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到了冬日。


    靈劍宗上飄起了鵝毛大雪,九座山峰全部銀裝素裹,地上的積雪也有了一掌的厚度。尋常弟子們每日除了早課,又多了掃雪的任務。可不論他們怎麽掃,這地上始終都是白茫茫的,絲毫不見成效。


    葉璃兒穿著自己緊巴巴的小襖,索性不出屋了。她著實是大意了,沒想到自己竟然長得這麽快,去年的小襖竟是已經不合適了。


    翠姨緊趕慢趕的,也沒能讓她及時穿上新衣服。外麵天寒地凍的,她索性鑽進自己的小被窩裏,死活不肯出來了。小狐狸盤成一圈兒,被她頂在腦袋上,倒是個保暖至極的毛皮帽子。


    “姑娘莫急,再有兩日,這新衣便能做好。趁著這段時間,你剛好可以和你那情郎分開些日子。免得整日膩在一起,時間久了,沒了新鮮感。”她盤腿坐在爐火旁,拿起細針在自己的頭發上蹭了兩下,這才繼續眯著眼睛,給葉璃兒的小襖上繡上金線。


    “翠姨!”葉璃兒羞紅了臉,埋怨了一句。眼見著已經和劍明好了幾個月,她卻仍舊禁不得別人說笑。


    “聽翠姨的,翠姨可是過來人。這男人啊!就是要給他留些空間。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整日陪著你的。若是你黏得緊了,反而不美。再說了,大姑娘家家的,還是矜持些好。咱們不比男人,主動多了,反而落個狐媚子的名聲,那傳出去多不好聽!”


    小狐狸氣唿唿的抬起頭瞪了翠姨一眼。可她隻顧著埋頭做自己的針線活兒,根本就沒抬頭看。


    狐媚子怎麽了?本宮就是個狐媚子!我這還真是躺著也中槍,明明沒有勾搭男人嘛!她吧咂了下嘴,表示著自己對翠姨這番言論的不屑。


    “哦!那若是他來找我,我也不見嗎?”


    “他定然是不會來的。姑娘前些日子還穿著自己的單衣,這男人自然能看在眼裏。若是沒這點兒眼力見兒,咱們姑娘怕是也看不上眼不是!你這幾天連屋子都不出,他自然是明白你在趕製冬衣了。就算不明白,你這屋子裏花姑娘也常來,他還不會去問嗎?”


    葉璃兒頓時覺得有個過來人在身邊,感覺真好。三言兩語,就將自己的顧慮全部打消個幹淨。


    “近些日子宗裏封山了,若不是如此,還能出去購置些衣物,也不用這般費事了。”


    “若是不封山,怕是你那情郎早就將衣物給你買好了。”翠姨捂著嘴笑了兩下:“你總是寶貝的緊的那條輕紗羅裙,怕是就是他買的吧!”


    葉璃兒的臉又紅了,她緊了緊裹在身上的被子,點了點頭。


    環兒推門走了進來,帶進了一股子冷風。


    若夏緊隨其後,進了門,便轉身將門關得緊緊的。


    她們打著哆嗦,也圍在了火爐邊。


    環兒伸出凍得發紅的小手,湊到火旁烤著。


    “今日的早課怎麽樣?”


    “還是有很多聽不明白的!若夏姐姐說,一會兒她會指導我好好溫習溫習的。”環兒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給葉璃兒行禮。趕忙起身對著葉璃兒鞠了一躬。


    “坐下吧!我又不在意這個。這天寒地凍的,趕快烤烤火驅驅寒意,免得一會兒著了涼,你修為尚淺,還是多多注意的好。”


    “那我什麽時候才不用在意冷暖呢?”


    “到了練氣便不畏嚴寒了。”


    葉璃兒說這些話的時候,全然忘記了自己一個結丹期修士,還裹著被子縮在被窩裏呢!她的話,根本就沒什麽說服力。


    環兒乖巧的‘哦’了一聲,這才又往爐火旁湊了湊,取了竹簡一字一句的看著。


    葉璃兒看她用功,當下也不多言。


    若夏走到床邊,將葉璃兒要的梅花餅放在了床邊的小桌上。


    “師父,這餅我帶迴來了。山神大人說,今年的餅子比往年要好吃,你若是還想吃,盡管去拿,今年她特意做得多了些。”


    “哦!你的進度怎麽樣。法訣前三層已經修完了吧!我看你這身軀凝實的很,可是到了四段中期?”


