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話看似句句真誠,蓋聶心中卻更加失望。


    蓋聶長歎一口氣,閉上眼睛淡淡的說道“我並未因此事而介懷,徒弟犯錯或闖禍,為人師者自當加以引導,此乃責任。明夷,我讓你知錯的,並非此事。”


    明夷眼睫微微一抬,心中開始疑惑不解。


    心裏麵飛快把這幾個月的事情迴憶一遍,並未發現有何處不妥。


    蓋聶越過站在原處的少女,一邊向外走一邊失望的說道“我輩遊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為的不是名聲,而是本心。明夷,你不要再出屋舍,好好想想自己的本心,再來同我說自己之錯。”


    莫名其妙就被關了禁閉……


    在蓋聶看不見的地方,明夷一個人對著黑暗而空無一人的牆壁,絲絲縷縷的陰霾出現在那張臉上。


    “是,師傅慢走。”明夷說道。


    平靜的聲音從偏斤中傳出,傳到蓋聶耳邊來。


    明夷收拾好心情,重新從偏廳中走出來時,看到子陽正在門口的石階上坐著。


    “你怎麽還未曾離開?”明夷有些訝異的說道。


    天色已經徹底黑暗,月亮自西方升起,星光點點在夜空中閃爍。


    戰國可不是什麽太平盛世,即便是在熙攘繁盛的一國都城中,也有可能有意外發生。


    想到這裏,明夷又說道“別離開了,子陽,先在驛館中住一晚。”


    子陽站起來拍拍衣上的塵土,跟在明夷身後猶豫著問道“你可是同蓋聶大俠師徒關係不佳?”


    明夷目光驟然一冷,口中語調不變的說道“此話怎講?”


    子陽說道“蓋聶大俠與你師弟之間言笑無忌,那才像師徒,同你之間就有些……”


    子陽覺得蓋聶和姬明夷之間倒更像是主人與客人,彼此都端的禮節十足。


    明夷在前麵領路,頭也不迴的溫聲說道“莫要多想,師傅與我之間男女有別,再加上我天性不愛多話,看上去才有點生疏,其實我與蓋聶之間亦是師徒情深。”


    龍陽君第二天才得知姬明夷被關了禁閉。


    不過是十三歲的少女,此番在李牧府上已經憔悴疲倦的不行,就算是犯了大錯,迴來後教訓一通再慢慢教導便好。


    師兄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就把人繼續扔在寢室裏關禁閉,未免也太過嚴厲。


    龍陽君一向對這個溫和懂事的師門晚輩很有好感,覺得她比性情陰晴不定的屈淵好的多。這樣過了幾天,看見師兄還沒有停止關禁閉,便去找了姬明夷。


    木門被推開,一身正裝華服的龍陽君站在門外,微笑著對她招了招手。


    “明夷,過來。”龍陽君說道。


    明夷正跪坐在竹席上用小刀刻字,看到龍陽君也沒有站起來的意圖。


    “師叔何事?”明夷問道。


    “你許久未曾出門,去參加宴會散散心。”龍陽君說道。


    “多謝師叔好意,隻是師傅命我不得出屋舍,還是莫要違背。”明夷微笑著說道。


    “此次宴會是信陵君之姐、魏國公主、平原君夫人親自舉辦,屆時秦國使者和信陵君都會出場,可見到不少才華頗高的人物,錯過難得。明夷莫怕,師兄若罰你,我必阻攔在前。”龍陽君說到最後,已經像是哄孩子一樣的口氣了。


    明夷雖然不是小孩子,聽著也忍不住露出一丁點笑意。


    想到秦國使者也要出現,明夷果斷的站起來,換了身織錦曲裾的正裝,與龍陽君一同出門赴宴了。


    宴會舉辦在平原君的府邸當中。


    信陵君原本和姐姐一起談笑聊天,隨便一抬頭,就看到了龍陽君那長身玉立、皎皎明月、陰魂不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頓時臉色微變,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平原君夫人。


    “姐姐……”信陵君說道。


    平原君夫人會意一笑,揮手招來女婢,吩咐道“苑,帶無忌去右邊的複道露台上賞景。”


    信陵君名喚魏無忌。


    等到龍陽君走到近前後,又一次看到了信陵君不見蹤影。


    “多日未見,女公子洵美且都、風采依舊。”龍陽君對平原君夫人說道。


    平原君夫人與信陵君年歲相當,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七八歲,還是繁麗美好的年紀,此刻被他這等天下少見的美男子誇獎,哪怕明知是客套之言,也忍不住掩袖一笑。


    笑過之後,平原君夫人才略帶無奈地說道“我弟在趙國居住甚好,君上何必如此相逼。”


    “非逼,乃求爾,陛下誠心讓信陵君肯歸國□□,信陵君何必避如猛虎。”龍陽君說道。


    “魏國如今平安無戰,國內人才濟濟,不缺我弟一個。”平原君夫人說道。


    “大廈將傾隻在一瞬間,怎能不早做準備。況且國內庸者眾、賢者少。”龍陽君慢條斯理的說道“恕在下無禮,多言一句,信陵君能在趙國受到如此禮遇,難道就沒有他是魏國封君的緣故?還望女公子給信陵君帶一句話——亡羊補牢,其時晚也。”


    平原君夫人臉色一變。


    有些話點到即止、過猶不及,接下來龍陽君沒有再提信陵君歸國的事。


    平原君夫人看到龍陽君還帶了個少女過來,笑著問道“這是哪家姝女?真是好容色。”


    明夷隻說自己是周朝覆滅後流落出來的王室之女,幸而受龍陽君幫助,然後笑著坐在了平原君夫人身邊,附合著話題談論些權貴間的八卦。


    酒過三巡之後,眾人開始投壺遊戲。


    明夷目光在廳堂內環視一圈,然後將目光凝到了那邊的秦國使者身上。


    “秦國使者竟也敢來趙國。”明夷說道。


    平原君夫人看了那邊一眼,不以為意的撇撇嘴,低聲說道“是為了迎接他們的長公子迴秦。”


    然後平原君夫人用嘲笑的口氣講了講這個趙政母親一介舞姬的低賤血統。


    明夷同樣嘲笑了幾句,然後身體微微靠向平原君夫人,低聲說道“長平之戰真是打怕趙國,難道秦國要何物?趙國就必給?”


