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


    季長瀾腳步一頓,迴頭看她。


    陽光從他身後灑下,他修長身形投下的暗影一半都罩在了喬玥身上,玄衣暗紋流轉間,他羽睫微垂凝眸注視著她:“怎麽?”


    他的眼神很平靜,可喬玥心髒卻莫名跳了跳,微緩了口氣,才小聲問他:“侯爺身體不舒服嗎?”


    似是沒想到她會問這麽一句,季長瀾略微怔了一瞬,還未來得及迴話,便看到喬玥低下了頭,伸手在腰間的小荷包裏翻找了一會兒,掏出一個牛皮紙裹著的蜜青梅來:“喏,這是奴婢前些日子剛蜜的,可能不夠還甜,不過侯爺吃了會好很多的。”


    少女發絲柔軟,籠罩在他影子下的杏眼兒像兩彎爬上樹梢的明月。


    皺巴巴的牛皮紙被她捧在掌心中,裏麵的青梅並不剔透,甚至還透著一點略微酸澀的豆綠,可在那雙纖細柔軟的手中,就好像是什麽美味佳肴一般。


    就和在侯府時她問他衣服好不好看一樣。


    吃了會好很多麽?


    季長瀾看著麵前少女懵懂清澈的眼,忽然輕輕笑了一下。


    冷白修長的指尖覆上喬玥的掌心,在牛皮紙晃動的嘩嘩聲中,他一點一點地將那顆打開的青梅重新卷了迴去。


    喬玥詫異的看著他:“侯爺不吃嗎?”


    季長瀾淡淡道:“不吃。”


    為什麽不吃呢?


    他不是身體不舒服麽?


    喬玥抬眸瞧著他,卷翹的睫毛顫了顫,察覺到他眸底的那點兒鬱色,忽然問了句:“那侯爺是心情不好?”


    季長瀾這次倒是沒有隱瞞,勾著唇角悠悠吐出一個字:“對。”


    喬玥偏了偏頭,發間珠花一陣搖晃:“為什麽?”


    季長瀾將那枚卷好的青梅重新放到她荷包裏,抬眸看到前麵鍾銳詫異的目光,微微彎唇輕輕拍了拍喬玥的肩膀,壓低了聲線在她耳邊道:“不為什麽,待會兒看你表現了。”


    待會兒看自己表現?


    什麽意思啊?


    喬玥怔怔看著腰間鼓囊囊的荷包,抬頭發現季長瀾已經走遠,忙又小跑著跟上去了。


    如陳婆子說的一樣,這次參加老王妃宴席的人很多,公侯夫人和朝堂裏有頭有臉的官員都來捧場,書裏叫的上姓名的角色幾乎來了大半,宴席還未開始,便有不少人落座,丫鬟小廝捧著瓜果糕點往來其間,好不熱鬧。


    鍾銳引著一行人踏上甬道,越過男女席正中的屏風,喬玥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天在街上遇見的男人。


    他坐在宴席正中的位置,正低頭與身旁的官員說著什麽,陽光照在他暗青華服上,他手中的瓷杯也帶出了一片清潤的光,過於出眾的氣質在一眾官員中顯得雍容又貴氣。


    似是察覺到了喬玥的目光,男人漆墨般的眸子越過喧鬧的人群,定定的落在了喬玥身上。


    喬玥的腳步不由得一頓,這才意識到,她之前在街口見到的男人很可能就是靖王。


    可她沒有太多的思考時間,耳邊的喧嘩聲戛然而止。


    原本閑散喧鬧的官員匆匆站起身子,畏懼又逢迎的看向喬玥身邊的某處。


    喬玥下意識的迴眸。


    季長瀾靜靜站在她身側,麵無表情的垂眸凝視著她,長睫下的眸底似有風雪肆虐。


    那略帶譏諷又嘲弄的目光,一寸一寸從她臉上掠過,將她所有細微的神情收入眼底。


    像是要扯下她一層皮。


    作者有話要說:  侯爺渾身不舒服,還酸。


    第14章


    正午的微風帶著幾絲涼意,喬玥很輕易的就看到了季長瀾眸底掩飾不住的恨意。


    偏執,又透著隱隱瘋狂。


    像極了喬玥第一次見他的樣子。


    喬玥眼睫顫了顫,不知他這股恨意從何而來,想起自己之前說過從未見過靖王的話,動了動唇想解釋什麽,季長瀾卻靜靜轉過了眸子,不再看她一眼,緩步走入席間。


    喬玥硬著頭皮跟上。


    周圍大臣們雖然沒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感受到季長瀾身上冷冽幽寒的氣場,全都僵在了原地,靜靜看著季長瀾入座,一動都不敢動。


