊很優秀,你能殺死巫馬九行,這不是任何神靈都能做到的事。即便是對我而言,這也是很難的事。”


    “你選擇隱世不出,不過隻是想要,默默無聞的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這是在自己放棄自己!”


    “我說,我們。就是想告訴你,沒有人放棄你,至少我還沒有。”


    張若塵心中大動,實在是沒有想到,白卿兒會說出這麽一番話。畢竟在他心中,始終覺得,與白卿兒沒有太深的感情,隻是一段孽緣。


    是看輕了自己,還是看輕了她?


    “我輩修士,之所以修煉,不就是在與死亡搏鬥?時間要殺死我們,所以,我會逐漸衰老。天要殺死我們,所以會降下元會劫難。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因為隻要我們修為足夠高深,就能延緩衰老。隻要我們足夠強大,元會劫難也殺不死我們。”


    “最可怕的是,心中的鬥誌若是沒有了,一個人就算還活著,也與死了沒有區別。”白卿兒道。


    張若塵苦笑:“這些道理,我又何嚐不懂?但你知道,一個將死之人,心中是什麽樣的想法?”


    白卿兒輕輕搖頭。


    “他隻希望活著的人,能夠活得更好。”張若塵道。


    白卿兒道:“所以你永遠都是在為別人而活!正是你這種付出型人格,所以須彌聖僧才選擇了你,做他的傳人。他是覺得,你像一個和尚,可以大慈大悲,普度眾生。”


    久久沉寂。


    “生死,或許真的不可避免,但壽元未必不可療養。距離神女衣城的西城門三千裏外,有一座廢棄的神廟,位於雨虹山脈中,明天正午,我們在那裏會合。你若想活,就來。你若想歸隱,今夜就走,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你的消息。”


    白卿兒嬌軀輕柔,隨風而起,向煙波中飄去,消失不見。


    “當!當!當……”


    風吹過來,架子上的青銅編鍾搖晃。


    張若塵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舊還盤坐在床榻上,走下去,打開了窗戶,看向遠處的古亭。


    古亭中,沒有人,也沒有編鍾。


    先前的一切,皆是一場夢。


    “好厲害的《雲夢十三篇》,以我的精神力強度,居然都陷入她的夢境,卻不自知。”


    張若塵明白,白卿兒之所以潛入他的夢境,就是想要證實他的身份。


    當然白卿兒之所以能夠強行拉扯張若塵進入夢境,也是因為,張若塵的精神力,先前消耗巨大,才被她乘虛而入。


    “明天正午,雨虹山脈。”


    張若塵不知道白卿兒意欲何為,但,已經選擇了出世,哪裏還能歸隱?既然死不了,總要爭一爭。


    “死亡,是命運的一部分。如果連死亡都無法戰勝,還如何戰勝命運?”


    張若塵的精神狀態已是恢複飽滿,披上寬大的長袍,踱步出門,沐浴在月光下,圍繞湖泊漫步。


    玉緣軒外,響起一道極其動聽的女子聲音:“妾身,神女十二坊冥花坊主,語千丞,前來拜會老先生。”


    張若塵停步,向門外望去,看見一道纖長的黑色幽影站在那裏,道:“進來吧!”


    “此處是玉緣軒,妾身不方便進入,還請老先生出來一見。”冥花坊主道。


    張若塵心中正有一些疑惑,想要找人詢問,於是,走了出去。


    冥花,是冥族聖花,據說奇香無比,就連死靈都能嗅到它的香味,並且迷醉其中。


    在冥花坊主身上,張若塵便是嗅到了這種香味。


    入眼處,是一位身材極其性感的女子,身穿黑色蕾絲長裙,雪白肌膚若隱若現,如仙冰神玉,胸口飽滿得似乎能夠噴薄而開,在蕾絲下,形成一條深深的溝壑。而她纖腰卻沒有一點贅肉,即便沒有觸摸上去,都能感受到她腰部的柔韌。


    她出生冥族,嫵媚多嬌,紅唇晶瑩欲滴,卻並不給人豔俗之感,是一種黑暗邪惡之美。


    能修煉成神,必然曾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女,也不可能是豔俗之輩。


    “你居然知道我在這裏?”張若塵道。


    冥花坊主盈盈一笑:“漁謠神師雖不是神女十二坊中人,但,卻常常指點我們修行,要找到這裏,又豈是難事?”


    張若塵道:“說吧,為何見我?莫不是,白皇後讓你來拿我?”


    “老先生說笑了,連巫馬九行都死在你手中,千丞哪有本事拿得了你?再說,你是漁謠神師的客人,自然也是神女十二坊的客人。我們換一個地方說話吧!”