    長平之戰是趙國不可提的一根刺,平原君夫人臉色當場一變。


    明夷卻好像視若無睹的一般說道“若是我,為給秦國教訓,即便允這位長公子迴秦國,也要拖上幾年,讓秦國來使三催四請才是。”


    第23章


    平原君夫人凝視明夷幾秒,說道“可是秦人勢大,若是借此為由再生事端怎麽辦?”


    明夷將一縷黑發挽在耳後,故作直白魯莽的說道“暴秦向來無道,無事也要生非,難道沒有理由,就不會興兵起戰?”


    平陽君夫人聽了後宛然一笑,心想這少女雖然想法淺薄,但也頗有幾分道理,迴頭可以告訴無忌一聲,給秦國找找麻煩也好。


    若能看到秦國使者卑躬屈膝的三催四請,也是大快人心。


    “不必再陪我說話了。”平原君夫人說著打了個哈欠,柔聲說道“那邊有少女在投壺,你且去同他們玩耍。”


    明夷也沒指望說幾句話就能成功,因此微笑著告退,然後走到迴廊下,看向對麵露天的台閣中。


    台閣中,一群衣著華麗、腰間佩玉的少年少女們正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有人手持羽箭,向前麵的饕餮紋青銅壺中投箭玩耍,想必是趙國卿大夫和高官家的子女。


    明夷沒興趣加入他們,獨自一人站在長廊邊上思考所知曉的消息,手指無意識的敲打著銅柱扶手。


    趙國的朝野之中,藺相如早已病死,信平君廉頗則因為功高震主被閑置已久,而當今趙王年輕時意氣風發,在長平之戰中卻被打擊的一蹶不振,再也無心治國……


    而在各國之人裏,信陵君、龍陽君各有各的立場……


    明夷手指敲打銅柱的越發急切,還有誰厭惡秦國人,願意在此事中摻和一腳?


    ——有了。


    突然明夷目光一凝,又想起了一個人,長期以來在北地代郡鎮守胡人的大將軍——李牧。


    說做就做。


    明夷走下長廊,向一個端著酒壺路過的仆役問道“不知今日宴席,大將軍李牧可有參加?”


    仆役恭敬的彎腰行禮,然後說道“有參加。”


    “李牧將軍二十年如一日的鎮守代郡,抵禦匈奴南下,我素來仰慕,想求一見,不知將軍現在何處?”明夷說道。


    仆役不疑有他,指著一旁的七丈高台說道“將軍此刻正在露台上,隻是正與諸位封君和公卿飲酒,姝女此刻怕是不宜過去,不若稍候等宴飲結束。”


    少女漆黑幽靜的眼睛看著高台,那裏有隱隱約約的人影晃動,其中之一正是她的目標。


    明夷唇角微微向上彎起一點,隨口說道“多謝告知。”


    仆役連忙彎腰,滿臉謙卑的說道“不敢當、不敢當。”


    明夷去了下露台時的必經之道上,然後站在一棵樹下等待。


    這一等待便是等待了兩個時辰。


    一直到宴會快要結束,李牧才在身旁一個士兵的攙扶下從露台上走下來。


    他麵色微紅,看起來似乎喝了不少酒,但是神智還算清醒,走到平坦的地麵後站直身體,將手抽走不再讓士兵攙扶。


    李牧對一旁的親兵溫和說道“司馬尚,我未飲多少酒,無妨。”


    司馬向還想再勸說幾句,旁邊就傳來一道聲音。


    “將軍且慢行一步。”明夷說道。


    李牧停下腳步轉頭一看,隻見一個年幼的少女從楊樹下走來。


    李牧擼著胡須,不辨喜怒的問道“原來是你,有何事?”


    李牧前幾日才懷疑這個少女是魏國細作,前來盜竊北地代郡的軍事機密。


    隻是苦於毫無證據,魏國那個深受魏王寵愛的龍陽君又執意保她,如今北有強秦來犯,趙國麵此大敵已是艱難,應當合縱各國以保全自身,如果因為這點小事當真與魏國撕破臉,便是得不償失了,這才將她放走。


    明夷一邊迴憶著好久沒做過的貴女禮儀,一邊端雅的叉手行禮,低頭小聲說道“原不敢打擾李牧將軍,隻是突然想起一件與那日修禊有關之事,左思右想,還是來與大將軍說一聲才好。”


    “哦?”李牧說道。


    “那日我之所以擅闖將軍帳篷,誤以為木箱中有藥物,其因是秦國長公子政所告知我——子陽忙於救人,讓我幫他拿藥,後來才冒犯了將軍,闖下大禍。”明夷平靜的說道。


    這……這不就是說秦國才是那個真正想要偷竊趙國機密的人?


    李牧瞬間緊盯著對麵少女,目光之嚴厲冷漠宛若實質,若是一個小孩子站在這裏,恐怕早已被嚇到發抖。


    “你可有證據,證明自己所言為實?”李牧不辨喜怒的問道。


    “並無。”明夷低眉垂眸,恭敬的小聲說道“不過是今日突然想起,所以來向大將軍一提,若是有何處不對,望大將軍隻當我年幼無知,莫要將冒犯放在心上。”


    過猶不及,言盡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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