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暮雨紛紛而落, 季長瀾垂眸倚在軟榻上, 袖擺下的紅繩空空蕩蕩。


    從靖王府到侯府不算太遠, 他做了一個十分短促的夢。


    “阿淩, 真的對不起……”


    茫茫白霧彌散,小姑娘身影出現在門前,海棠色的襦裙搖曳在風中, 如同展翅欲飛的蝶。


    喬喬……


    腥甜的血氣從口中蔓延, 他白色的長袍上鍍著月光淡淡的銀霜, 輕抬眼皮向她看去時,睫毛處凝結的水露輕悠悠落下,很快又被風吹散在濛濛夜色裏。


    他看到小姑娘用手捂著麵頰,纖弱的肩膀微微顫動, 愧疚又無措的對他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阿淩, 你等我好不好……”


    等,


    等多久呢?


    喬喬那麽喜歡騙人, 從來都不講信用。


    密密麻麻的疼覆上心口, 因血染紅的唇映的季長瀾麵容過分蒼白。他看到一滴又一滴的淚珠從她指縫間滑落, 海棠色的袖擺洇濕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痕。


    她哭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傷心。


    夢中的他微抬起手, 下意識的想碰碰小姑娘的麵頰, 她卻搖著頭跌倒在門前的水窪裏。


    泥印濺在裙擺上,小姑娘喃喃重複著剛才的話:“阿淩,你等我好不好?”


    季長瀾緩緩閉上了眼睛。


    好。我等你。


    風吹來,小姑娘跌跌撞撞跑入夜色裏,古榕樹下的秋千空蕩蕩搖晃。


    ……


    嗒。


    淚珠落在車廂內的軟榻上, 相隔百裏之外的喬玥眼睫微微濡濕。


    坐在她身旁的丫鬟毓秀訝然道:“誒,小夫人怎麽哭了?”


    許嬤嬤斥責道:“什麽小夫人,哪裏有小夫人?你記住,從今以後,這裏隻有劉姑娘,可沒什麽小夫人!”


    “是是,奴婢記住了。”


    ……沒有小夫人了?


    斷斷續續的對話傳來,喬玥的睫毛顫了顫,又簌簌落下幾滴淚來。


    也不知是不是藥效的緣故,夢境雖然已經散去,可喬玥的意識仍舊渾渾噩噩的停留茫茫無邊的霧氣中。


    夢裏的小姑娘最後還是走了,她說的話從來都不管用,哪怕到最後一刻仍然騙了他。


    她說的等,不過是要他好好活著而已。


    季長瀾心裏是明白的,隻是情願相信她罷了。


    他對她從來都沒有失言過。


    守著那一點點渺茫的希望,日複一日的等,他甚至在嶺南多留了一年,直到最後離開時,都派人守著那個小院。


    他擔心她迴來找不到他。


    然而書裏的季長瀾,卻再也沒能等到小姑娘。


    他一把火燒了自己,走的幹幹淨淨。


    ……


    大雨下了一夜,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露氣,喬玥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她在一間全然陌生的房間裏,身上的衣服被人換過,淺碧色的素衫比平時的衣裳小了許多,頭上的珠簪和腕間的首飾被人一並取了下來,從頭到腳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她在侯府裏的一切痕跡,都被人輕易抹除了。


    隱約想起昨晚在馬車上聽到的對話,喬玥小心翼翼的挪到床邊想查看一下情況,手剛剛碰上簾幔,簾幔卻忽然被人從外麵掀開了。


    許嬤嬤麵容冷漠的站在床邊,視線掃過喬玥搭在簾幔上的手,冷笑道:“這裏不比虞安侯府,外麵有侍衛把守,出了城便是荒郊野嶺,如今開春外麵野獸正空著肚子,我勸姑娘還是少費些心思,省的丟了一條小命。”


    言外之意就是,根本不怕她跑,反正她也跑不掉。


    喬玥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麽快就出城了。


    想起之前侯府裏發生的事,喬玥能猜到之前那個裴嬰是別人假扮的。


    而且他背後的人一定對虞安侯府非常熟悉,幾乎是季長瀾前腳剛走,後腳就將她迷暈送走,動作之快,顯然是早有預謀,並且確定了季長瀾短時間內迴不來。


    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除了靖王謝景,喬玥想不出第二個人。


    殘餘的藥物讓她沒什麽力氣,她知道現在不是與她們起衝突的時候,隻能識趣的將手收了迴去,低聲道:“嬤嬤誤會了,隻是這身衣服不大合身,嬤嬤可知道我原來的衣服去哪了?”


    許嬤嬤冷哼一聲,道:“燒了。”


    “燒了?”喬玥袖口中的手不自覺收緊。


    許嬤嬤向來看不上丫鬟出身的人,更別說喬玥這種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了。要不是會蠱惑主子,怎麽會用這麽短時間就被虞安侯捧在手心裏?


    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就沒了規矩,她這個老嬤嬤可不吃這一套。


    許嬤嬤對喬玥陡然拔高的語調很不滿意,語聲冷硬道:“不但衣服燒了,那些首飾你也不要想了,我早就讓毓秀處理掉了。從今以後你就姓劉,與虞安侯府沒有任何關係,也不是什麽小夫人,你記住了嗎?”


    喬玥瞳孔微縮,一雙杏眸兒裏多了幾分惱意:“是不是小夫人嬤嬤說了可不做數,您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怎麽盡做些偷雞摸狗的事?”


