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走。”桑世子道,“那韓少陵正在後殿等你和離,這便去與他了斷——小妹應該沒有心軟吧?咱可千萬別在他麵前示弱,他那人,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桑州王大手一揮:“沒事,他韓少陵再好,也隻一個而已。迴頭爹給你張羅選婿,挑他十個八個來,以量取勝,嗬嗬嗬嗬……”


    桑遠遠:“……”


    她歎息:“我怎會反悔,隻擔心他那邊出什麽夭蛾子……”


    一提這個,桑世子頓時豎起了兩道漂亮的眉毛,呸道:“小妹你當真是太過天真,你以為這韓少陵對你仍有餘情麽?非也,他那恨不得和你撇清關係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真是氣煞人也!”


    “走吧,”桑遠遠輕歎,“路上,我再與哥哥細細說一說。”


    兄妹二人在侍者引領下繞過後廊,來到帝君接見臣子、處理繁雜冗事的後殿。


    還未踏進殿中,便聽到了韓少陵堅定的聲音:“帝君不必再勸,此事已無轉圜餘地。桑氏王女既安然無恙,那還請帝君速召她前來了斷前緣,再拖,我亦不會改變心意。”


    桑世子一馬當先踏入殿中,行過王禮,便冷笑道:“韓州王這話,說得好似我桑氏要賴著你一般,今日在帝君麵前,我桑不近就把話撂下了——誰要反悔,豬狗不如!”


    桑遠遠:“……”直到今日,她才知道這個哥哥的大名居然叫桑不近。


    桑家老兩口這個取名水準,實在是不敢恭維。


    韓少陵被他一激,便也笑了起來:“桑世子也不必拿畜生來說事。此事本就是你桑州的意思,不管你們是欲擒故縱也好,以退為進也罷,總之,和離書我已簽下了,斷無反悔的道理。無論是我,還是你們。”


    他輕笑著,語氣疏離客套地繼續說道:“桑氏王女容顏絕世,哪怕二婚,想必也有大把王孫貴子上門求娶,無需擔心下半生無有著落。”


    這話說出來,便已是自動把桑遠遠降了一個檔次。本是國君之妻,再嫁便隻能退而求其次。


    桑世子微微眯起了漂亮的眼睛:“那還真不需要你來操心了。”


    韓少陵微笑:“桑王女怎地遲遲不……”


    眼風向後一掠,恰好看到白衣女子盈盈施禮。


    “見過帝君。”


    女帝君端坐在黑金大書桌之後,金紅華服迤至左右兩側,眼尾紋著赤色飛鳳,朱紅的唇,豔色迫人。


    至美至豔,卻不帶半絲媚氣,隻見莊肅。


    女帝君紅唇微啟,緩聲道:“這麽一個絕世佳人,韓州王,你也舍得。”


    桑遠遠不禁再度一怔。


    她一定在哪裏聽到過這個聲音。


    韓少陵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在了桑遠遠的身上。


    那一瞬間,桑遠遠親眼見證了何謂五雷轟頂。


    隻見青年王者的腮幫子上密密麻麻地浮滿了雞皮,鬢角毛發根根倒豎,眼眶生生撐大了一圈,嘴角顫抖,上上下下地掃視她。


    魂牽夢縈的身影,與眼前佳人,逐漸重疊。


    桑遠遠很有禮貌地朝他笑了笑:“韓州王早已應了我,自然是不會反悔的。”


    “好吧,”女帝君遺憾地說道,“既然雙方意已決,那吾也不再多勸,便這般吧。”


    她輕輕點了點頭,隻見侍者躬身上前,取了她點在金蔻長甲之下的婚契與同心契,奉到了韓少陵與桑遠遠的麵前。


    一把小小的火金劍放置在契書之間,隻要用它割開兩份文契,它們便會自動焚毀,了結一切。


    “怎、怎會是你……”韓少陵搖搖欲墜。


    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不是幽無命的女人嗎?怎麽可能是桑遠遠?桑遠遠身上,可是有同心契啊!她怎麽能是幽無命的女人?!幽無命沒碰她?這怎麽可能!


    桑遠遠禮貌地微笑道:“韓州王是真英傑。哪怕已決意與我和離,在戰場之上還是屢屢相護,這份友誼我心領了。桑州與韓州,結姻不成情義在,未來必守望相助,共護雲境太平。”


    韓少陵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桑遠遠微笑著走近,毫無芥蒂地牽起他的手,一起放在了那柄火金小劍上。


    他在抗拒,滿是厚繭的手不自覺地迴縮。


    但那隻柔柔軟軟的小手,卻堅定地覆住他半邊手背,絲毫不容他後退。


    他的心髒瘋狂地抽搐,他瞪著她,根本不信。


    在他的記憶中,桑遠遠和夢無憂一樣,都是嬌嬌弱弱的女子,那種略帶一些矯情的,時刻需要人好生嗬護的嬌花。


    她,怎會有那樣柔韌端直的脊梁?


    她是桑州王女啊!怎會在那戰場上,拎著刀,便這麽混在一群大兵中間,砍翻一頭頭冥魔?!


    不是見了一點血都得受驚不淺麽?!