    “四段中期了!”若夏也坐在火爐旁,看著葉璃兒全身上下裹在被子裏,隻留著一個小腦袋在外麵,不由得有些想笑。


    “那你的五感也該恢複了。靈武師叔說過,五感恢複之後,便可以找一個依憑之物了。到時候便不再是魂體,也沒了魂體的種種弊端。你現在可有什麽能想到的依憑之物嗎?”


    葉璃兒對於若夏,還是頗為關心的。她對若夏的感覺可以說是師徒之情,姐妹之情皆有。畢竟要論年歲的話,若夏的年紀還在她之上。兩人相處已久,沒有外人的時候,若夏還是很愛笑的。不想初見時那般冰冷。看得出來也是一個麵冷心熱的姑娘。


    葉璃兒對她的修為進境很是上心,畢竟每日跟著自己的徒弟,就若夏一人。張浩那小子被師娘要了去,倒是很少在她身邊。她就是想督促也沒辦法,再加上他不過一個小孩子,怕是葉璃兒說得再多,他也不見得聽得懂。


    “依憑之物怕是要隨遇而安。我自己也沒什麽想法。所見事物頗多,挑來挑去反而不知究竟該怎麽抉擇。不如師父給我說一個吧!”


    若夏又將皮球踢給了葉璃兒。


    葉璃兒想了又想,卻也拿不定主意,隻好存了念想,想改日找師娘問問,尋個穩妥的東西,讓若夏躋身。


    說著說著,她竟是犯了困。若夏也不再多說什麽,看著葉璃兒捏著梅花餅吃到一半便歪在了床上,她隻覺得說什麽都是白說。


    翠姨起了身,給葉璃兒蓋好被子,想將她手裏的半邊餅子放迴盤子裏,卻是怎麽拿,葉璃兒都不鬆手。她又不敢用力,唯恐餅子碎了灑在床上。猶豫之間,被若夏拉了一把,隻得坐迴了爐火旁。


    “翠姨,別費工夫了。師父這人對吃的東西最仔細,你就放心吧!掉不到床上的。”


    她話音還沒落地,葉璃兒便舉著餅子塞進了自己嘴裏,也不咀嚼,一揚脖子就咽了下去,臉上騰起了些許滿足的紅暈,翻了身便睡熟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壓低聲音笑出了聲來。


    翠姨搖了搖頭,開始繼續做自己的針線活兒。若夏則翻看了一會兒靈武留下的玉簡,又開始低聲的給環兒講解起早課的內容。


    屋內暖意融融,與屋外的天寒地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劍無殤隻覺得自己的心情像極了這冰天雪地的光景。


    他一口接著一口的抿著壺裏冰冷的酒液。它好似一柄柄利刃,順著他的喉嚨筆直割下,喝下良久之後,也沒見泛起一絲暖意,反而越喝越冷。


    不知為何,現在的他想要醉酒,都成了一件難事。


    冰冷的小院兒,冰冷的石凳。皚皚白雪之下,他那白色的道袍也變得不起眼兒起來。若不是他不停地喝著酒,孤寂的他早已成了這院子裏一座冰冷的雕像。


    一封傳書閃著火紅的光芒在大雪下分外的刺眼。


    劍無殤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將它接在手裏。


    又是鐵鈴兒!


    他隨手一扔,這書信化成一下片兒灰燼掉落在地。將地上的積雪映出了一片汙漬。放眼望去,地上的汙漬不止這一片,細數之下,足有幾十片連在一起。可以想見鐵鈴兒的情深意切。奈何這正主從來都隻看第一句,便隨手將這滿是感情的書信化成一道火光。心有所屬,便再也容不得他物。


    即使他所屬的人,並不屬於他。


    雪依舊在下,靈劍宗封山兩個月有餘,再次被人找上門來。


    這次的矛頭,卻是直直指向了靈劍宗的三代弟子,指向了靈劍宗的未來。


    數十名三代弟子被人提名,劍無殤也是其中之一。


    他走進大殿的時候,正看到他那恨不能一劍殺了一了百了的惡毒生母端坐在會客廳中。她正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向場上的眾人哭訴著,訴說著劍無殤種種不孝的舉動。


    她繪聲繪色地表述著,那聲情並茂的模樣,讓劍無殤直覺得自己被打過腦殼兒,失了憶。她所說的萬般好處,劍無殤絞盡腦汁也沒想起過,有哪一樣兒是自己體會過的。他活了這麽大,可是連她的懷抱都沒有進過啊!


