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百戒棍,不是懲罰,也不是對寺廟內的僧人殺雞儆猴,教他們再也不敢向往紅塵——而是對一個即將重歸紅塵諸多苦樂的弟子的警醒、送別,以及新生。


    話已至此,靈樞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這事對方想得比自己清楚。


    另外一邊,淩雪挽著溫寧的手,帶著她在樊城主街的鋪子裏逛,即使是慈濟寺腳下,禪意深沉的樊城,也極有俗世的煙火氣,淩雪拉著溫寧走進一間釵環鋪子,拿起上頭的一支翡翠銀簪在溫寧頭上比劃了兩下,終究是不滿意,又扭頭拉著溫寧上了邊上的食肆二樓,要了一處僻靜的上座坐下,又點了幾樣小菜。


    在溫寧動筷子的時候,淩雪終於憋不住了,開口道:“他……怎麽樣?”


    溫寧抬起眼,一臉茫然的看著自己的師姐:“什麽?”


    淩雪恨鐵不成鋼的拿著筷子敲了敲溫寧的手:“就是無音……他……床上……怎麽樣?”


    溫寧:……


    “????????????”小姑娘一臉懵地看著淩雪,“師姐?”


    “嗨,他要是不行,我們就換一個……”淩雪伸手拍了拍溫寧的手,“總之絕對不能委屈自己!”


    溫寧的臉漲得通紅,她又想起那大漠佛窟裏的事情了。


    “應該……還……可以……”她低著頭,用蚊子叫一樣的聲音囁喏道,隨後用手擋著臉,“哎呀,師姐你為什麽問我這種害臊的問題啊。”


    “這問題很重要的!”淩雪一臉的嚴肅,然後她看著羞紅著臉,咬著帕子一角偷偷眨眼的溫寧,歎了口氣,“算了,不知道他挨完那三百戒棍,還行不行。”


    她當然知道的,那躲在廂房裏的男人們現在想的一定是讓阿寧先迴新月宗,不要看到無音受刑的的事情,最好是一無所知的迴到新月宗,又一無所知的看到無音活蹦亂跳的來新月宗找自己。


    溫寧的手僵在原地:“三百戒棍?”


    不是說,是一百戒棍,寒潭五十年懺罪麽?


    她都做好了等他五十年的準備了,怎麽現在告訴她,是能要命的三百戒棍呢?


    淩雪抬頭看著溫寧:“他要為你還俗,重歸紅塵,又破了戒,自該受這三百戒棍。”她往外看去,“隻是他不該瞞著你。”


    知道了這件事情,溫寧肯定會心疼,會擔憂,但是,若是她從頭到尾不曾參與其中,日後知道了,她隻會更難受。


    溫寧垂眸,瞬間覺得自己麵前的好吃的也不香了。


    好半晌,她才道:“多謝師姐相告。”


    這麽重要的事情居然瞞著她,她非要去找無音好好說道說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阿寧(氣鼓鼓):你居然瞞著我!(試圖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來jpg)


    第109章


    無音正在自己的廂房內休息,畢竟他這麽做了一百多年的苦修僧人,即使從一開始並非自願投入佛門,也有很多事情已經習慣了,包括每隔幾日便把自己頭上長出的發茬用剃刀剃掉,僧人苦修的嚴格作息是融在他的骨血裏的。所以當溫寧推門的進來的時候,他正坐在案幾之前打坐沉思。


    他手裏的筆停在卷軸上,留下一個明顯的墨點。


    是的,所謂的“休息”,其實就是在卷軸上默寫自己在大漠佛窟中記下來的佛經。


    無音自幼天賦異稟,過目不忘,就這一點背書的功夫,讓他的師父了塵都自歎不如。


    他抬起頭看著推門進來,氣鼓鼓的小姑娘,便乖乖放下了手中的筆:“怎麽了?”他柔聲問臉色不好的溫寧。


    溫寧噎了一下,隨即想起了自己來之前便想好了,一點好顏色也不能給他看,要撐起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來,絕對不能給他蒙混了過去,於是小姑娘叉著腰,露出一個自認為已經極兇悍的神情來:“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實話?”


