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聽了,心中半信半疑。他知道正一派以雷法、符籙為主,雷法姑且不論,隻這符籙到底是真是假,靈驗不靈驗,心中著實存疑,想要問個清楚,卻又實在問不出口。


    淩霄猜到了幾分,微微一笑,道:“李兄,你心裏不信,是不是?”李衍見他問破,隻得笑了笑道:“信與不信,我也說不好,隻是我從沒見過有人使符籙,所以不敢妄言。淩霄,符籙真的靈驗麽?”淩霄道:“有的靈驗,有的不靈驗,有時靈驗,有時又不靈驗。”


    李衍越發不解,奇道:“這話怎麽說?”淩霄道:“江湖之中,門派林立,魚龍混雜,有許多招搖撞騙之徒,其實並不精通符籙,但為了給自己撐臉麵,便說自己出身何門何派,這些人所使符籙,那自是不會靈驗了。這也如同周易可以占卜一樣,那些不懂裝懂的人,如何能占得準。如此一來,許多人便將符籙視為虛妄,所以說,有的靈驗,有的不靈驗。”


    李衍頗通一些易理,深知易道博大精深,對於周易可以占驗,他是深信不疑的,但驗與不驗,卻在乎其人了。聽了淩霄這番話,點頭道:“此理甚是。”淩霄又道:“至於為何說有時靈驗,有時不靈驗,卻也不是詭辯之辭。”頓了一頓,續道:“那少年的‘禦劍術’,講究以氣禦劍,人劍合一;而正一派的符籙,講究以意禦符,人天合一。即便是精通符籙之人,有時意力不純,那也不會靈驗的。所以說,有時靈驗,有時不靈驗。”


    李衍知淩霄絕非虛妄之人,他既如此說,當下又多信了八九分,笑道:“淩霄,隻望以後能見你運使符籙,我也好開開眼界。”淩霄不置可否,將劍歸入鞘中,笑而不答。


    大家錯過了熱頭,便又起身趕路。丟了馬靠兩條腿走路,遠非想得那般容易,隻行得二十多裏,四人便覺腿酸腳脹,再也不願走了。淩霄也不催促大家,見日影下來,路旁正好有座荒祠,便停下腳來,在這個荒祠中過了一夜。


    次日天方微亮,四人便餓醒了,趁著涼快,忍著餓又趕路。行了兩個時辰,來至一個小鎮,不聞煙火氣還罷,一有了煙火氣,阿窈直嚷肚子餓。淩霄心中幹急,卻無計可施,隻剩下三文錢了,買什麽也填不飽四人的肚子。正在這時,忽見街邊有個老嫗在賣紅薯幹,淩霄大喜,心想這東西味道既好,價錢又便宜,便將三文錢全買了紅薯幹。


    紅薯幹乃是將紅薯煮熟後,切成薄片,風幹晾曬而成,吃起來又香甜,又有勁道,原是鄉野孩童的零食。此物雖不值錢,卻並不常見,淩霄小時候吃過,李衍三人卻不曾吃過。一文錢十片,三文錢買了三十片,淩霄又讓老嫗多給了些,捧在懷裏老大一堆。


    四人每人分了七八片,大家入口一嚼,都連聲稱讚好吃。淩霄道:“大家都省著些吃,吃完了這個,可再也沒錢買東西吃了。”大家依他所言,都盡量放慢了吃,一片薯幹都嚼上大半日。饒是如此,到得午後,又早吃了個淨光罄盡。(按:紅薯在明朝後期始傳入中國,此時正值永樂年間,紅薯尚未傳入,既無紅薯,薯幹更無從論起,此係作者心憫四人境遇困頓,特逞其口腹之欲耳,讀者諸君切勿耳食輕信者雲。)


    行到傍晚時分,大家又餓又累,都在勉強支撐。阿窈更是落在了眾人身後,三人迴頭看了看,站住身等她。阿窈趕了上來,說道:“惠姐姐,我餓得走不動了。”張惠茹道:“誰不餓,誰不累,不許嚷餓!”阿窈道:“肚子餓了,不讓說啊。”張惠茹道:“不讓說!”阿窈嚇得一吐舌。忽然,“咕嚕嚕”一聲輕響,張惠茹循聲向阿窈望去,使勁瞪了她一眼。慌得阿窈忙捂住肚子,委屈道:“我不是有意的……是它不聽話,可不關我的事。”


    她不說還好,話音剛落,肚子似乎鐵了心要跟她作對,緊接著“咕嚕嚕”又是一聲。阿窈嚇得左捂右掩,卻如何掩得住。張惠茹方要訓斥,隻聽“咕嚕嚕”一聲,這一聲卻是自己身上發出的,不由得“噗哧”笑了。眾人忍俊不禁,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從昨日中午吃過飯,到現在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雖吃了幾片薯幹,當得什麽用。四人正值年輕,別的猶可,唯有這餓是最難忍的。淩霄忽然撓了撓頭,似乎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張惠茹問道:“淩霄,怎麽了?”淩霄吞吞吐吐道:“沒什麽,沒什麽……”張惠茹皺眉道:“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就說出來,幹嘛遮遮掩掩的!”


