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沙發另一邊的辛虞看了荊河楚一眼, 卻沒看出來荊河楚臉上有什麽訝異的神色——方以唯醒來之後注意力全在荊河楚身上了, 愣是沒注意到這邊這麽大個人。


    畢竟是要進行坑蒙拐騙流程, 這要是一開始那孩子以為自己被“坑”進稷下學宮發飆了, 身為普通人的荊河楚根本扛不住她的任何暴走舉動, 所以辛虞在這裏的作用之一


    就是在看到方以唯將要暴走的時候, 製止她。


    現在看來這個預防措施似乎有點多餘, 阿楚簡直就像是住在那小孩子肚子裏一樣,幹脆利落地就把將要暴起的猛獸安撫住了。


    但辛虞心裏有壓不住的疑惑。


    因為方以唯的那句“老師”。


    九曜的入學流程基本一樣,確認入學之後, 如果所持推薦卡有導師認領,那麽在入學之後,直接由導師來領走自己學生。


    而一些作為報酬和名額發放的推薦卡是沒有直屬導師一職的, 前者如方以唯從張鳳河處拿到的稷下學宮推薦卡, 後者則是每年能夠根據上一年度畢業生成績而獲得推薦


    名額的院校為主。


    方以唯過來報名稷下學宮推薦考的時候,用的是張鳳河老先生給的推薦卡, 這張推薦卡是稷下學宮與第五軍團之間邦交往來的代表交流物品之一, 所以拿著它來的方以


    唯並沒有“直屬導師”。


    荊河楚作為稷下學宮王牌戰略師, 手上自然是有推薦卡名額的, 但是此人懶散成性,完全不願意接手教養學生的職責, 所以每年的推薦卡名額都留到作廢都沒給出去—


    —當然, 從另一方麵來說, 至今還沒有能讓他看得上眼的蘿卜苗也是原因之一。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


    方以唯手上的推薦卡並不是荊河楚發的, 荊河楚也沒有跟她說過任何他要收她為學生的話,這種情況下,為什麽當這個孩子以為自己入學稷下學宮之後,會直接對阿楚


    喊“老師”?


    辛虞可以清楚地體會到,那個綠眼睛的女孩子叫的“老師”,絕對不是一般意義上因為職業是老師而喊的“老師”,而是更高一層的、是她的直屬老師才喊的這個稱唿:


    最大的區別,如果是前者的話,以之前那個女孩子的用詞習慣,她會喊“荊老師”(正如她之前喊的“荊先生”和“辛先生”)。


    隻有後者,才會直接喊“老師”。


    荊河楚可以感覺到辛虞在看他,他也清楚好友在疑惑什麽,但青年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來,他就像是根本沒聽到那句“老師”一樣,伸手拍了拍方以唯的頭:“嗯,具體入學流程要等到九月份,到時候和新生一起入學。不過在那之前,你可以先去旁聽你感興趣的課,稷下學宮所有課程都對學員開放——這個是聽課證。”他說著遞給了方以唯


    一張卡片。


    方以唯拿到手後,直接將卡片翻到背麵,好奇地點了點明天的課程。


    辛虞剛還在想阿楚怎麽不介紹聽課證怎麽用,就看到那個孩子自己一點兒彎路都不帶走地摸清楚了聽課證的用法。


    辛虞拿著杯子的手輕輕地抖了一下:那是特殊製作的聽課證,具體什麽時間什麽地點有什麽教授授課,背麵的電子顯示屏上都有,選擇時間、課程、教授中的任一一


    項就能夠搜索出來。


    和普通學生能夠接觸到的那種紙質聽課證有天壤之別。


    拿著前者,所有教授都不會拒絕其主人進入教室,而後者,就要看授課教授願不願意有不是本門課的學生來旁聽自己課程了。


    這是稷下學宮隻會發放給荊河楚這一脈的特殊聽課證!


    哪怕方以唯從小在方宋霆身邊長大,見識過聯盟中央學府的聽課證也不能解釋她為什麽能一點都不帶疑惑地弄清楚聽課證用法——聯盟中央學府等同於稷下學宮荊河


    楚的“戰略戰術學”專業本代傳人既不是方宋霆也不是季北辰,她理應沒有途徑接觸過類似聽課證才對!


    時隔十幾年又看到了這張能讓她聽遍稷下學宮所有npc教授講課的聽課證,方以唯的心情瞬間更上一層樓,雖然壓著嘴角的弧度,眼睛卻已經下意識地彎了起來:“謝


    謝老師!”


