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見給仙子發現,隻得整了整衣襟,出前深深一禮,肅然說道:“在下李衍,偶步至此,無意間冒犯了仙子,還望仙子見諒。”


    話音剛落,忽從樹後閃出兩個女子,大聲喝斥道:“什麽人,膽敢亂走亂闖,不想活了麽,還不快快退下!”李衍連忙拱手,應道:“是,在下衝撞了仙子,實是無心之舉,我這就退下。”口中說著,想要迴避,腳下卻如灌了鉛,仍是舍不得移動,生怕從此一別,人天兩隔,再也無機緣與仙子相見。


    忽聽白衣少女說道:“且請留步。”李衍聞聽,心中又驚又喜,胸口怦怦直跳,急忙立住腳步。


    少女迴身,向兩個女子道:“我從未見過外人,今日偶逢,大約也是機緣,讓我會一會又何妨。”兩個女子似是極不情願,卻又不敢違拗,遲疑道:“小姐,這怕使不得……”少女道:“怎麽,我的話也不聽了麽。”聲音雖輕柔,卻無形中透著威嚴。兩個女子急忙垂首施禮,道:“奴婢不敢。”說著仍退到樹後。


    李衍聽到少女說“我從未見過外人”幾個字,心想:“這白衣少女果然是個仙子。塵世凡眾,如何會不見外人,隻有仙子才不會見到外人。”隻見少女一襲白衣,隨著微風輕輕舒卷,有如迴風舞雪,更認定了她便是仙子無疑。


    白衣少女輕聲道:“公子,請近前說話。”語音輕柔婉轉,淡然平和,聞之令人不忍抗拒。李衍道:“是。”微微低頭,不敢抬頭直視,生怕唐突了仙子尊顏。


    待走到近旁,又拱手道:“今日得見仙子容姿,仙子不肯降罪,在下銘感不淺。”白衣少女道:“我不是仙子,公子不可如此稱唿。”李衍聞聽一怔,脫口道:“你若不是仙子,那天下就沒有仙子了。”少女輕歎了一聲,幽幽說道:“我真的不是仙子,我隻是個……”


    李衍聽她突然止住,不禁抬起頭,隻這一抬頭,頓覺腦中嗡然一聲,一片空白,震得說不出一個字來。隻見少女臉如瑩玉,膚若凝脂,在一襲白衣映襯之下,潔如嫩芙出水,嬌似弱柳扶風,又似晨曦初照,皎月新霽,當真是容姿驚絕,世間無倫,令人不敢逼視。


    少女見李衍抬起頭,輕輕咦了一聲,麵露訝異,問道:“公子好生麵善,我們以前見過麽?”李衍聽她發問,這才驚醒過來,語無倫次道:“沒……沒見過,但是……但是麵熟的很。”


    口中說著,剛才的感覺複又襲上心頭,這少女自己曾經見過,不然便是曾經夢到過,但心中卻清楚的知道,自己既不曾見過,也不曾夢到過,難道……難道真的有前世,自己與少女在前世曾經相識!


    少女輕聲問道:“公子姓李?”李衍忙道:“在下姓李名衍,字逸之。敢問仙子芳名?”少女道:“我說過了,我不是什麽仙子,不可如此再叫。”李衍道:“不叫你仙子,那叫你什麽?”少女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寧兒,是不是很平常?”


    少女說出了名字,一時玉靨凝羞,秀眸流睇,觀之令人目奪神搖。李衍連連搖手,讚歎道:“不,不,寧兒這名字,就像眾仙子中的小妹妹,不但不平常,且是好聽之極。”少女嫣然一笑,道:“眾姐妹中我最小,是小妹妹不假,卻不是仙子。你……無人處叫我寧兒就是了。”


    此時此刻,李衍與少女近在咫尺,見她言笑晏晏,音容真切,直到這會兒,他心中才確然相信:眼前這個白衣少女,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而是勝似仙子的人間奇絕女子。


    二人款步漫行在海棠樹下,寧兒輕嗽了兩聲,問道:“公子剛才讚我詩好,想必是擅長詩詞了?”李衍見她問及,赧然一笑,說道:“我隻喜歡品賞詩詞,卻不擅長作詩詞。”寧兒哦了一聲,道:“懂得品嚐,那也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公子懂得品賞,於詩詞上必有一番獨到見解,何不說來聽聽。”


    李衍略一沉吟,說道:“詩詞之道,有感於心,發之於文,借以感懷詠誌之物,立意新穎,不落俗套,便是難得的佳作了。若論境界高低,我認為最上品者,當是‘巧奪天工,自然天成’八個字。”寧兒靜靜聽著,不時的微微點頭。


    李衍續道:“這八個字,說起來容易,行之卻不易。比如《敕勒歌》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登幽州台歌》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似這般境界,方為詩詞歌謠之上品。所謂‘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說得便是這個道理了。”


