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灶神後,日子裏節氣味兒更足了。


    然老德頭每天忙得腳不沾地,筆墨對聯、灑掃除塵、殺豬宰羊等一樁樁一件件,既顯得瑣碎,也深蘊趣味。


    更妙的是俞家門前一反常態的人氣興隆、日日喧囂——都是村裏和附近村民們到此置辦年貨的聲音。


    他們有割豬牛羊肉的,有買牲畜家禽的,也有求筆墨對聯、甚至是看吉時日子的......


    總之,前來的需求花樣百門。


    人群聚集於院落中,人聲飛騰,整個俞家院落簡直成了個火熱的集市,這時候院壩寬闊的好處倒顯現了出來。


    而老德頭對於這種忙碌的周旋顯然嫻熟自如。


    他對每一個前來的村民都是勤勉招唿、麵色和悅,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間都恰到好處,又透著舒緩的節律,讓得前來之人如沐春風,浮躁的氣息瞬間被撫平。


    且他還能夠在村民們各種不同的需求間切換自如,在發生幾方人馬連番催促時更能妙語連珠化幹戈於無形。


    實在忙不過來時,他又能有效的指揮村民成為幫手,讓事情的解決發揮出爆發式的效率。


    如此,他雖然一天要接待上幾百人不同的需求,卻也沒亂了一絲章法!


    含章一邊感發於老德頭渾然天成的把控力,一邊也在旁觀細查中得出了人們反常聚集於此的原委。


    原來是村民們如今生活好了,身上擔子又重,沒有誰再耐煩像舊時一樣為了一個節日自給自足去做這些磋磨時間精力的小事兒。


    而老德頭是這一帶出了名的老古董,又自願專門下功夫去琢磨這些玩意兒,所出來的貨品又比街上那些因為生計所迫勉強為之的商販粗製濫造出來的貨品正宗實在。


    附近村民們也就樂意圖個輕省、方便,花點小錢到他處來購買。


    原本這樣的事情隻是相熟之人偶有為之而已,卻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成了勢,形成了如今這種每逢過節就人潮湧動的場麵。


    含章就其形景,略估了一下老德頭的年收入,發現其竟然不比此地村民的平均水平低多少,按一般村民的花銷水準來說,日子可能會過得緊箍,但以老德頭的花銷水準,完全是富富有餘!


    如此心察體感中,雖然老德頭對此種忙碌應付自如,且她因為身子骨弱的緣故也並未被其要求幫忙,但含章還是常在感通情理處時自覺的幫上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計。


    確也給老德頭省了不少功夫。


    兩人你感我發,相處中越發透出自然熟粘來。


    就連來往的村民們背後議論起來,也說:


    真是天生的父女,以從前那個“含章”的聰明伶俐,幫忙幹起這些瑣事來,都不能做到像這個這樣不添一絲麻煩!


    如此閑言低語,含章不知道老德頭聽了心中作何想法,但以她自己的察情觀色看來,對方一如既往的氣息安和,對待前來的村民也一如既往的態度和悅,似乎沒有任何感觸。


    不知是因為老德頭本身精神異常,隻固執認定自己心中所認定的緣故,還是因為其他。


    不過經此一段,平時對她並看不出多少熱度來的老德頭卻很明顯的表現出了對她的滿意來。


    平日裏起居用餐“閨女兒、閨女兒”的語氣都親切了不少。


    忙碌的日子中,轉眼就到了年節的重頭日子——大年三十。


    用過比以往略微豐盛的早飯後,含章照舊一邊在旁看書,一邊則暗自觀察老德頭遵照此地節令規矩忙碌的身影。


    其神態節奏、什物用放、動作細節等都亂中有宗,事中有味兒。


    一直到午飯前,老德頭突然席地而坐,擺玩了一迴幾個古時銅錢之後,他麵色丕變,神情沉重。身上浸出一股深沉的悲涼。


    空氣中,原本輕靈躍動的氛圍被改變,透出纏綿不盡的悲涼之意。


    含章覺得自己從沒有感受過如此純粹的情感瀉放,更為單純的情感釋放竟然有如此的感染力而震動。


    午飯時,她看著對麵的老德頭,再看看桌上的菜肴,覺得這一桌豐盛的美味從裏到外都在散發著悲涼的氣息。


    本來良好的胃口頓時倒了個遍。


    為了躲避老德頭的情緒感染,含章隻得把心神盡可能的沉入到書本中去,待她再抬頭時,夜幕已經降臨。


    空氣中的悲涼之意淡了不少,但留存的少許意蘊卻更加浸骨透肉了。


    不及含章更多的體會,已聽老德頭道:


    “含章,爹帶你去見列祖列宗!”


    含章就見屋內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紅燭搖曳,而桌子上也擺滿了新置辦的豐盛佳肴,老德頭正在桌旁把一道道菜肴移到托盤中。


    她走過去,不知所然的跟著他的動作而行,卻又見老德頭端了裝好的托盤開門而去。


    門外淩冽寒風灌進門內來,燭火被壓低了脖子,將熄將逝。


    含章跟著出門,被門口處勁猛的寒氣刺激得一個激靈,再抬頭時,門前萬家燈火,明亮溫暖。


    那種由靈器散發出的恆定光亮普耀世間,與俞家房屋內風殘微弱的燭火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一縷微火,即使在漆黑如墨的夜晚,也被萬家明燈的光芒所掩沒。


    含章一時怔住,感覺空氣中的悲涼之意更透骨了幾分。


    須臾,金石相撞的開門聲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維。


    含章迴過神來,見老德頭正在打開著中間堂屋的門鎖,她趕忙沿廊跟了過去。


    堂屋大門的兩扇門頁正好打開,一室清冷撲麵而來,滿屋的黑暗似乎在訴說著無名的空寂。


    待老德頭重新點燃了燭火,含章才第一次看清了這個被一直緊鎖的堂屋。


    好多的黑色木牌!


    嚴整有序的擺放了整整一屋子!


    使得明明空間比其他房間還要大上兩三倍的堂屋卻顯得有些憋勼。


    屋內的木牌高一尺、寬兩掌、厚一寸,底下有小巧規整的底座相托,數量不一的木牌排成了一排排,立於階梯形設置的平台上。


    平台由遠及近,由高到低,有近百級的樣子。


    而階梯形平台最前方幾乎挨近了門檻位置的,則是一張含章這幾天才新認識的長條形供桌,老德頭正在把紅燭和托盤上的菜肴按某種規矩排放著,在他腳下是兩張熟悉的墊子。


    就其形景,含章已經明然,這又是一種與“祭灶神”相類似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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