    荊河楚一點都不帶遲疑地接受了這聲甜得能滴蜜的道謝:“後餐廳給你留了晚飯,先去吃吧,博姨今天做了提子塔。”


    博姨的提子塔!


    方以唯的眼睛瞬間亮了,稷下學宮的主流食譜和北域有高度重疊,她什麽都能習慣,就是不能習慣在北域甜度能上天的各種甜點……


    隻有這個從東域傳來的甜點配方,不管是甜度還是口感,都極為吻合她的愛好,在遊戲裏就是她的最愛了!


    ——哪怕在東域吃過“正版”,也不能抹消她對博姨的提子塔的喜愛!


    有提子塔,那絕對不能錯過!


    和荊河楚道了聲別,她就忙不迭蹦下沙發往後餐廳跑去。


    由於荊河楚此人的吸引注意力太過成功,她從頭到尾都沒意識到,背後沙發旁邊還有一個叫辛虞的大活人杵著……


    直到小姑娘蕩著黑發的背影從走廊拐角處消失,辛虞才皺著眉頭出聲:“阿楚。”


    “嗯?”荊河楚把手撐在臉頰邊,不知道在想什麽,聽到辛虞的話,他好似無意識地應了一聲。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辛虞忍不住道,“別告訴我你沒發現!她是直接叫你老師,沒有帶任何姓!”


    “她認為自己是稷下學宮學生了,那叫我一聲老師有什麽問題嗎?”荊河楚的視線依然不知道停留在那裏,嘴上則平靜地迴複道。


    辛虞噎了一下,舉出第二個不同尋常的點:“她根本不應該接觸過那種聽課證,但是拿到手就能夠直接摸清楚用法——如果她在聯盟中央學府接觸過類似的聽課證,那


    搞不好她就是聯盟中央學府下一代的戰略戰術學傳人!”


    雖然稷下學宮和聯盟中央學府沒有仇,但也沒友好到能吸納一個對方重點培養的傳人:就跟荊河楚的安保級別僅次於稷下學宮宮主一樣,聯盟中央學府的戰略戰術專


    業傳人的安保級別僅次於府主,連校長都隻能和他/她平級!


    這種人才,重中之重就是考察其對學府的忠誠,這要能讓他/她改投其他八校,那聯盟中央學府不如倒閉了合並去其他八校!


    “季北辰不但是校長愛徒,還是禦魂學院院長,說不定以唯就是在他那看到過這類聽課證呢……”荊河楚打了個嗬欠,眼角都沁出點眼淚來,“她要是戰略戰術專業傳人


    ,別說放她滿大陸浪了,當初附一實驗樓就不可能會爆炸。”


    培養中的下一代傳人安保級別及不上老師,但也不可能會讓夜幕那種才一流的殺手組織得手。


    ——從稷下學宮調查得到的報告中,荊河楚非常確定,當時夜幕的殺手已經得手了,至於之後那個孩子是怎麽複活的,那就不清楚了。


    不過……他放下掩在嘴邊打嗬欠的手,眼神晦澀。


    總有弄明白的那一天。


    辛虞簡直要被好友氣死了!


    阿楚平時那麽敏銳,怎麽這次腦子跟被人換了一樣,對那麽多的可疑點都視而不見!


    他眼看著荊河楚伸手在那台傳送儀上按了一下,理應被傳送去學宮檔案處的紙再次出現——一個小小的障眼法,掩蓋去了紙張的行蹤,造成類似於“它被傳送走了”的


    假象。


    “那提子塔的事呢?”辛虞還沒有放棄,想最後再努力一把,“她才來這裏幾天?博姨之前從未做過提子塔,為什麽她的模樣看上去就非常期待,就像、就像……”


    辛虞一時想不到能夠形容的詞,以前吃到過提子塔?不,不對,應該是更準確的……


    就像她以前就吃到過博姨做的提子塔一樣……荊河楚在心裏幫忙補上了辛虞沒能說出來的那部分內容,麵上卻沒有絲毫改變,拿起那張寫著《入學報到書》的紙放到眼前端詳,嘴裏則道:“提子塔的配方是從東域傳來的,她之前才去過東域,在東域吃到了,很喜歡,到了北域,又聽到了這個甜點,所以認為和東域的一樣好吃,很期待,


    有問題嗎?她本來就很喜歡美食。”


    辛虞說不出話來。


    他算是明白了,好友現在完全就是被“學生濾鏡”給蒙蔽了眼睛!