    現如今,她又跑到靈劍宗來百般誣陷,往自己的孩子身上潑髒水。看她那激動萬分的模樣,恨不得親手拿劍殺了劍無殤。


    說著說著,這婦人連哭帶鬧,直攪得整個大殿裏雞飛狗跳,一時間不論是靈劍宗在座的各位峰主,就連領著她上山的白雲觀道人都是額上直冒青筋。


    她控製不住自己,直接撲在了劍無殤身上就是又抓又撓的,劍無殤一身結丹期修為,自然不會任她撒潑。她剛撲到他身上,便被他身上的氣勢彈開,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們看看,你們都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啊!這就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帶出來的孩子啊!如今竟是這般對待自己的生母。虧你們靈劍宗自譽為道門正宗,正道第一大派,怎麽淨收些不忠不義,不廉不孝之人啊!就他這種貨色,你們這門派裏怕是少不了。我看看,還是三道金線啊!我可聽說了,這三代弟子的權利可是不小啊!瞅瞅瞅瞅,領上還有金花瓣啊!你們就讓這麽個畜生當精英弟子。也難怪天庭都要製裁你們啊!我的老天爺啊!你可睜開眼看看,你怎能對我如此不公啊!”


    她聲嘶力竭的哭著嚎叫著,那破鑼般的嗓音穿透了大殿的穹頂,愣生生傳出好遠。


    劍無殤竭盡全力的克製著自己的衝動。他緊咬牙關,一言不發,隻是冷眼看著那昔日的皇後娘娘撒潑耍瘋。不論怎麽說,她都是他的生母。劍無殤縱是再過鐵石心腸,也終究提不起手中的劍。


    本以為上次下山,便能了卻這段塵緣。可天不遂人願,自己那父親竟是下手晚了。平白讓別人抓了空子,現在這婦人又成了一把別人手裏刀,憑著她那三寸不爛之舌,刀刀剜著他心口的血肉。讓他本就清冷的身影變得更加的孤寂。


    他咧嘴笑了笑,可那笑意卻是透著無盡的淒慘之色。


    情場上不用多說,次次給別人送助攻。他自己都察覺到了,自己敢情就是個天大的傻瓜,永遠都止步不前,永遠都沒有勇氣踏出哪怕一小步。他無數次鼓起勇氣,無數次的退縮。他恨自己無能,恨自己懦弱,以至於拱手將自己喜歡的女孩兒送到他人身邊,自己還要在背後默默地鼓掌祝福。


    他忽然覺得自己自出生以來,從來都是一個苦逼。


    他的童年,每天都吃不飽,穿不暖。明明生在帝皇家,卻從未享受過帝皇家的待遇。不,他還是享受過的。


    他在皇家武師的教導下,每日餓著肚子苦練劍術,遍體鱗傷。也在將軍的指導下學習韜略,不足一月便擔任前鋒,奔赴前線奮勇殺敵結果身陷重圍被人百般折磨幾乎死掉。這全都是尋常家庭裏所得不到的。可他寧願自己從未得到過!


    嗬嗬!這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童年?


    他上靈劍宗的時候,隻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終於擺脫了這個惡毒的婦人!


    他拜了師,一心想要揚名天下,可修行稍有成就,便又是整日與人拚鬥搏殺。那時的他,總會想著自己的一生是不是都要在種氛圍裏度過,每日都是殺與被殺。


    他被師父丟進巫境曆練,卻身中奇毒,近乎垂死,他本來都絕望了,就像自己在戰場時一樣!可他又被師父用異蟲救得了性命。不等他歡喜,他又被師父告知,這異蟲著實厲害,奇毒雖然清了,可這蟲子卻也在他肚子裏安了家。得證仙道之前,必須每日飲酒才能壓製體內的異蟲。若是不喝,便會被異蟲鑽破身體,氣絕身亡。


    他認了,若是這便是他的命。


    直到葉璃兒上山,他才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仿佛多了些許不同的色彩。


    可現在,葉璃兒卻投身了別人的懷抱。他的人生再次迴歸了單調的灰色,再也沒有了絲毫的色彩。


    無奈的適應了自己失戀的事實,還沉浸在這陰影裏沒有走出來的他,卻又在今日看到了從自己出生便籠罩著自己的最大的陰影——那個惡毒的婦人,再次張牙舞爪的朝自己走來!


    他恍然間發現。


    自己的迄今為止的人生,都他媽什麽玩意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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