    話外之意顯然是在說自己偷了喬玥的首飾。


    許嬤嬤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她在靖王府做事幾十年,連老王妃都對她和和氣氣的,從未被人頂撞過,一個小小的丫鬟又憑什麽敢這般汙蔑她?


    心頭的火氣蹭蹭上湧,她揚手就要教訓喬玥,門卻“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毓秀端著湯羹站在門外,見狀忙道:“姑娘誤會許嬤嬤了,她隻是奉命行事,並不是貪圖小利之人。”


    喬玥當然知道許嬤嬤不是貪圖小利之人,可眸中惱意卻是半點兒未減,定定的看著許嬤嬤。


    有毓秀在,許嬤嬤自然不好再“教訓”喬玥,堪堪收迴了手,冷笑道:“不過是個不知廉恥的爬床丫鬟,還真以為侯爺會來救你麽?如今老王妃重病在床,侯爺忙的不可開交,難道還會為你做一個不孝之人?我勸你還是懂事一些,不要自討苦吃的好。”


    許嬤嬤冷冷丟下一句話,頭也不迴的走出了房間。


    之後的幾天裏,喬玥確實過的很不好。


    許嬤嬤是個記仇的人,仗著自己資曆老,給喬玥送的膳食一減再減,到最後隻能是勉強果腹的狀態。


    丫鬟毓秀看不下去,專程去勸許嬤嬤,卻被許嬤嬤一句“可別忘了自己主子是誰”給打發迴去了。


    侍衛將消息傳到靖王府時,天空中又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雨。


    祠堂前的香灰悄然而落,在謝景鴉青羽緞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痕,他低垂著麵容看不出情緒,待信被火舌吞盡時,才淡淡重複了一句:“不知廉恥的爬床丫鬟……”


    “你說許嬤嬤是在說誰?”


    漆黑的眼瞳看向鍾銳,鍾銳陡然一驚,迅速低下了頭。


    自上次百玉春一事後,謝景就對季長瀾和喬玥的事格外敏感,那天謝景陰沉可怖的神色猶在眼前,鍾銳不敢再在這個問題上有太多牽扯,忙道:“屬下這就派過去將許嬤嬤調迴來。”


    “站住。”


    鍾銳腳步一頓,抬頭見謝景麵上沒有多少怒氣,有些摸不著頭腦道:“王爺還有何吩咐?”


    謝景淡聲問:“她最近與那個叫毓秀的丫鬟走的很近?”


    鍾銳道:“是,許嬤嬤看的緊,這些日子又一直在路上,喬姑娘幾乎沒出過車廂,路上隻有毓秀偶爾會與她說些解悶的話。”


    “解悶的話?”


    謝景嗤笑一聲,將另一封信件丟到鍾銳麵前。


    信件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很不好看,鍾銳瞧了半天,才依稀辨認出這是許嬤嬤的語氣。


    除了大肆渲染喬玥如何不懂規矩以外,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毓秀曾偷偷對喬玥透露過季長瀾的情況。


    雖然季長瀾的情況不算什麽秘密,可倘若是喬玥主動問起的,那就不一樣了。


    王爺可不希望喬玥對季長瀾念念不忘。


    看著謝景淡漠的神情,鍾銳抹了把額上的冷汗,輕聲問道:“這……可要屬下重新派個丫鬟過去?”


    “不用了。”


    謝景將信件丟到桌上,神色淡淡道:“母妃時日不多了,等料理完後事,本王親自去一趟。”


    鍾銳問:“那許嬤嬤如何處置?”


    謝景轉了下指間的扳指,輕聲說:“不用處置,讓許嬤嬤安心呆著便是。”


    鍾銳聞言一愣。


    許嬤嬤在王府呆了幾十年,誰都知道她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遞迴來的信件字裏行間又十分針對喬玥,不難看出她與喬玥起了齟齬。


    如果還繼續讓許嬤嬤留在喬玥身邊的話,隻怕許嬤嬤會更加變本加厲的為難喬玥。


    想到此處,鍾銳微微皺眉道:“剛才侍衛傳來的信件上說,喬姑娘與許嬤嬤相處的並不融洽,許嬤嬤為人處事十分強勢,如果王爺不幹涉的話,隻怕……隻怕喬姑娘會過的很不舒服。”


    祠堂前的木芙蓉抽.出嫩芽兒,盈盈翠綠在雨中愈顯清豔,微風吹過時,微涼雨露落入屋內,謝景抬手拂去衣擺上沾染的水珠,嗓音淡漠的開口:“本王就是要她過的不舒服。”


    ……


    老王妃是在三日後病逝的。


    靖王府門前的石獅被雨水衝刷的愈發肅穆,朝中大臣紛紛前來吊唁,謝景一身素服站在靈堂前,麵上倒沒太多悲傷的情緒,隻有耳邊哭聲響起時才微皺了下眉。


    視線掃過三三兩兩的大臣,他低聲詢問身旁的鍾銳:“季長瀾還沒來?”


    鍾銳道:“侯府剛剛派人送了信,說老王妃久病身亡,侯爺傷心過度害了重疾,今天隻怕是來不成了。”


    來不成了?


    謝景看向屋內忽明忽暗的火盆,眸中神情晦暗不明。


    季長瀾對老王妃向來敬重,他今天會缺席是謝景如何也沒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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