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一尾巴把溫熙抽到崖壁上, 正要追擊的騰蛇忽而動作一停, 昂起身來, 看向某個方向。


    那動作, 就好似在側耳傾聽什麽。


    已經做出了防禦動作的溫熙愣了愣, 緊接著就看到眼前這身軀巨大帶著羽翼的蛇騰空而起, 直飛向某個方向。


    溫熙連忙跟了上去, 心裏則在想,它這是要逃嗎?也不對啊,剛剛明明就是這怪物壓著他打, 要不是仗著自己皮厚耐揍,他這會兒八成都要趴下了……


    還是說,那個方向上, 有它在意的東西?


    很快, 溫熙聽到了什麽聲音:好像在試音一樣,短促的笛音。


    笛子的聲音……這裏怎麽會有笛子的聲音?難道還有別人?這條蛇的主人?在指揮它?或者……


    隻是一瞬間, 溫熙就想了很多種可能, 直到他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禦魂師的出色眼力讓他第一時間看到了那個站在山洞口的人影!


    那丫頭怎麽在那!


    珈藍小子怎麽也在!


    怎麽迴事?不是讓他們在遠點的地方等著嗎, 怎麽都跑過來了!


    不,等等……那條蛇!那條蛇是朝著方丫頭那邊去的!


    “快跑!”溫熙焦急地大吼提醒, 一邊想辦法去吸引騰蛇的注意力, 好讓它忽略掉那邊兩個小家夥。


    但騰蛇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對翅膀一扇,方以唯隻覺得麵前狂風乍起, 平息下來時,麵前已經多了一個巨大的蛇頭。


    離得近了,珈藍才看清楚,騰蛇身上以棕黃為主調的鱗片上,有深黑色的紋路,蜿蜒曲折,一環套一環,貫穿它全身鱗片,隻是因為它本身鱗片也偏向深色調,所以


    遠遠的看不太清楚。


    這種紋路有點眼熟啊……珈藍先是皺眉想了想,緊接著臉色一變:這是被魔化生物力量汙染了的痕跡!


    這條蛇被魔化生物汙染了!


    距離太近了,壓迫感也強,而且這壓迫感有點奇怪,有點像聖階但又有些不同,是因為被汙染了嗎……說起來這條蛇可真大啊,連眼睛都比他人要高了……珈藍一邊分


    心想其他的,好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那讓人幾乎無法動彈的壓迫上移開,一邊試圖把方以唯拉到她身後去,卻被女孩單手攔下。