    冥花坊主對未名莊園,顯然是十分熟悉。


    就連莊園中的聖境仆從,都認識她,見到後,紛紛下跪行禮。


    穿過重重樓閣,來到一棵火紅色的古老聖樹下。


    樹下,放有各種樂器,都是珍奇材質煉製而成,無一凡品。


    有龍筋鳳骨煉製的九弦琴,有混沌黑金煉製的頌鍾,有生長了兩個元會的箭竹製作的笙……


    雖未使用,但琴上龍飛鳳舞,鍾上混沌成雲,古笙散發磅礴生命氣息。


    “嘩啦!”


    冥花坊主的纖長玉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揮。


    頓時,龍吟鳳嘯。


    她雙目中,神光灼灼,道:“老先生使用的樂器,千丞從未見過,不知是流行於哪一座大世界?”


    張若塵取出木綁,遞給了她。


    冥花坊主立即露出慎重之色,雙手接過。


    但是,接過去之後,才發現,這隻是兩根普通的木頭棒子而已,形狀一圓一方。


    張若塵道:“這是我一位凡人朋友生前使用過的東西,很簡單,也很粗糙,沒這些樂器這般精美華麗。”


    冥花坊主嫣然一笑:“音律之道,從來不在於樂器,而在於使用樂器的人。老先生能夠以如此普通的兩塊木頭,溝通天道,奏出天籟一般的樂曲,才是真正讓千丞佩服。”


    “你是來探討音律?”張若塵道。


    冥花坊主輕點螓首,道:“老先生以一曲妙音,擊敗掌握了刀道奧義的巫馬九行,千丞驚為天人,很想請教和學習。若是老先生不嫌棄,可否收千丞為弟子?”


    張若塵擺了擺手,道:“坊主說笑了,你乃中位神,老夫哪裏能收你做弟子?”


    “音律之道,與武道修為,不可混為一談。達者為師!”冥花坊主嬌美動人,明明貴為神靈,卻又十分謙虛。


    如此模樣,足以引得天下男子為之心動,恨不得立即答應下來,收了她。


    當然。


    是收做弟子。


    張若塵卻似不解風情,搖了搖頭,道:“坊主若不是想要武道修為更進一步,又豈會如此低聲下氣,前來拜訪,甚至不惜拜師?”


    冥花坊主沒想到,對方一眼看穿了她的目的,苦笑道:“老先生說得沒錯,千丞的確是想借音律,溝通天道,從而尋求破境上位神的機會。”


    冥花坊主已經修煉了六萬年,若是再不突破到上位神,就會逐漸開始衰老。


    沒有一個女子,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容顏。


    又特別是神女十二坊的女子!


    更何況,隻有修煉到上位神的境界,將來才有機會,渡過元會劫難。


    這一步是最難的一步,若是有機會跨越過去,冥花坊主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神女十二坊的曆史上,必定誕生過很多音律先賢,也一定留下了無數典籍。坊主能夠修煉成神,悟性肯定不低,為何舍本逐末,前來請教我呢?”張若塵道。


    冥花坊主道:“樂器,有八音之分。金、竹、石、土、革、絲、木、匏。”


    “木類樂器,在八音之中,最為稀少,能大乘者更是少之又少。神女十二坊雖然音律典籍無數,但與木類樂器相關的,卻極其罕見。”


    說話間,她取出一隻柷。


    這隻柷,是神木煉製而成,呈方形,雕刻有瑰麗的冥花圖案。神木散發幽幽神光,蘊含強大氣息,器靈已是達到大聖境界。


    這是一件已經被她煉成至尊聖器的樂器!


    冥花坊主道:“千丞最為精通的樂器,就是擊柷。與老先生的樂器,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木類。”


    張若塵徹底明白了過來,道:“原來是這樣,老夫倒是的確可以教你一二。”


    冥花坊主大喜,連忙行禮:“多謝……”


    “先別謝!你得明白,想要獲得,必定是要先付出。”張若塵道。


    如果是換做別的男子,冥花坊主或許還會覺得,對方是想趁人之危,打她身體的主意。


    可是,眼前這位老先生,都已經壽元枯竭,半隻腳邁入棺材,怎麽都不像是貪圖女色之輩。


    她道:“老先生想要千丞付出什麽?”


    “我想向你詢問幾件事。”張若塵道。


    冥花坊主警惕了起來,道:“隻要與神女十二坊的隱秘無關,千丞必然知無不言。”


    “此間的主人,漁謠神師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待在神女衣城,卻又不是神女十二坊中人?”張若塵問道。


    “這個……”


    冥花坊主一雙美眸,看向四周,道:“這個倒也不算什麽說不得的秘密!但是,老先生與漁謠神師應該關係不淺才對,為何連這個都不知道呢?”


    “現在是我在問你問題。”張若塵道。


    冥花坊主生怕惹怒了張若塵,連忙道:“漁謠神師與城主,乃是親姐妹,隻是師承不同而已。”


    “那麽玉緣軒為何不許任何修士進入?”張若塵再次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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