    寧兒點了點頭,輕聲念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李衍道:“小姐剛才所吟之詩,便入得這個境界。”寧兒搖了搖頭,道:“剛才不過偶吟舊作,哪裏論得上什麽境界了。”李衍道:“小姐剛才的詩,雖傷於纖巧,工於雕琢,卻頗得‘自然天成’之境。”寧兒哦了一聲,道:“請說來聽聽。”李衍道:“小姐的詩,初一聽聞,似是世間早有此詩,細細辨別,則知世上並無,這便是‘自然天成’了。閨閣之作,自是閨閣風範,男兒之作,自有男兒氣概,眼界不同,‘自然天成’詩境則同。”


    寧兒點頭道:“公子所說,果然精辟透徹。”李衍笑了笑,道:“我不會作詩,倘若也不會品詩,那豈不是笨死了。”寧兒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登時櫻唇吐香,玉靨綻春,說不出的秀美動人。


    忽然之間,李衍聞到一陣幽幽的香氣,這香氣似蘭如梅,直沁心脾。他初聞到時,還當是海棠之香,此時發覺,此香全然不是從海棠樹上傳來,卻正是從少女身上發出。一時之間想起,海棠並無花香,這香氣既非海棠,必是少女的體香。但這種體香,又絕然不同於其他少女的體香,竟是似蘭如梅的馥鬱花香。


    李衍不禁心中一陣疑惑,少女身上怎麽會有花香?在她笑出聲時,這股香氣更是愈加濃鬱,除了花香,似乎還有淡淡的一股藥香,隻不過藥香輕淡,不似花香清幽襲人。


    此時花香繚繞鼻際,他猛然想起兩句詩:“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少女一襲白衣,不遜瑞雪,而她身上的花香,更勝梅香數倍。


    寧兒見他癡癡地怔在當地,問道:“公子怎麽了?”李衍喃喃道:“詩琴並絕,人比花香,世上任誰見到了,也得驚為天人,疑為仙子!”他本是心中所想,不覺竟說出口來。寧兒輕歎一聲,微微蹙眉道:“我那是什麽仙子,我隻是個……苦命的人!”


    李衍聽了,不禁心頭一震,道:“什麽……苦命的人?”


    寧兒幽幽地苦笑一下,轉頭望向石桌上的古琴,問道:“公子也精通音律?”李衍見她轉開話題,雖滿腹疑惑,卻也不好深問,隻得道:“說不上精通,隻不過喜好而已。”寧兒道:“好絲竹之樂耳,乃人之常情。”李衍忙道:“絲竹樂耳,那不過是常人之樂。眾音之中,唯獨古琴,方為人間至音。”


    寧兒輕哦一聲,笑道:“公子如此說,是剛才聽到我撫琴了?”李衍急忙道:“聽到小姐撫琴不假,但我卻是真喜古琴,並不是因為聽見小姐撫琴,我便趨和稱讚它。”寧兒點頭道:“公子真性本然,純如璞玉,決非趨和之輩,公子說喜古琴,那自是真喜了。公子剛才說,琴為人間至音,請說來聽聽。”


    李衍聽她說自己“真性本然,純如璞玉”,不覺心中一震,又驚又喜。這兩句評語,竟發自己心中所未發,當真貼切之極,懇切之極,若非知音,斷不能出語如此。


    一時之間,頓覺心如霽月,澄明無比,說道:“箏瑟琵琶,絲竹管弦,大多為寄情作樂之器,唯獨古琴,為眾音之君子,百樂之尊。琴者,止邪正心之音,先賢聖王之器,說它為人間至音,天籟之聲,絲毫也不為過。”寧兒輕嗽了兩聲,點頭道:“公子所見甚是,古語說:‘琴者,禁也,止邪淫,正心意’,說得便是這個道理了。”


    李衍讚歎道:“剛才我聽小姐撫琴,心和琴音,神遊物外,當真妙不可言。”寧兒款款伸出纖手,在琴上劃動了兩下,說道:“琴之為聲,感之於心,應之以手,出之以弦,不隻手達、聲達,更須心達、意達,如此方能神琴合一,以感知音。伯牙撫琴,子期聽之,知其誌在山水;螳螂捕蟬,蔡邕聞之,知其內蘊殺聲,所謂動人心,感神明,方達琴之至境矣。”


    李衍輕歎一口氣,笑道:“可惜我隻會紙上談兵,雖好詩,卻不會作詩,性喜琴,卻不會撫琴。”說著搖了搖頭。寧兒微微一笑,道:“公子有這番見解,便已遠勝那些通家了。公子天縱之資,足為詩琴知音,又何必拘泥於區區器物。”


    李衍低頭細看,見這具瑤琴斫製古樸,冰弦瀅瀅,忍不住伸手輕輕撥了幾下,古琴應手而鳴,琴音清雅,宛如墜珠瀉玉一般。他隨意撫弄,便覺令人心曠神怡,不禁問道:“小姐琴藝精湛,想必已學了幾年?”寧兒笑道:“我才學了三個月,哪裏就幾年了。”李衍大為驚歎,讚道:“小姐穎慧過人,真是天人之資。”


    寧兒輕嗽了兩聲,道:“我的琴藝,都是十七叔親手相授,他最擅長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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