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朗的少年音再次響起,還有些震驚:“他怎的不躲?”


    躲?


    如何躲?


    陽佟無幾乎已經感覺不到背脊和下巴處的劇痛。


    這是哪家的少爺,騎藝不精,就敢當街縱馬。


    他大兒才將將三歲,小兒還在妻子腹中,若是真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被一隻馬兒給踢死了......


    他死了都要被氣活的。


    “他還有氣兒!六分你快去喊石大夫。十斤,你去雷山通傳我姐夫一聲,記住,千萬別被五姐知曉了!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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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陽佟無是生來便有些氣運的人。


    所以才能在耕田時,平白無故被一位鄉紳看中,收他為義子,送他去念私塾,從此識了字,在府城內找到了份體麵的差事。


    才能在好好地做著賬房管事之時,突然就救了位南洋商人,從他那裏學了南洋話,又隨他出海見了見世麵,心裏頭漸漸有了旁的想法,不甘於平庸度日。


    才能在辭了賬房的差事,拿著這些年的積蓄和南洋商人予他的饋贈,做了個獨行的遊商之後,因為眼光精準,能言善道,順順遂遂地發家,建了支商隊,這些年走南闖北,最得意時甚至還做過郡王府的座上客。


    所以,盡管當街被烈馬踢中後背,直麵砸地暈死了過去。


    醒來後,他依舊是好胳膊好腿,唯獨兩隻手肘因磕在地麵上擦破了幾塊皮。


    “這位公子並無大礙,應是聽到動靜時往前躲得快,正巧就卸了馬蹄的力道,再加上未踢中脊骨,所以僥幸沒受內傷,手肘處擦些藥酒便換好了,不過這外傷不深,不擦也不打緊。”


    “他當真無事?我記著他是當場就沒了意識,直直昏過去了的。”


    “您盡管寬了心,他暈過去隻是因為受了驚嚇,和身上的傷並無太大關係。”


    “那他為何到現在還未醒?”


    “從脈象和麵色上瞧,他約莫是有許久未睡足覺了,暈死過去後精神頭鬆懈,這才昏的久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這會子隻是在睡覺?”


    “要這麽說也不錯。”


    ......


    這是陽佟無在迷迷糊糊意識不清的,聽到的對話。


    就響在他耳畔上方,那少年聲十分熟悉,一聽就認出來了,是當街縱馬踢暈了他的人沒錯。


    至於另一個蒼老的嗓音,約莫就是為他診脈的大夫了。


    診脈的大夫如此說,便意味著自己性命無虞也不會遭大劫難。


    意識半清不醒間,他鬆了口氣,徹底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還好。


    那少年雖當街縱馬輕狂了些,到底還算有良心,沒把他丟在路麵上不管。


    ......


    等到陽佟無再次醒來時,已經便是正午了。


    要麽便是第二日的正午了。


    因為透過簾幔的縫隙,他能看見屋門口有仆從送了食盒過來,對守著門的一個矮個兒小廝道:“這是大廚房那邊吩咐了要送來的午膳。”


    接食盒的小廝便歎氣道:“他還未醒呢。”


    “不打緊,秦管家說了,若菜涼時人還未醒,便如往常一樣,你們自己用了罷。到時有需的,再吩咐廚房燒些來便是了。”


    陽佟無用了好些勁兒,才掀開被子坐起身。


    許是睡的久了,筋骨都有些酸軟,脖子連扭一下都疼。


    眼前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屋子。


    素青的帳幔,略有些厚重,床邊設一對小幾,對前的架子上擺了一隻陶罐和一隻樣式精巧的青瓷碗,窗邊還有一張桌案,文房四寶齊全,粗粗一瞧,似乎連顏料都有幾罐。


    他又細細打量了一遍眼前這間屋子,瞧的出來,這顯然隻是一間客屋,裝設素淨,卻又不顯寒磣。


    自打他進入西北境內後,便少有見過如此雅致的居室了。


    且更讓人驚訝的是,這西北嚴寒之地,又是深冬臘月,這屋子內卻溫暖的很,又見不到哪兒燒了炭火。


    “先生,你可醒了呢。”


    不知何時,門口的談話已然結束。


    拿食盒的小廝一迴頭,就瞧見了睜著眼四處打量的陽佟無,連忙笑開來,喜氣洋洋地提了食盒進屋,一邊將食盒內的碗碟拿出來一一擺在桌麵上,一邊同他說話。


    “大夫說您睡了兩日,腹中空了許久,醒來時不好大進葷腥,所以廚房便做了些小菜和湯羹來,方才才送來的,還熱著呢。不知先生可餓了?現下可要用膳?”


    見陽佟無撐著身子有些費力,那小廝立馬來伺候,扶著他在桌前坐下,又拿了大氅來替他鋪上。


    機靈的很。


    “我才醒,不知道這裏是哪家府上?你叫什麽?”