    偌大的席間隻有季長瀾一人落座。


    而季長瀾也並未理會他們,微垂著眼睫斜靠在花梨木椅上,衣擺處的暗紋隨光影流轉,骨節分明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掌中的木珠。若不是那木珠的碰撞的“哢哢”聲太過沉悶,他眉眼低垂的姿態甚至會給人優雅從容的感覺。


    大臣們麵麵相覷,看著站在席間的謝景。


    謝景麵上倒沒有什麽過多的神情,漆黑的眸子波瀾不驚,目光停在季長瀾身上瞧了一會兒,才對周圍噤若寒蟬的大臣們微微笑道:“侯爺既然已經到了,各位也請入座罷。”


    他將手中瓷杯放下,淡聲吩咐:“開席。”


    緊張壓抑的氣氛被他平淡如水的一句話揭過,大臣們依次入座,席間漸漸又恢複了喧鬧,但聲音到底比方才小了許多。


    不遠處的女席上,蔣夕雲蒼白的麵頰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她從季長瀾走進園子時就在注意他了,自然也將季長瀾方才的神情看在眼中。


    恨不得將那小丫鬟挫骨揚灰的眼神,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殺意止都止不住,陰冷的瘮人。


    可那小丫鬟當時看著靖王,並沒有發現季長瀾那樣看她,等她迴過神來的時候,季長瀾的眼中的殺氣已經淡下去了。


    雖然隻有一會兒功夫,卻仍然讓蔣夕雲十分欣喜。


    既然這小丫鬟自己惹惱了季長瀾,那就不需要她再費心了,她沒必要和一個死人計較。


    她幾年還從未見過,有誰能在季長瀾動了殺心後活下來。


    多麽強烈的恨呐。


    蔣夕雲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低頭靜靜抿了一口茶,唇角笑意又深了幾分。


    男席這邊,喬玥將剛倒好的茶水輕輕放在季長瀾桌上,目光忐忑又清亮。


    可季長瀾卻沒看她一眼,微抬起袖擺輕輕一拂,瑩潤的青瓷杯瞬間滾落到了地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落在喬玥腳邊,碎了。


    猶帶熱氣的茶水濺在淡青色的裙擺上,那聲音不輕不重的,卻莫名讓人心底發慌,喬玥剛到嘴邊的話瞬間就咽了迴去。


    席上剛剛緩和的氣氛又因為這聲極其細微的聲響凝重了起來。


    喬玥能感覺到周圍人的心境幾乎全在跟著季長瀾情緒的變化而變化,喬玥也是第一次深刻認識到,季長瀾氣場究竟有多可怕。


    即使他就這麽一言不發的垂眸靠在椅子上,也依然給人一種極為強烈的壓迫感,甚至逼的周圍人都忍不住放緩了唿吸,像是深怕一不留神驚擾他似的。


    喬玥看著麵前的男人,手又悄悄攥到了袖口上,正低頭思索該怎麽辦的時候,忽然有一名身著石青直裰的男子從遠處席位上走了過來。


    他麵容削瘦,看著不像是官員,倒像是哪家公子哥,就這麽在席間眾人的注視下,微微彎腰在季長瀾身旁道:“侯爺消消氣,犯不著因為一個不懂事的奴才傷了身子。”


    他聲音壓的極低,可眉宇間的巴結逢迎卻止不住。


    喬玥也明白自己剛才看靖王的舉動確實不合規矩,男子的話雖刺耳,她卻也沒有辯解什麽,微闔下眸子安靜的退到一邊。


    季長瀾視線從喬玥身上輕輕掃過,眸底沁染了幾絲微沉的光,目光輕飄飄落到麵前男子身上,麵容俊美平靜的沒有絲毫漣漪,眼神也不如他身上氣息這般幽冷,卻無端讓人心裏發毛。


    坐在左邊的兵部尚書彭子和見季長瀾久久未曾言語,躊躇了半晌,才輕輕湊到他耳旁小聲提醒了一句:“侯爺,這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今年殿試的榜眼,步紹。”


    季長瀾轉了下指尖的木珠,沒什麽興致的輕輕“嗯”了一聲,算是迴了彭子和的話。


    步紹見季長瀾應了,膽子也比之前大了許多,彎腰湊到先前喬玥站的位置,小聲對季長瀾道:“小的府上前些日子剛到了幾位美人,各個聽話懂事,要不……小的明個兒就送幾個去侯府給侯爺瞧瞧?”