    淩霄頓了一頓,說道:“我有個法子填飽肚子,隻是……隻是這法子不大光彩。”眾人聞聽,都是一喜,齊聲問道:“是什麽法子,快說,快說!”淩霄皺著臉笑了笑,道:“我們剛才路過一片菜地,我見上麵都結了果子,我想,實在沒法子,我們就去偷菜吃……”話音方落,張惠茹啊的一聲,伸手指著他,似嗔似喜道:“好你淩霄,這麽下三濫的法子,虧你想得出……怎麽不早說!”


    淩霄見她這樣說,那自是讚同此舉了,扭頭又看向李衍。李衍笑了笑,輕歎一聲,臉上一副無可奈何姑且為之的神態。淩霄又問張惠茹道:“惠師妹,你說怎麽辦?”張惠茹果斷道:“什麽怎麽辦,下手偷啊,還傻著幹什麽!”淩霄定了定心,道:“好,跟我來。”


    大家隨淩霄返迴一段路,隻見在路南果有一片菜圃。淩霄擺手示意,讓大家隨他隱身到樹後,先向菜圃張望了一會,看不到有人看管,當即伏下身,躡足向菜圃摸了過去。三人見狀,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均想:“既是要做賊,便要有做賊的樣子”,遂也都照著他的模樣,伏下身去,屏氣噤聲,東張西望,魚貫著潛入菜圃之中。


    到得跟前,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這些菜都是絲瓜、芸豆之屬,並不能生吃的。淩霄輕擊兩下手掌,向裏邊指了指,大家會意,穿過這些絲瓜芸豆,向菜圃裏邊摸去。此時菜地才澆過水,極是泥濘濕滑,大家也都顧不得。過了一會,隻聽淩霄喜道:“大家快來,這裏有豆角、茄子!”眾人聽了,立時圍攏過去。


    裏邊綠瑩瑩的兩畦,果然是豆角、茄子。此時天剛入夏,這些豆角、茄子長勢雖旺,卻並未長熟,茄子大的隻有拳頭來大,豆角也僅半尺多長,但大家都餓極了,哪裏管得了這許多。李衍伸手摘了個茄子,在衣角拭了拭,張口便咬下去,隻覺舌尖一澀,他皺了皺眉,剛要嚷苦,忽然一股迴甘泛上來,頓覺又嫩又甜,齒頰生香,不禁叫道:“妙極,妙極!”


    張惠茹見大家都開口大嚼,咽了口唾沫,雙手在衣襟上拭了拭,問道:“淩霄,怎麽偷啊?”淩霄蹲在地上,一麵大嚼,一麵嗚噥道:“什麽怎麽偷,背著人不讓人知道,就是偷了。”張惠茹頓足道:“我當然知道什麽是偷,我是說,怎麽摘下來啊?”


    淩霄站起身,忽見前邊不遠處有個窩棚,顯然這片菜圃有人看護,忙向她噓了一聲,示意她蹲下。原來張惠茹出身顯貴,平日連廚房都很少去,更沒見過長在菜株上的菜,是以此時見了,竟不知怎麽摘。淩霄忍笑做了個手勢,告訴她如何扶住菜株,如何摘擰下來。


    李衍吃了兩個茄子,又摘些豆角吃了,肚子有了東西墊底,這才長籲了一口氣。


    忽聽阿窈在那邊道:“咦,你們快看,這裏還有黃瓜!”李衍循聲從葉間看過去,果然那裏種有黃瓜,累累垂垂,長得有半尺來長。阿窈喜得眉開眼笑,慌忙伸手去摘,不想黃瓜頂花帶刺,正在鮮嫩頭上,她摘的又急,不小心讓瓜刺紮了手,疼得低叫一聲,忙將手放到口中吮著。李衍低聲道:“阿窈,拿衣角墊著手,就不會紮到你了。”