    “這是衛府,奴才叫八兩。”


    對方說這話時,眼底裏有藏不住的得意,態度卻又十分恭謹,倒叫人覺得有些好笑。


    隻是陽佟無才醒,頭腦昏漲間,也並未去想他說“衛府”是哪個“衛”府。


    甚至都沒深究,西北不少姓衛的人家,家底厚的也有,怎的這小廝隻一句“衛府”,就再不介紹些旁的。


    仿佛一說這兩個字,人人便都該心知肚明了似的。


    他沒意識到這些,心情倒也平緩,便問:“我為何會在此處?”


    “這奴才也不知了,隻聽說是祝少爺將您安置在此處的,您當時昏迷著,大夫來瞧過後說先生您並無大礙,祝少爺便吩咐奴才來伺候您了。”


    “祝少爺?”


    “是。他是我們太太的親弟,如今正借居在衛府上呢。”


    妻子姓祝,還有個親弟也住在西北,又被稱作是衛將軍......


    ——直到這時,陽佟無才忽地意識到,自己如今究竟在一個多麽了不得的地方。


    衛府。衛將軍府。


    不是那位名震西北的衛珩,還能是誰?


    許是這一路上聽見的有關衛珩的事跡都太讓人印象深刻,所以此時真到了衛大將軍的府邸,才如此忐忑難安。


    他一倏兒竟然連手心都冒出汗來。


    也便是說,之前在街麵上縱馬傷了自己,又把自己帶迴衛府的少年,便是衛家主母的同胞弟弟,祝亭鈺了?


    陽佟無坐在桌旁,瞧著眼前的薄粥點心與清淡小菜,久久未能迴過神。


    祝亭鈺這個人,他從前不是沒聽過。


    除卻他是衛珩的妻弟這一點,他自己在京城名聲也大的很。


    不為別的,隻是因為小半年前,他迴祖籍科考之時,不知怎麽就與九皇子發生了衝突。


    這倒也不稀奇,畢竟九皇子向來以性情暴烈,愛無事生非著稱,滿京城裏與他不對付的世家公子多了去了。


    稀奇的是,祝亭鈺與九皇子爭執之時,一怒之下,竟把他直接從酒棧的樓上給直接丟了出去,摔瘸了他一條腿。


    九皇子在宮中的地位並不高,他生母是個宮女,因品級不夠撫養他,他便被皇上下旨給了淑嬪養。


    淑嬪娘家煊赫,但她自己有兒有女,對九皇子不過也隻是做做麵子情罷了,從未放在心上過。


    那些與他不對付的世家公子,大多在京城裏都有些煊赫的背景,是以既瞧不上他,也不怕他以勢壓人報複,不過都隻是看在他皇子的身份上,不願多生事端多計較罷了。


    但即便是這樣。


    即便是有人敢在私底裏不給他好臉色,也從來沒有人敢與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爭執,畢竟他好歹是個皇子,真鬧大了,那就是藐視皇威,有辱皇家臉麵。


    更別說還把一位皇子給拎起來扔出窗外,生生摔瘸了腿。


    不過大概是祝亭鈺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當天夜裏便動身逃去了西北,去尋他姐夫的去庇護了。


    他祖籍離京城有些距離,消息沒能立即傳迴宮裏,竟然也就真的讓他這麽順順利利地進入了西北轄地。


    那時候,京城已經許久都未有衛珩的消息了。


    往日在京城炙手可熱的少年權臣,不過一年的時間,就徹底銷聲匿跡,朝會日日那麽多臣子,沒有一人在聖上麵前提及過他,就連聖上都仿佛把他給忘了似的,任他在北疆自生自滅。


    歸根結底,人讓人不得不感概太子手段的果決與利落。


    但直到那時候,許多人才忽地發覺有些不對。


    衛珩的銷聲匿跡,未免也太銷聲匿跡了些。


    西北偌大一個地界,那樣多的府路,氣候幹燥,土地貧瘠,糧食,再加上異族侵犯,以往每季總能傳迴來一些極糟心的消息。


    沒錯,是極糟心的消息,譬如大麵積的饑荒,餓死了多少多少人,譬如韃子蠻族又攻下了什麽關,割占了幾座城池。


    種種種種,讓朝廷的文官們愁的胡子都白了。


    但自從衛珩上任後,西北未免也安靜的太過異常。


    雖然偶爾也有折子遞上來,但都不過隻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不是這裏糧食短缺急需救濟糧,便是那裏匈奴又舉兵犯境了猖狂的很,希望朝廷能指派援軍。


    而盡管朝廷每每都是無力支援,最終迴函也都是“暫能保住,勉力支持”。


    這一年多來,西北邊境反倒成為最不用朝廷操心的地界。


    因為天高皇帝遠,衛珩在西北如今究竟是個什麽情況,也少有人知。


    如今想來,分明就是有人刻意封鎖了消息。


    而這個人除了衛珩,還能有誰?


    ——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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