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奚是多精明的神仙,隻這麽一眼,他便看出了端倪,於是他便對謝瀾道,“走吧,我們先出去。”


    謝瀾卻沒明白,“出去幹啥?”


    “……”


    老奚索性也不解釋了,直接拽著謝瀾走出了病房。


    “老奚你幹嘛啊?那女的誰啊?”謝瀾甩開他的手,疑惑到不行。


    “謝桃的母親。”


    老奚攥著手裏的兩隻透明的珠子,平靜地答。


    “桃桃妹她媽?”


    謝瀾“嘶”了一聲,摸了摸下巴,“那我怎麽瞧著她們之間的氣氛不太對啊?”


    老奚是調查過謝桃的,所以她的事情,他基本都清楚。


    包括她的過去。


    於是病房外,老奚就跟謝瀾講起了謝桃的那些事情。


    而病房裏,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還剩下兩個人躺在床上輸著液,閉著眼睛睡覺。


    病房裏,顯得尤其安靜。


    “桃桃……”蘇玲華走到謝桃的病床前,終於開口叫了她一聲。


    謝桃沉默了半晌,才問:


    “您來這裏幹什麽?”


    蘇玲華整個人都顯得很局促,聽見謝桃這麽問她,她就連忙說,“今早你班主任把電話打到了家裏來,說你沒去上學……”


    “後來又聽班主任說,說你生了病,有人幫你請了假,我……我不放心你,我就問你班主任要了醫院地址,過來了。”


    聽著蘇玲華的聲音,謝桃手裏捧著那份熱粥,垂著眼簾,片刻後才說,“我沒事,你……走吧。”


    “你生了病,我是來照顧你的。”


    蘇玲華把包包放在床頭櫃上,輕聲說。


    照顧?


    謝桃在聽見她的這句話的時候,嘴唇抿得緊緊的,捧著那碗粥的手指節漸漸地一再收緊。


    “不用了。”睫毛顫了顫,她盡量讓自己顯得足夠平靜。


    “桃桃,你不要每次都拒絕我好不好?”


    蘇玲華皺起眉頭,像是有點收不住情緒,聲音陡然拔高。


    甚至有一點點尖銳的痕跡。


    頓了頓,她僵了一下,神色又柔和下來,聲音也放低,“你生病了,你需要我的照顧。”


    謝桃一直垂著眼簾,沒有看她,在聽見她的這句話時,她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我不用照顧。”


    有一瞬,她的聲音變得尤其飄忽:


    “真的……不用了。”


    其實早就,不需要了。


    所以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


    “桃桃……”


    蘇玲華像是被她這樣的模樣給喚起了曾經的許多往事,她繃不住熱了眼眶。


    而謝桃忽然抬頭,看著捂著嘴,掉眼淚的蘇玲華好一會兒,她忽然說,


    “媽媽您看,您每一次見我,總會忍不住哭,”


    她頓了頓,“我見了您,也是這樣。”


    “您忘不掉曾經的許多事情,我也同樣忘不掉,既然是這樣,您又為什麽,一定要來見我呢?”


    “一見我,您心裏就難受,我一見您,心裏也覺得很難受。”


    謝桃望著她,眼裏也漸漸有了一層淺淡的水光,


    “媽媽,就這樣吧,好不好?”


    就這樣,隔著該有的距離,把所有的事情,都放進心裏的那隻匣子裏鎖著,不用再見,也不用再折磨著自己再麵對彼此的時候,多流那幾滴眼淚。


    血緣,永遠是血緣。


    蘇玲華對她好過,也壞過,於是一切,都隻能像現在這樣,彼此遠離,才是最好的辦法。


    就像謝桃忘不掉那些難受的歲月一樣,蘇玲華又何嚐忘得掉。


    謝桃是蘇玲華的遺憾,同時,也是她那段混沌歲月以及渾噩的自己的見證。


    她有多無法麵對那個歇斯底裏,失去所有理智的自己,就有多無法麵對因為曾經的那個她而備受折磨的女兒。


    曾經她對謝桃的愛是真的,傷害也是真的,而現在她這滿心的愧疚,也是真的。


    可那已經是時間永遠都無法抹平的傷痕,是她無論用什麽辦法都無法從自己身體裏驅除的沉屙。


    “謝桃,你是我的女兒,你說不需要我照顧?你看看你自己一個人成什麽樣子了?”


    或許是急了,她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那樣的眉眼到有點像是曾經謝桃還在鄭家的時候,還未察覺對謝桃虧欠了多少的時候,她的模樣。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卻被推門的聲音打斷。


    穿著黑色衛衣的少年一手插在兜裏,靠在門框那兒,“阿姨,你還是走吧。”


    蘇玲華頓住了。


    謝桃抬眼看向謝瀾,隔著一層朦朧的水霧,她看見他稍顯模糊的身形。


    “您心裏也應該清楚,謝桃她是不會原諒你的。”


    謝瀾看著蘇玲華,又道:“以前該您付出的你不舍得付出,現在卻上趕著來了,這世上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情?這說起來,怕是您自己都覺得不大可能吧?”