    什麽可疑點在他那都有自動解釋了!


    阿楚總不至於會被蒙蔽一輩子,總會發現不對的……他隻好這麽安慰自己,暫時放棄了讓好友清醒過來的念頭,看到荊河楚拿著那張剛剛被強行按下手印的所謂《入學


    報到書》,辛虞忍不住疑惑問:“為什麽要讓她按這個?你明知道這個完全沒有任何效用。”


    方以唯今年才十五歲,再過一個多月也就十六歲,聯盟承認的成年是十八周歲,也就是說,方以唯現在還是未成年人。


    她的所有簽字、蓋章、手印在沒有其監護人到場的前提下,都是不具備任何法律效應的——包括這張阿楚隨手從招生辦那拿來、自己手寫填方以唯檔案的《入學報到書》:且不說這上麵隻有手印沒有簽字,作為方以唯監護人的方宋霆也不在場,單就它的填寫規範來說,必須使用稷下學宮特殊的打印機機械打印學生姓名檔案等資料並


    蓋學宮檔案處鋼印,這才能算一張正規的《入學報到書》。


    現在在阿楚手上的這張,別說機械打印和學宮檔案處鋼印了,連上麵關於方以唯的學員檔案都是阿楚隨手亂填的:除了名字“方以唯”和性別“女”正確外,年齡那隨手


    填了個16,住所填了鬼穀地址,緊急聯絡的家庭成員關係那一欄更過分,居然填了個“弟弟:七寶”!


    太過分了!


    造假也走點心啊!


    辛虞覺得,剛才要不是阿楚動作快,真讓方以唯把這張《入學報到書》搶到手,那小姑娘的臉色絕對會很精彩。


    荊河楚沒有直接迴答,他看著手裏粗製濫造的《入學報到書》,停頓了一會,才道:“你認為戰略師這個專業的核心內容是什麽?”


    辛虞一愣,呃了一下:“……看穿局勢真相?”


    “是騙。”荊河楚平靜道,“無中生有,造謠生事,彌天大謊……放在一般人麵前,會被唾罵至極,但若你無中生有的東西騙過了聯盟,撒下彌天大謊,造謠讓敵手信以為真將力量調集去預防根本不會發生的事。而你所在的勢力知道那是假的,趁機集中力量到真正需要的地方發展,彎道超車,真正勝過敵手,讓他們發現真相也無可奈何


    。投下去的資金不會迴來,用於實驗的物資也不會重新出現——在他們被虛妄的謊言牽著鼻子走的時候,我們可以做很多事情。”


    辛虞皺著眉頭,努力思考荊河楚說的這些話跟他的問題有什麽聯係。


    “這份《入學報到書》是騙局的開端,必須要讓她親眼看到自己在上麵按了手印,後續的騙局才會起效。”荊河楚輕聲說道。


    騙局?什麽騙局?


    明明全程都參與了,但是辛虞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一整集內容。


    阿楚,看在朋友的份上,解釋一句行嗎?


    辛虞拚命向好友發射“求解釋”光波,然而後者卻沒有接收到。


    #


    ——因為隻有這樣,那孩子才會“認為”,自己已經是稷下學宮的學生了。


    依靠這個開端,他把名為“歸屬:稷下學宮”的印象深深地留在了方以唯的心裏。


    就算她現在就在想叛逃都沒關係,叛逃的前提是,她得先是稷下學宮的一員,然後才能叛逃稷下學宮。


    否則,談何叛逃?


    這就像是一隻自由的小鳥被關進了籠子裏,它決定要想辦法逃出去,撬開籠門也好,毀掉籠子也罷,它都要逃出去。


    但隻有人知道,那裏沒有籠子。


    那隻是一個籠子的虛擬投影。


    如果觸碰的話,就會發現,該是籠子的地方,空無一物。


    就像這個故事裏的籠子一樣,荊河楚在自由身的方以唯心裏,印下了“我是稷下學宮學生”的印象。


    之後,她所有關於“學院”這件事認同的、叛逆的行為,都將基於這個前提出發。


    ——隻有稷下學宮執行特殊流程的相關人員知道,方以唯,依然未曾入學稷下學宮。


    最後看了一眼那個沒有簽名隻有手印的《入學報到書》,荊河楚將它送入正熊熊燃燒著火焰的壁爐裏,讓火苗溫柔地舔舐上紙張,眼看著那寫著“方以唯”三個字的紙


    張被火焰吞噬。


    #


    這是假的。


    不過沒關係。


    八個月後,新生入學時期,他會見到真的。


    在其監護人的陪同下,經由那孩子親手簽下姓名,按下手印,交給稷下學宮檔案處保管的《入學報到書》。


    #


    等到完全燒滅,灰燼伴著上升的熱氣流輕輕地揚起時,荊河楚打了個嗬欠,慢吞吞挪迴沙發上,扯過抱枕就順勢躺下了:“好啦,以唯的反應你也看到了,阿虞你可以


    迴去了,沒必要呆在這裏保護我。”