    那雙冰冷的金色豎瞳中,倒映出拿著玉髓笛的女孩身影。


    試過音,確認笛子還能用,方以唯輕輕吹響了記憶裏,玉髓笛的主人用來逗弄心上人的曲子。


    清亮的笛聲悠悠然在這空曠的天地間響起,騰蛇靜靜地看著她,既沒有攻擊也沒有收起翅膀。


    這曲子不長,也就一分鍾的樣子。方以唯第一次吹這曲子,不熟練,中間還有些磕磕絆絆的地方,聽著調子斷斷續續的。


    沒辦法,她隻有小時候被方宋霆按著手學過一段時間,那還是在南域的那會兒,連季北辰都還沒遇到,南域也還沒有出現叛亂的時候。


    林鬆亭天賦驚人,以僅僅12歲的年齡從顧家的護衛隊裏搶走了她,還帶著她穿過叢林。但饒是他再如何天才,當時不過12歲的林鬆亭也隻有四環的實力,雖然不知道


    他是怎麽做到擊敗顧家以八環九環為主力的護衛隊帶走她的,當他帶著還在繈褓中的孩子到達南域的時候,也已經是極限了。


    而且,在那之前,林鬆亭從未照顧過一個嬰兒,即使他經常在旁看著家中的下人和靈侍們照顧妹妹,但自己親自上手還是第一次,更不要說,在外麵的日子完全不比


    在家中時的安全。


    在叢林時還不明顯,出了叢林,他懷中的孩子就發起了高燒。


    在林鬆亭打算帶著妹妹重新迴到叢林去的時候,一位路過的老奶奶喊住了他。


    這位好心的老人看到了他懷裏的孩子通紅的臉頰,養大過三個孩子的老人清楚這是嬰兒發燒的跡象,把兩兄妹帶迴了家,拿帕子用溫水給小小的嬰兒擦拭身體,又去


    弄了碗蛋羹,試著喂給嬰兒。在發現這孩子胃口好得不行,一碗蛋羹輕易下肚了之後,老人就放心了:隻要精神好,還有胃口吃東西,那發燒問題不大,不需要去醫院。


    年輕時失去了孩子、老年時老伴也去了的老奶奶姓方,孤身一人,看兄妹兩個似乎也沒家人,便讓這兩兄妹在她家住下了,後來又帶著兩兄妹迴了老家。


    那是一個遠離了大城市的小村落,方奶奶對外稱這是她的孫子孫女,之後便在這安家了。


    林鬆亭隔一段時間就會帶著妹妹進叢林,出來時就帶著在當地容易出手又不會引人注目的常見煉魂材料,拿去縣城裏賣了,換迴錢財,一部分給方奶奶補貼家用,另


    一部分則拿去買工具。


    研琴的工具,製笛的工具,釘錘尺鉤……林鬆亭在叢林裏挑好了材料,用這些工具研磨出適合幼兒手指的笛子,貼上膜,然後把不願意開口說話的妹妹的手指,按在炎


    葉竹做成的笛子上,教她吹笛子。


    炎葉竹做成的笛子有一些特殊的調子,會引來喜好吃炎葉竹的地行兔,如果吹對了,就會招來一大群長著紅豔豔的皮毛、模樣極為可愛的地行兔。


    吹的節奏和曲調不一樣,引來的地行兔種族也不一樣,皮毛顏色也不一樣。


    那大概是妹妹唯一心甘情願配合哥哥的行為了。


    後來……


    方以唯緩緩闔上眼,不去看近在咫尺隻要張開嘴就能把她吃下去的騰蛇,任由十多年前的記憶淹沒自己。


    後來,南域亂了。


    林鬆亭帶著妹妹從叢林裏迴來的時候,迎接他們的,不是往日裏方奶奶一貫溫和又無奈的笑,而是燃燒著的村莊。


    一支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流匪血洗了整個村莊,兄妹兩迴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殺完了所有會喘氣的人,正在挨家挨戶地搜刮戰利品。


    搜完的屋子就放把火燒了,於是火光大亮。


    那位好心又溫柔的老人倒在村口,猙獰的傷口幾乎把她傴僂的身體劈成兩截。


    林鬆亭殺了所有的流匪,把死去的村民埋在村墓裏,然後帶著妹妹離開了村莊。


    離開的路上,遇到了收到唿救信號趕來的軍隊,但那已經太遲了。


    帶隊的長官看著村落也是一陣唏噓,想到這村落還有兩個幸存者,便問年長的那個男孩,你們叫什麽名字。


    林鬆亭看著懷裏不哭不笑的妹妹,說:“方宋霆,這是我的妹妹,以唯,方以唯。”


    #


    一曲吹罷,再從頭吹起。


    這次熟練多了,方以唯也想起了曾經的手感,順暢地吹了下來。


    然後循環第三次。


    在第三次的起音響起時,騰蛇昂起了身軀,落下時,就變成了隻有筷子那麽點大的小蛇,翅膀變成了紋路貼在它的身軀上。


    這小小的蛇在方以唯麵前盤起身軀,然後隨著她的調子,支起身來,慢慢地扭動著,像是在跳舞一樣。


    溫熙已經走了過來,卻不敢驚動方以唯,隻得和珈藍一起站在一邊,看著她吹著笛子,那差點要了他命的怪物卻化作了小小的蛇,跟著音樂起舞。


    隨即,宛若夢境再現,溫熙和珈藍震驚地看到,這荒涼無物的世界化作了長滿了奇花異草的花園,容貌俊美的青年嘴角掛著醉人的笑吹奏起玉髓笛來,穿著白裙笑容


    明媚的女孩依偎在他旁邊,手裏打著拍子,在這兩人麵前,筷子大的小蛇跟著笛音,翩翩起舞。


    兩人驚疑不定地對視了一眼:幻境?還是記憶再現?


    一曲終了,蛇舞定形。


    青年將笛子從唇邊移開,用它輕輕地點了點小蛇昂起的腦袋:“迴去休息吧,騰蛇。”


    背景驟然變幻,白裙的女孩消失了,青年看上去疲倦了許多,靠在牆邊卻沒能站穩,最終還是滑著坐在了地上。


    他將玉髓笛湊到唇邊,輕輕地吹響它,已經失去了神智的騰蛇依然記得這個聲音,在他麵前幻化作小蛇的模樣,再次翩翩起舞。


    一曲終了,它定格住身體,等著那句每每會在此時響起的“迴去休息吧,騰蛇”,但笛子點在了它的腦袋上,它的主人說:“以後,這裏就拜托你守護了,不要讓任何東


    西從這裏離開,騰蛇。”


    玉髓笛垂了下去,騰蛇感覺到自己的印記消散了,失去神智的它已經無法理解這意味著什麽。


    但它還記得那最後的話,守在這裏,不要讓任何東西從這裏離開。


    笛音消失,幻境也消失了,那笑容醉人的青年和依偎在他身邊的白裙女孩都消失了,麵前隻留下了隨著笛聲終了而定住身形的小蛇,和拿著笛子的方以唯。


    如同那個幻境中所顯現的那樣,方以唯用手裏的玉髓笛點了點小蛇昂起的腦袋:“多謝啦,迴去休息吧,騰蛇。”


    這話如同一個開關。


    從兩者接觸的部分開始,方以唯手裏的玉髓笛和麵前的小蛇一道化作飛沙。


    風卷走塵沙,露出被砂礫掩蓋的魂石,那是一塊深橙色和黑色紋路交織、布滿了裂紋、仿佛隨時會開裂的魂石。


    方以唯攤開手,玉髓笛也已經化作了飛沙,隻在她手心裏留下了些許沒被風卷走的砂礫。


    她彎腰拾起那枚魂石,注入魂力,麵前的空間立刻出現一道黑色的裂縫,她轉身招唿兩人:“走吧,穿過裂縫,就可以迴去了——空間有自己的記憶,到時候我們過去


    應該會在過來的空間附近,但是位置會有一定誤差,不一定進來是哪裏,出去還是哪裏。”


    溫熙本還在思考剛才的幻境是怎麽迴事,聽到這話,他也不再多想,三人一起走了進去。


    再睜開眼時,麵前已經是一片碧海藍天。


    方以唯低頭看自己的掌心,那枚滿是裂紋的魂石已經碎成了無數塊,在陽光下,那些碎片仿佛露珠一般,蒸騰消失。


    那因為主人的一句話,而滯留世間幾千萬年代的魂寵,終於可以去找自己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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