    “您這會兒想著彌補,也不想想謝桃她還用得著嗎?錯了就是錯了,就算她肯原諒你您,您又真的原諒得了自己嗎?”


    謝瀾的每一句話都說得尤其直白,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刃狠狠地紮進了蘇玲華的心口,令她那張麵龐在一瞬煞白。


    她站在那兒,身體顫了一下。


    “您放心,謝桃沒您想的那麽慘,離開了您,她照樣過得很好,或許正是因為離開了您,她才能過得這麽好,您也不用操那心了,反正啊,她有我這不是親哥勝似親哥的哥哥,還有外麵一老頭關心她,您啊,還是迴去吧!”


    謝瀾忽然站直了身體,指了指門口,定定地看著蘇玲華,神情很淡,竟是難得的正經。


    彼時,另外的病床上睡著的兩個人也被這一陣的說話聲給吵醒了,或許是聽了謝瀾的話,他們帶著猜測的目光落在了蘇玲華的身上。


    那終歸是不太令人舒服的目光。


    蘇玲華被他們注視著,一時間臉色變了幾變,忽然有了幾分難堪,她迴頭看了一眼謝桃,見她仍然坐在床上,一副身形單薄的模樣,垂著眼睛也沒有看她,蘇玲華捂著嘴,又淌了兩行眼淚下來,走到床頭櫃邊,拿了自己的包包。


    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蘇玲華停頓了一下,然後轉身,對謝桃說,“桃桃,我還是希望你迴來,我……”


    她話沒有說完,但是像是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看了站在那兒的謝瀾一眼,臉色有些不太好,似乎是想說些什麽,但她忍了忍,還是離開了。


    而謝桃在她離開之後,原本僵硬的脊背終於放鬆了下來,她手裏的那碗粥,沒有了熱氣氤氳,已經有些涼了。


    老奚走進來,想要取走她手裏的粥,卻被謝桃捧得緊緊的。


    “桃桃,有些涼了,你生著病,不能吃涼的。”老奚摸了摸她的腦袋,看起來是那麽慈和,聲音也滿懷關切。


    那一瞬,看著老奚的臉,謝桃的眼淚一瞬間就下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誰又是真正不幸的呢?


    謝桃曾經以為自己很不幸,以為自己大概這半生,都要自己孤零零地過了。


    但她還是選擇認真地生活。


    或許,也是生活看到了她的努力,所以讓她在最難捱的那兩年裏,遇見了周辛月,又讓她在這一年,遇見了衛韞,甚至遇見了謝瀾和老奚。


    有人離開她,就好像兒時因為她選擇了媽媽而陰沉著一張臉,從此一去不複返的父親,就好像她曾渴盼著得到重視得到一如從前的愛,卻終究有了新家媽媽。


    但也有人走近她。


    一如隔著時空的衛韞,即便是那麽遙遠的距離,她和他也終究還是遇見了。


    亦如謝瀾和老奚,他們守著一間小酒館,懲惡揚善,也救了她。


    這或許就是,有舍,亦有得。


    她不必再記著失去了什麽,她應該記得得到的一切。


    “桃桃妹不哭啊,我剛剛已經跟老奚說好了,你以後啊就別去打那些亂七八糟的工了,來小酒館,本暫代老板特聘你為,為……”


    謝瀾坐到床邊,把紙巾塞到她手裏,又抓了自己的頭發一把,想了想,然後說,“大堂經理!工資高待遇好!絕對不虧!”


    謝桃正哭著,聽見他的這句話,就愣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這怎麽可以……”


    “怎麽不可以了?老奚都同意了!”謝瀾說著看向老奚,“你說是吧老奚?”


    謝桃看向站在床邊的老奚,見他眉眼含笑的,也對她點了點頭。


    謝桃抓著被子,“可是,我能做什麽?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她望著老奚。


    “我還是一個凡人呢,還不是當了老板?”謝瀾戳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老奚適時道:“桃桃,我們小酒館啊,兩個人也忙不太過來,你就來我們這兒吧,就當是幫幫我們了。”


    “還有你是欠著你那繼父錢呢吧?”謝瀾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說,“瀾哥什麽都不多,就是錢多,我借你,你先還了吧!”


    “這樣以後你就可以不用再跟他們有什麽過多的牽扯了。”


    謝桃愣了一下,然後呐呐地問:“你怎麽知道……”


    謝瀾攤手,然後指著老奚。


    麵對著謝桃的注視,老奚笑得仍舊和藹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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