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君果然是鐵麵悍將,不講情麵,看來我隻好先迴城,去找我大哥喝一碗熱乎乎的甜茶暖暖身子了。”


    紀知遙的眼神微動了下,看了旁邊的太霄子一眼“太霄真人以為呢?”


    “不……”


    “太霄子,上次我兩交手未曾盡興,不如今天重新打過。”不等太霄子說話,殷九野折了旁邊一段少兒手臂粗的木條當槍用,挑著向太霄子刺來。


    太霄子執拂塵相迎。


    溫阮再看紀知遙“現在,安陵君可以請我進營帳一坐了嗎?”


    紀知遙歎氣“請吧。”


    營帳裏,紀知遙遞了件幹淨的衣服給溫阮“先套吧,別涼著了。”


    溫阮裹在外麵,壓了壓心底發緊的心弦,盡量從容輕聲問“安陵君,他們還活著吧?”


    紀知遙猛地抬頭,看著溫阮。


    溫阮難得的眼神顫動,手心也暗自握緊,再次輕聲問“還活著,對吧?”


    ……


    宮中。


    文帝宗不明白已至如此地步的靖遠侯,有何道理還這般無所畏懼地與自己談條件。


    但溫仲德隻是微微挺直了一直半躬著的脊背,像是一隻昏睡多年的巨獸自夢境中緩緩蘇醒,他如個村夫般粗俗魯莽的姿態裏,忽然就嵌刻進了韜光養晦多年後的從善如流。


    “陛下,太玄觀早已無一活口。”


    文帝宗執杯的手一鬆,茶盞跌落,在地上滾了幾圈,滾出一道深深淺淺彎彎繞繞的水痕。


    “你說什麽?太霄子從未提過此事!”


    “哦,他竟未與陛下提過嗎?”溫仲德往前探了下身子,極是關切般地笑望著文宗帝“說不定,是太霄子也不知此事呢?”


    “那太子呢!”


    “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不過陛下,你想讓他活麽?”


    “你是怎麽知道此事的?”


    “老臣為亡妻在廟裏祈福時,閑來無事,出廟走了走,這一不小心啊,就走到了太玄觀,想著到都到了,那得替陛下和皇後娘娘去看看太子啊,於是我就上去了,上去之後,嘿,陛下您猜怎麽著?”


    溫仲德誇張地揮舞了一下手“遍地白骨啊!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骨頭都脆了,踩上咯吱響,可把老臣嚇壞了,我到處找啊,找啊,想找找有沒有太子的痕跡,找不著,老臣不知道,太子是那白骨中的一具呢,還是得陛下龍威庇佑,逃出生天。更不知道,這血案是誰造成的。”


    文宗帝猛然想到了什麽,手掌握了一下桌角,定定地看著溫仲德。


    “陛下,太子是否還活著,不由陛下您來決定,由老臣決定。因為老臣才是那個去了太玄觀的人,老臣還從太玄觀帶了些事物迴來了,若是交給太霄子看,他肯定認識。”


    溫仲德往前傾著身子,深深地看著文宗帝的眼睛“老臣現在說,太子還活著。”


    “溫仲德!”


    “就算他真的變成了一堆骨頭,老臣說他活著,他就活著,老臣說他是誰,他就是誰!街邊的王二麻子,張三李四,都可以是太子!反正陛下你與太子十五年不見,哪裏還認得出他是何模樣?但是陛下!”


    溫仲德拿了個新茶杯,擺在文宗帝跟前,倒了一杯茶“老臣也可以說他死了。”


    “死於陛下之手,陛下為了殺太子,屠殺太玄觀滿門。”


    “至於證據,我在那些白骨上做了點手腳,皆是箭傷,陛下身邊曾有一高人,名叫任一貫任公公,太霄真人,必不會認錯。”


    “陛下您才思敏捷,記性更是好,那想來一定記得,太霄真人將太玄觀看得有多重吧?當年陛下要在京中給他榮華富貴,他卻一門心思隻想修道。”


    “陛下莫要忘了,放眼天下,真正清楚您對有太子殺意的人不多,太霄子,正好是其中一個。”


    “所以陛下,老臣勸您,最好不要叫紀將軍行如此殘暴之事,否則,我們魚死網破。”


    “陛下您放心,老臣這人平庸無能,但就有一點小本事,認識不少人,您真把臣逼到無路可走的時候,老臣也會請人編排一出故事,將天家帝王弑子屠觀之事,好生宣揚出去,臣聽說有不少人正愁沒有起兵造反的好借口,老臣是個善心人,願意助其一臂之力。”


    “比如,兒子死於你手中的,晉親王。”


    “溫仲德!”文宗帝拍案而起,震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順著桌子滴在地上,“你罔顧君臣之道!”