    她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問,饒是無音也愣了一下,隨後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麽,倒也不辯解:“我怕你擔心。”


    他抬起眼,目光如水。之前和了緣的死鬥中他受傷不輕,雖然有藥師佛舍利加持,到底是體力不支,現在看上去臉色還有些白,更顯得人虛弱溫順,需要嗬護的樣子。


    溫寧一看他這樣,心裏的氣先放下了八分,還剩下兩分就是委屈。


    氣能消了,委屈卻消不掉。


    她走到無音邊上坐下,伸手蓋在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上——大概是因為之前失血過多的關係,無音的皮膚看上去有些蒼白:“我本以為,你會受一百戒棍,下寒潭五十年,我在想,隻是五十年而已,我等得起……”


    “可我不知道,你要離開慈濟寺,居然是三百戒棍,你受了這麽重的傷,又修為折損,我……”


    她握著無音手臂的手微微收緊,娥眉微蹙,看上去像是難過的不行。


    然而無音此時此刻想的卻簡單得多——他的小姑娘雖然皺著眉頭也很美,隻是這樣太讓人心疼了,還是少皺得好。


    於是他便抬起手,將手放在溫寧的眉間輕輕揉了揉:“莫皺眉,西子蹙眉雖美,卻讓人橫生悵意,阿寧要多笑笑才好。”


    溫寧抓下他的手,她的手暖,無音的確有些冰——若是在新月宗,她一定日日變著法子給他做暖身的藥膳。


    “可是,那是三百戒棍啊。”溫寧急的聲音裏都帶了點哭腔。


    無音伸手將她擁在了懷裏:“師叔和師父已經網開一麵,許我在慈濟寺調養好同了緣死鬥時留下的傷,再受三百戒棍的刑,”他輕輕摸著小姑娘的頭發,“這是無音該受的。”


    “昔年無音年幼頑劣,有前輩高人批命,留下了‘雖有梵音相護,卻生入魔之命’的批言,裴家將我送入慈濟寺,雖一開始拜入佛門,非我本願,然而日久天長,我得佛祖庇護,磨礪心性,終得證金身佛子,而如今,無音要走,是辜負佛門、辜負師父、辜負佛祖——這世上,哪有傷了別人的心,還給不得一句歉疚的道理呢?”


    “你且當我是以此三百戒棍,向被我辜負了的佛祖,師父,向他們錯付與我的情誼,做得謝罪吧。”


    “從此往後,無音皈依你。”


    溫寧闖進來的時候,肚子裏憋了八分惱怒,兩份委屈。


    然而無音一席話,她現在心裏隻剩下了十分心疼:“是我的錯……”


    無音像是往常她說混賬話的時候一樣,伸手用食指壓在了溫寧的嘴唇上:“莫瞎說,若不是阿寧,無音此生何寄?怕不是早已經是個瘋子了。”


    佛說這世間緣分玄妙,在遇到溫寧之前,他其實是半信半疑的,誰料到如今他準備離開空門,再入紅塵了,卻得證了“緣法玄妙”的道理。


    溫寧也不好說別的,隻是抬起臉來,認認真真,眉目含情地看著無音:“你一定……”說到一半,小姑娘有噎住了,隻是抓緊了無音的僧袍衣襟,“我照顧你,我一定好好照顧你。”


    這三百戒棍,是無音必須要領受的,溫寧知道自己多說也無益,他心意已決。


    她能做的,僅僅是好好地照顧他。


    “那你的傷勢現在怎麽樣了?”小姑娘擦了擦有些酸澀的眼睛。


    無音看著她眼角融粉,一片桃色,便乖乖的伸出手來讓她把脈,溫寧確定除了還略微有些血氣不足之外,也沒有別的什麽問題,才鬆了口氣:“我跟你說,師兄師姐會診給你開的藥,你每天都得好好喝,除此以外,我還會借慈濟寺的廚房,每日給你準備些補身的藥膳,你也得乖乖吃了。”


    無音麵露難色:“藥膳倒是好說……”他伸手點了一下溫寧的鼻子,“隻是諸位前輩開的藥,實在是難吃的緊……”


    “這沒法子。良藥苦口。”隻有這時候,溫寧才不吃他這一套,連無音這少見的孩氣撒嬌也被她駁迴了,“師兄師姐為了磨這藥方,一整夜都沒休息,這是為你好,”她伸手學著無音,點了點他的鼻頭,“為——你——好!”