    辛虞哭笑不得,不過仔細想想,那個孩子的反應還真的是完全在阿楚的掌握之中。


    雖然他到現在都沒弄明白,為什麽那個時候,眼看著已經滿臉猙獰就要魂寵附體對阿楚教做人的小姑娘,在阿楚把坎伯蘭學院的入學推薦卡給她之後,就瞬間被安撫


    下來了呢?


    這就像是一隻怒發衝冠的兇猛狂獸正要吃人,結果被一個鈴鐺討好,瞬間變成乖巧任擼的小貓一樣不可思議。


    坎伯蘭學院的入學推薦卡什麽時候多了“安撫狂獸”的效果了?


    而且,那個孩子身上那麽多疑點……辛虞還想再嚐試讓阿楚仔細想想,結果抬頭一看,嗬,已經睡著了。


    無奈地搖了搖頭,辛虞想了想,決定去後餐廳看看那小孩。


    或許他能找到能夠讓阿楚正視的疑點呢?


    他可不信收個徒弟就能把阿楚的智商都收沒了!


    #


    等到辛虞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消失,沙發上沉睡的人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


    阿虞說的那些他都看在眼裏,甚至比阿虞能夠觀察到的更多。


    在多納基火山事件裏,甚至更遠一些的時候,最初在虛擬投影會議裏,坐在方宋霆身邊的女孩子雖然沒有被投影拍進來,但他卻可以通過方宋霆的反應間接推斷出她


    的情況。


    那個時候,方以唯在看到自己的時候,和看到其他幾校代表時沒有任何區別:對她來說都是初見的人。


    ——如果當時方以唯的情緒有所波動的話,方宋霆肯定會有所反應,但他沒有,說明方以唯當時就是把他們當成陌生人看的。


    之後見麵時也是如此,最多就是“曾經在投影會議裏見過一次”、隻比生疏近一點的關係。


    讓荊河楚發現不對的,是他穿著熊貓玩具服和方以唯見麵時,那個時候他隻穿了玩具服,頭套則拿在手裏沒有戴上,方以唯當時的表現卻非常“異常”。


    乍一看,她非常驚訝,常人會把這理解成“一認識的成熟的男人居然穿著個玩具服出門”的大開眼界、打開新認知的驚訝,但荊河楚卻察覺到了方以唯當時驚訝下的……


    驚慌。


    她很驚慌,甚至想掉頭就跑——但並不是因為害怕,更像是……


    她剛剛把他和自己認識的某個人聯係起來,發現這其實是同一個人,而她曾經在那個人手裏吃過很大的虧。


    不是敵對關係,很親密,卻害怕,可又不是發自內心的如對待方宋霆那種害怕,而是……所有反應都會被預料到,翻不出手心的無奈和抓狂反抗。


    可荊河楚確認,自己之前僅有的和方以唯打交道的部分,並不足以讓她建立起這種感情來。


    那個時候,荊河楚就開始懷疑了。


    被誆騙後立刻認為自己是稷下學宮學生,帶著種好像認命一樣又像是意料之中的塵埃落地,沒有任何提示下就認為自己是她的老師,對特殊聽課證的熟悉,對熊貓院


    的熟悉,對博姨手藝的熟悉,對熊貓院熊貓的熟悉……


    但稷下學宮沒有過名為方以唯的學生,自己沒有收過任何學生,熊貓院沒有讓任何一個外人來留宿長住過,博姨的手藝僅有幾人知道,熊貓們也沒有表現出對她的熟


    悉來……


    所有的反應,所有的熟悉,都是方以唯單方麵對他、對理應隻有戰略師一脈的人知道的特殊聽課證、對熊貓院……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一個,即使再不可思議,那也是事實。


    荊河楚朝著頭頂的燈光伸出手,仿佛想把無形的光籠絡於掌心之中。


    輕不可聞的聲音在起居室內悄然散去,沒有被任何人聽到:


    “……來自未來,或者,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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