    “陛下您言重了。”靖遠侯又是那副憨厚老實的鐵憨憨形象了,“太子指不定藏在廡州呢,反正那地兒特別容易出藩王,臣若是太子,臣也往那兒跑,晉親王的舊部好好結交下,是個不錯的仰仗。”


    “孤若是他,倒會先來你找溫家!”


    “除非他已不記當年老臣送他去太玄觀之仇了,那這位太子可是大度能容的,陛下得子如此,大幸啊。”


    文宗帝要讓溫仲德的話氣笑了,他慢慢穩下心緒,坐定,然後深深地看著溫仲德,將壓過心頭的憤怒慢慢碾碎了,咽下去。


    “太子是誰,在哪兒,是何模樣,不由仲德你來定,由孤來定。”


    文宗帝再翻了一個杯子,又倒了一杯茶“孤是天子,一言九鼎,孤說誰是太子,誰就是。”


    溫仲德對文宗帝的無恥甘拜下風。


    比自己還不要臉,他可真行!


    但溫仲德心裏清楚,他隻是打了一套毫無章法的亂拳,暫時地打亂了文宗帝的思緒,待得文宗帝冷靜下來,他必會想出應對之策。


    溫仲德現在要做的是,趁著文宗帝思緒大亂的時刻,讓他下道旨,急令紀知遙住手,但願還來得及救下那些人。


    第120章


    文宗帝知道, 太子沒有死。


    因為每月都有信從“太玄觀”來, 這是宮中與太玄觀多年來的習慣,信中太子總是會向他的父皇和母後問安,告訴他們,自己在太玄觀一切安好。


    這信當然不是太子親自所寫, 是太玄觀的人假太子之手,粉飾出來的一片太平,也是文宗帝用以安撫朝中臣子和皇後的一道憑證。


    直到這個月,仍有信來宮中。


    就像曾經的趙鍾每月都會給溫仲德來信一樣, 不同之處在於,趙鍾的信在幾個月前忽然中斷了, 溫仲德才察覺到異樣。


    那麽,文宗帝便能斷定, 太子沒有寫, 他甚至懷疑, 太玄觀是溫仲德一手策劃, 而太子早被他藏了起來。


    如果真是這般,文宗帝必須找迴主動權,先將太子到底是誰定下來, 街邊的王二麻子, 張三李四, 誰都行,最好找個無能窩囊的人假裝是太子,以後廢來更為方便。


    最後再找太霄真人作個證, 證明這人就是太子,因為隻有太霄子知道太子如今生就何種模樣,隻要太霄子開了口,便是鐵證。


    到那時,不論溫仲德如何巧舌善辯,也隻能看自己指鹿為馬,狸貓換太子。


    溫仲德也立時看透了文宗帝的打算,但眼下他已經不能再顧著他這些花花腸子了,他現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讓文宗帝放棄誅殺溫家門客。


    一君一臣對峙不下,似兩頭兇惡的猛獸彼此戒備,亮著獠牙和利爪,都在等一觸而發。


    ……


    漏刻斷。


    未時三刻。


    紀知遙看了一眼旁邊的漏刻,離陛下給他的最後時限隻有不到一刻鍾的時間了,他再不從這裏放一隻鴿子迴去,他府上的老祖母,怕是要就此長眠。


    他傳了一個士兵進來,吩咐道“暫緩片刻,等本將下令再說。”


    溫阮看見,那士兵的刀與刀鞘沒有合緊,看樣子是匆匆收進去的,本應是要砍溫家門客的腦袋了吧?


    溫阮忍不住細顫著出了一口氣,好險,真的好險!