    他實在沒有辦法把記憶中端莊柔弱的桑氏王女和那道堅韌筆直的身影聯想到一處。


    方才他甚至以為她是帝君派去行刺幽無命的女將軍。


    “我……”


    那隻小手已牽引著他,將火金小劍的劍尖抵在了婚契上。


    女帝君嗬嗬笑了起來,道:“韓州王,心軟了麽?莫說是你,便連吾,亦是覺得這柄小劍重逾萬鈞哪。此刻反悔倒也算是懸崖勒馬。”


    韓少陵死死抿住了唇。


    “嗤——”


    婚契被金火點燃。


    韓少陵反客為主,反手握住了桑遠遠的小手,寬大的手背上青筋乍現,他帶著她,極重、極重地劃過婚契,將之一分為二。


    她不禁偏頭看他。


    便見青年王者薄唇緊抿,滿麵堅毅。


    他垂著眼皮,盯著那張被金火點燃的契書。


    他依舊攥著她的手不放。


    “我若此刻反悔,想必叫你看低一生。”他艱難吐字,“待王女歸桑,韓少陵,將再度誠意求娶。”


    桑遠遠:“……”


    不得不承認,這一幕還挺浪漫。金火之屑浮起,映亮了對方英俊的麵龐。他目光灼灼,鄭重其事。


    明明是在離婚,卻莫名有種許諾一生的錯覺。


    韓少陵的唇角浮起了微笑,瀟灑利落地將火金小劍的劍尖抵在了同心契上。


    “當日締結同心契,我心中所求,隻是貌美無雙的桑氏王女。”


    劍尖劃過,契帛燃起火光。


    “今日解契,我卻知道,自己是為何人心折。”


    他緊緊攥著她。


    同心契影響的不僅僅是他,此刻契書被割開,她亦是感覺到一股奇異的酸澀自心口湧出。


    韓少陵顯然再一次把它錯認成了愛情。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淚光,把她的手攥得生疼。


    “桑王女,請你垂憐,若是他日再嫁,給我一個與旁人公平競爭的機會。”


    韓少陵不信桑遠遠會對幽無命有什麽好感。在這雲境十八州,他韓少陵,仍是首選的夫婿。


    “韓州王,我會考慮。”桑遠遠禮貌地頷首,“可以放手了嗎?”


    此刻若說什麽恩斷義絕的話,倒顯得像是她仍然掛懷舊事,與他置氣一般。


    她這般從容,倒是令韓少陵眸中又多添了一重心碎。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女子根本不在意他的那些事,什麽舊情,什麽夢無憂,對她完全沒有分毫影響。


    他仍抓著她的手,好似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桑世子走上前來,一根一根掰開了他的手指。


    指骨發白,他貪戀地看著自己摁在她手背上的幾道紅色指痕。


    “既已和離,何必再故作這些姿態?”桑世子冷笑,“欲擒故縱,以退為進這幾個字,韓州王還是自己好生收著吧!免得叫人看了笑話。”


    韓少陵慘笑著,黑眸死死盯在桑遠遠的臉上。


    女帝君樂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韓州王,吾實在看不懂,何必非要到失去之後,才能學會珍惜呢?”


    “都是我的錯。”韓少陵垂首。


    “罷了,”女帝那潤澤飽滿、點了丹脂的紅唇微微翹起,“年輕時候,打打鬧鬧也不失為情趣。吾便看看,究竟是哪位好命的小子,終能求得美人歸。”


    她輕輕用指尖點住額頭,韓少陵三人便識趣地告退。


    當著韓少陵的麵,桑遠遠並沒有表現出歡欣雀悅的模樣。她與桑世子閑閑說著話,隻當不知道韓少陵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後。


    韓少陵一廂情願地把桑氏兄妹護送到了桑州王暫居的宮殿。


    同心契已毀,但那道傷痕卻像是烙在了他的心上。


    那些空洞之處,盛滿了痛悔。


    若他對她多上幾分心,不要去碰了那夢無憂,那麽眼前這朵越飄越遠的雲,會不會就那麽清清涼涼地落入他的掌心?


    迴憶往昔種種,心中的不甘如海嘯般滅頂而來,這樣好的女子,他怎甘心放手?


    看著雕花落地大木門在眼前合上,他慢慢攥住了拳頭,下了一個兇狠的決心。


    “去,製半副鎏金假麵,烙在夢無憂的臉上。成事之前,不必迴來見我。”


    韓少陵隱隱已有感覺,夢無憂此女,仿佛受了某種特異的庇護,想傷她,極難。麵對那個女子,自己總會莫名被蠱惑,不知不覺就滾到了床榻上。


    所以他派出的是韓大。一個天然沒有任何情感的殺人工具。


    ……


    州國主君進入天都覲見,整段繁複禮儀做下來,共需耗時三天。


    這三天裏,桑遠遠時不時便會看見韓少陵的身影。


    他憔悴了許多,若不是要應付種種祭祀,他恐怕連胡茬都不會刮。有時他遠遠地凝望著她,一旦她抬頭迴視,他就會急急別開頭。


    到了第三日,二王辭別帝君,離開敬天宮。


    踏出天都時,隻見韓少陵站在道路正中,張開雙臂,擋住了桑州的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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