    一邊說著,一迴頭,卻見這邊也種著一畦黃瓜,且長得略顯粗大,瓜刺也少些。伸手摘下一個,張口一咬,苦澀難耐,馬上又吐了出來,心想:“黃瓜怎麽這麽苦?味道好像也不對。”淩霄在旁看見,笑道:“李兄,你吃的不是黃瓜,是苦瓜。”李衍見說,仔細又看了看,果然是苦瓜。他本來是認得苦瓜的,但此時做賊心虛,慌亂中難免認錯了。


    他又摘了個茄子,連咬上幾口,這才壓下苦味。淩霄蹲著過來,遞過幾根小蔥,道:“李兄,茄子就小蔥,那才是絕配,你試試。”李衍依他所言,接過來配著一吃,果真美味之極。


    張惠茹彎著腰過來,一邊吃著茄子,一邊覷著眼看他,忽然笑道:“真想不到,你也會偷東西吃。”李衍心中惱她,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這叫偷麽,這叫……竊!”張惠茹撇了撇嘴,道:“哼,那還不是一樣!”


    正在這時,忽聽不遠處一聲斷喝:“小兔崽子,好大的膽子,大白天竟敢來偷菜!”眾人大驚,站起身一看,隻見一個柱杖老翁正向他們趕來。


    淩霄見此情勢,大聲叫道:“風急,扯唿!”這話本是黑道切口,是指“形勢不妙,趕快跑”的意思,淩霄在茶館聽說書,常聽說書先生說這句,此時做偷菜賊,情急之下,竟脫口而出。張惠茹一時沒聽明白,問道:“什麽?”李衍急道:“倆鴨子加一個鴨子——撒丫子啊……”張惠茹本想跟那老翁周旋的,聽他們如此說,隻得撒丫子便跑。


    阿窈一麵偷菜吃,一麵留意給金蛙捉蟲子,此時不過才吃了一個茄子,一根黃瓜。見那老翁來轟趕,心中大急,叫道:“老公公,我還沒吃飽,你再讓我偷一個好不好?”那老翁聽了,又氣又怒,大喝道:“小賊娃,看我捉住了,不打斷你的腿!”此時阿窈正看見一個雞蛋大的小茄苞,心中不舍,伸出一根手指,道:“老公公,我再偷這一個,好不好?”


    那老翁是個跛足,見過一些偷菜賊,卻沒見過這般難纏的偷菜賊,當下顧不得跛足,趕近身來,揮杖向阿窈小腿打去。阿窈縱身一跳,避過了拐杖,一招“雛燕銜泥”,俯身湊向茄株,一口將那個小茄苞咬了下來,這才撒開腳丫,如飛也似跑開了。


    四人一口氣跑出半裏路,方才停下腳步,見那老翁並不曾追來,這都才鬆了一口氣。


    做了迴偷菜賊,不但沒偷飽,還給人一頓追趕,連鞋子也弄濕了。大家細細一想,又覺好笑,又覺興奮,美中不足的隻是沒偷吃飽,未免小有遺憾。


    又走了一段路,大家尋了片樹林,找些枯枝生著了火,一邊烤鞋襪,一邊坐下歇息。說起剛才的事,忍不住又大笑一迴,都問淩霄道:“淩霄,我們還去偷不偷了?”淩霄笑而不語,忽然解開衣襟,唿拉拉向外一倒,竟然是茄子、黃瓜、小蔥之屬。眾人見狀,無不詫異道:“咦,你竟然藏了菜!你是怎麽想到的?”淩霄笑道:“偷菜有偷菜的巧法,一邊偷一邊吃,能偷多少菜,要是給人看見了,哪裏還偷得成?”


    眾人聽他說的有理,都連聲讚他想的周全。淩霄藏的這堆菜著實不少,大家敞開了吃,竟然吃了個盡興。


    淩霄道:“李兄,我覺得你不同意偷的,想不到你也讚同。”李衍笑道:“我可不那麽泥古不化,為了填飽肚子,當偷則偷,子曰‘君子偷之,何偷之有’?”他說這句是學那少年的口氣。張惠茹道:“偷就是偷了,偷了東西還是君子麽,無理狡辯!”


    李衍沉吟片刻,正色道:“聖賢之道,唯恕而已,推己及人,謂之恕。即心而論,倘若我是菜圃主人,遇見我們這般落魄的人,我想我也會同情他們的。非但如此,也許我會自己摘了送給他們,讓他們吃個盡飽。”說著抬眼望向遠處,心想:“今天是偷吃飽了,明天後天呢?可不要再去做偷菜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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