    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觀察著季長瀾神色,見季長瀾眉眼低垂神色淡淡沒有任何反應,似乎對他口中的美人兒也沒有任何興趣。


    步紹愣了愣。


    侯爺既然不喜歡美人,又何必帶這麽漂亮的丫鬟過來?


    他仔細迴憶了一下季長瀾方才入席時冷的瘮人的眼神,覺得季長瀾大抵是還沒有消氣,隻是礙於顏麵不好發作,便又微微笑道:“侯爺若覺得心裏不暢快,不如就將這丫鬟交給小的處置,小的現在就派人將她帶下去,保證……”


    眉眼低垂的季長瀾忽然抬眸,看向麵前的步紹。


    步紹唿吸一滯,口中的話戛然而止,竟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保證什麽?”


    季長瀾微坐起身子,玄黑衣擺垂落在地,麵容平靜的沒有絲毫情緒,可眸底肆虐的風雪卻比方才更冷。


    周圍氣氛因為他不輕不重的四個字降到了冰點,全都將目光移了過來。


    季長瀾並未理會周圍大臣探究的目光,就這麽一動不動的凝視著麵色發白的步紹,低幽幽的問:“接著說啊,怎麽不說了?”


    步紹幾乎是瞬間就跪倒在了地上。


    剛才巴結逢迎的神情這會兒隻剩下了緊張與惶恐,喬玥一垂眸就看到了他膝蓋上被瓷片刺出的血跡。


    也不知是疼得還是怕的,步紹語聲顫抖道:“小的口不擇言說錯了話,請侯爺息怒。”


    周圍大臣沒聽清步紹剛才的話,一時間也不知他究竟說錯了什麽,隻有不遠處的謝景看向喬玥。


    喬玥這次不敢再看他了,慌忙避開了他的目光。


    季長瀾神色淡淡的撇了兩人一眼,轉眸看到步紹膝蓋上的血跡忽然笑了笑,撥弄著掌中的檀木珠子,漫不經心道:“我記得你爹上個月剛被關進大牢?”


    輕飄飄的一句話,毫不留情的扯下了步紹的遮羞布,步紹沒想到季長瀾既然一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也顧不得再掩飾什麽,對著季長瀾便俯身磕頭道:“是是是,侯爺英明,小的父親是是遭人陷害才入獄的,他冤枉呐!還請侯爺為他做主……”


    說著,他便又磕起頭來,周圍大臣也沒想到他竟會如此明目張膽的在宴席上謀私,一時間也覺得難看至極,紛紛轉過了頭去,不知說什麽好。


    謝景看在眼中,側頭對身邊鍾銳吩咐幾句,鍾銳正要奉命將步紹請出去,可靠在椅子上的季長瀾卻忽然正了正身子。鍾銳腳步一頓,緊接著,就聽到季長瀾輕悠悠吐出一個字:“好。”


    大臣目光詫異的看向季長瀾。


    伏在地上的步紹也沒料到季長瀾會這麽輕易的同意,微張著嘴愣了半晌,才慌忙磕頭道:“謝謝侯爺,謝謝侯爺!”


    季長瀾靜靜的看他磕了三個響頭,眸低浸染了幾絲暗沉的光,用鞋底撥弄了一下地上的瓷片,輕扯著唇角悠悠開口:“來,把這些都吃了,我明天就放你爹出獄。”


    步紹怔在原地,呆呆的抬起頭。


    額角上的汗合著血跡滴落,他麵上的神情轉為惶恐。


    他在季長瀾眼睛裏看不出一絲虛假。


    季長瀾說了放他爹出來,就一定會放。季長瀾說了要他吃碎瓷,也就一定會讓他吃。


    根本不是商量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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