    無音:……


    他哭笑不得的掐了一把小姑娘的臉。


    溫寧依偎著他,基本上已經把自己為什麽要來這兒忘得差不多了,可她現在又不想走,隻想好好地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什麽都不做都是舒暢的。


    於是她便伸手拿起一邊無音默寫經文的卷軸,打開,想要看看他在寫些什麽。


    無音對她的動作始料未及,還未來得及伸手,便看到溫寧展開了卷軸。


    溫寧:……


    無音:……


    溫寧看了看卷軸,又看了看無音。


    無音一臉正氣凜然的看著她,一雙美目含著微微笑意,活像是廟裏供的,畫卷上畫的菩薩一般。


    小姑娘紅著臉跑了出去,隻留下無音站起來,一臉無奈的收起了被她丟在地上的卷軸。


    在溫寧來之前,無音和師父討論過要不要將他在大漠佛窟內看到的經文和修煉法門抄錄下來,在談及最後一個佛窟的時候,了塵沉默了許久。


    這也是一項修煉法門,但是對於苦修的慈濟寺僧人來說,並沒有什麽用處,對於向來修習此道,向來被斥為“外道”的昭苑寺來說,卻是一劑新鮮血液。


    慈濟寺多年喝昭苑寺不和,隻是因為昭苑寺的修行法門多以蓮花天女、明妃自願采補供奉,以他人的道法仙緣,換取自己的修為進階,有傷天和。若是無音從佛窟裏帶出來的修行方法能改變這個現狀,倒也是不錯的結果。


    於是他便決定在調養身體的時候,先把在佛窟看到的東西給默寫下來。


    佛窟最後一室的修行法門要配合著壁畫進行,他便按著記憶畫下來,放在一邊,誰知道溫寧突然動手打開看了一眼。


    他低頭看了看上頭的內容,無奈含笑搖頭。


    他覺得自己畫的還是比較貼近壁畫的。


    接下來的三日裏,溫寧一直陪在無音身側,照顧他,給他把脈,針灸,推拿診療,無音除了默寫經文耗費了一點精神之外,身子骨倒是恢複的不錯。


    然而,該來的始終還是要來的。


    當無音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的時候,他終究還是一步一跪的來到了慈濟寺的佛堂前,對著手撚婆羅華的佛像,深深得拜了下去。


    無愁和無色兩個戒律院的無字輩手持戒棍,站在那遮蔽小半個慈濟寺,綠葉茵茵得銀杏樹下,表情肅穆地看著自己這個師門同袍。


    他們以前很尊敬無音,雖然他現在不再是寺內之人了,但是依然是一個好人,現在他們依然尊敬他。


    即使他不再是自己的師兄、師弟,他們也不會鄙薄他的選擇。


    無音在庭院之中跪下,脫去了自己外頭的僧袍,露出了脊背。


    了塵走到他的麵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就像是百年之前,這個孩子在自己手下剃度一樣:“你今日受這三百戒棍,雖出我佛門,然天下大道多矣,汝當謹記——雖不為僧,當行慈悲、雖不入寺,當為良人。雖與我佛門有緣無分,卻是緣法玄妙,當不種惡因,不失本心。”


    無音低頭:“弟子謹記。”


    了塵又摸了摸這個他當做孩子一樣撫養的弟子的腦袋——無音如今在他眼裏,依舊隻是個孩子而已。


    就在了塵第二次伸手摸無音的頭頂的時候,無音覺得一股大乘的溫暖修為自天靈灌入,最終包裹他的身子。


    無音猛然抬頭,卻看到師父嘴角掛著慈悲的,仿佛是教導、警示,又像是祝福,安慰的笑意。


    了塵搖了搖頭。


    “無音,隨你的心去吧。”


    無論在何方,佛門內,還是佛門外,你都要做好你自己,做你覺得對的事情。


    隻要決定了,就莫要後悔。


    無音閉上了眼,終於有兩行淚水順著他的麵頰滑下。


    “不肖弟子,謹記師父教誨,此生此世,絕不忘記。”


    戒棍落下,雨點一般打在無音的脊背上。


    溫寧站在遠處偷看著,淚水盈滿眼眶。


    ——這每一棍,都是無音的歉疚和新生。


    她能做的,隻有看著,隻有支持。


    但從此之後,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他們同往。


    作者有話要說:虛假的一家之主:軟糯,直男眼,容易被糊弄,岔開話題,然後忘記自己要做什麽。


    真實的一家之主:茶、還是茶、隻有高濃度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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