    士兵也看了溫阮一眼,拱手對紀知遙“是,將軍!”


    紀知遙歎聲氣,看向溫阮“溫姑娘,你給我一個不殺他們的理由,盡量簡短快速。”


    溫阮緊繃得快要斷掉的心弦稍稍鬆了些下來,還好,紀知遙這麽說,就說明還有機會!


    過於緊張的情緒讓溫阮的心髒發出悶痛,她不得不低頭喝了口熱茶,才能緩過些力氣來。


    “安陵君,我父親絕不是坐以待斃之人,今日陛下布下此局,要困殺溫家,溫家勢必要反抗,你去找過晉親王,我不知道晉親王跟你說了什麽,但我有把握,我可以勸服晉親王與溫家站在一處。”


    紀知遙微愣,“為何,我所知的晉親王已與朝堂無關了。”


    “他若與朝堂無關,陛下為何要害死呂澤瑾?”


    “你說什麽?呂澤瑾的死與陛下有關?”


    “這是別話了,我以後再說給你聽,時間急迫,我先說重要的。”溫阮來不及詳細解釋那位小世子的死。


    她隻是繼續道“安陵君,我知道你今日在此是行忠君之事,與私仇無怨,也清楚你肩上所擔負的不僅僅是你一人的生死,更是軍中的榮耀,你不能讓你的士兵背上不忠不義的罵名,不能讓流血犧牲出生入死的兄弟,被打上叛君的烙印,更不能讓陛下對他們心生不滿疑竇叢生。”


    “但安陵君,你給我一點時間,給我父親一點時間,你相信我,一定,會有一道,阻止此事的聖旨。”


    “你隻需要再等等,我絕不敢讓你背叛君王忤逆聖旨,我隻是想請你,等一等。”


    溫阮說著站起身,雙手輕疊放至額前,對著紀知遙深深一拜“那麽多條人命,我請安陵君,暫放屠刀,等一個確定的消息。”


    “溫阮你別這樣!”紀知遙趕緊起身抬手,虛托著溫阮的手臂讓她站起來。


    紀知遙看著溫阮發白的臉色,還有濕漉漉的頭發,甚至微有些發紫的嘴唇,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溫阮的話。


    無關兒女私情,此刻若是還滿腦子想著那點風月故事,那腦子裏簡直裝著麵粉,經得今日這雨水一淋,就全是漿糊了。


    其實於紀知遙來說,殺人不過如同吃飯喝水般自然的事,他在沙場上取走的人命多了去了,所以對於被擒來的那些人,他絕對沒有什麽心生不忍下不去殺手的說法。


    眼一閉手一抬,人頭就落了地,碗大個疤,他哪裏會看不下去?


    他為難的是,他清楚這些是溫家的人。


    無數例子告訴他,若是與溫家徹底走上對立麵,成為血仇,那未來一定不會有太好的下場。


    他甚至因此事去問了晉親王,晉親王給他的建議是,這大襄朝中,有兩個人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一是文宗帝,二是靖遠侯,哦,最好也不要得罪溫家那個小丫頭,她是靖遠侯的眼珠子。


    可此刻紀知遙的處境是,他要麽得罪文宗帝,要麽得罪靖遠侯,他總得選一個。


    私情上,他不想與溫家為敵,且不說溫阮,單說溫北川也挺有意思的。


    可於大義上,他沒有道理不聽聖旨,拱衛王城。


    為臣,為將,便沒有任何一種私情可以淩駕於王命之上。


    如今眼下溫阮這般真誠地請她等一等,又是不是真的能等來轉機?


    更令紀知遙不解的是,溫阮為何不趁此機會,勸說自己與溫家結好呢?


    這明明是個絕佳的遊說時機,隻要自己倒戈一擊,溫家不僅無虞,甚至平添一方助力。


    他將疑惑問了出來。


    溫阮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地說“將軍之所以是將軍,之所以為天下人尊敬,是因為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守護的是國土和百姓的安寧,從不該被卷入朝堂心術之爭。旁的人我沒辦法,但我自己,不喜歡讓那些靠搏命殺出來累累功績的將士,成為朝堂棋子,博弈籌碼,他們為天下交付了性命和鮮血,若還被人利用,便是對他們最大的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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