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他仿佛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繚繞迴響。


    就在耳畔。


    淺淡的天色與屋簷上的寸寸白雪,好似汩汩流動,流轉相融,成了一幅意韻濃厚的水墨畫作。


    一片天光帶著風雪墜再了這座四四方方的深院裏,衛韞瞧著半刻,忽然喚了一聲:“衛敬。”


    一直站在衛韞身後不遠處的衛敬聽了,當即抱著劍走上來,躬身道:“大人。”


    “備馬,去蒼鶴山。”衛韞偏頭看向他,道。


    “大人為何……”


    衛敬一時疑惑,但當他開口方才出聲,卻又住了口,當即拱手道,“是。”


    這是衛韞來郢都兩年之後唯一一次策馬出行。


    在這樣寒冷的一天裏,長街之上行人甚少,於是陣陣的馬蹄聲在這街角巷陌,便顯得尤為清晰可聞。


    偶爾有小樓上的尋常婦人打著哈欠推開了窗,便會在聲聲的馬蹄聲中,瞧見一抹玄色身影,掠影而過。


    即便隻是匆匆一道背影,隻能匆匆一眼瞥見他被風吹起的烏濃長發,還有隨之而飄動的墜玉發帶,也引得許多人偏身探看。


    而此刻的謝桃也已經坐上了公交車。


    她穿著厚厚的毛衣,外麵搭著一件長款的毛呢外套,還戴著紅色的毛線圍巾。


    那麽厚厚的一圈紅圍巾圍著她的脖頸,更襯得她皮膚白皙,一張明淨秀氣的麵龐也小小的。


    在南市的城區之外,有一座硯山,那裏是南市有名的絕佳的觀光地點。


    上麵有農莊,有釀酒的酒莊。


    那裏一年四季都有極好的風光,雲山霧靄,煙波翠色,一片旖旎好景,總是吸引著許多遊客上山遊玩。


    隻是在冬天時節,那裏是沒多少人的。


    坐車的時候,謝桃接到了謝瀾的電話,電話那端的少年顯得有點煩躁。


    “桃桃妹你哪兒呢?你瀾哥在你家門口敲了半天門你都沒應!”


    謝桃不知道謝瀾竟然去她家找她了。


    她連忙迴:“對不起啊謝瀾,我有點事,出來了……”


    謝瀾納悶:“搞什麽搞?我是來叫你吃牛肉火鍋的!錯過了可就沒有了啊!難得老奚大發慈悲,讓我來請你去吃飯。”


    謝桃連忙又道歉,“對不起……我今天真的有事。”


    謝瀾快哭了,“你知道嗎你這一拒絕就又害我失去了一個吃肉的機會!!”


    “……下次我給你補上。”謝桃小聲說。


    “最好是!”


    謝瀾哼了一聲,不大高興地掛了電話。


    謝桃到站後,循著鋪好的石階,謝桃背著雙肩包,一步步地往山上走。


    她以前和蘇玲華來過這裏。


    就在她們剛到南市的那兩天。


    媽媽牽著她的手,帶著她一步步地往上走,石階漫長,仿佛沒有盡頭。


    那個時候的謝桃很小,她拉著媽媽的手,看著媽媽那張沒有多少表情的麵容,看著她那雙灰暗死寂的眼睛,什麽話也不敢說。


    那個時候,媽媽總會在她麵前重複著那樣的一句話:


    “桃桃,從今以後,你就沒有爸爸了,你隻有我,你隻有我了你知道嗎?”


    時常是說著說著,媽媽就開始抹眼淚。


    謝桃知道,從她開始被迫在出軌的爸爸和瀕臨崩潰邊緣的媽媽之間做出選擇的那時候,從她的爸爸謝正源的身影消失在棲鎮的那條青石板路盡頭的時候,她就隻有媽媽了。


    當時年紀小,謝桃的天空缺了一個角。


    那是父親轉身時的背影模糊成的一塊剪影,那是永遠都拚湊不起來的一塊拚圖。


    或許是因為媽媽在她的耳邊說得多了,隻有幾歲的謝桃本能地抓緊媽媽的手,那是她對媽媽本能的依賴。


    但後來,她的媽媽把缺掉的那一角,漸漸地撕開,成了一個大大的窟窿。


    於是所有的風霜雨雪都狠狠地灌了進去。


    南市曾是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開始,也曾是她噩夢的源頭。


    一個曾那樣深愛過她的母親,最終卻成了那個將每一刀,都準確地劃在她心上的人。


    謝桃記得她曾經的好,記得她為自己吃過的所有苦,但她也同樣記得她對自己的傷害。


    那是年深日久堆積起來的深重的絕望。


    於是那個除夕夜,她終於恍然,在這個世上,母親可以擁有一個新的丈夫,擁有一個新的家,但那永遠都不會是謝桃的家。


    謝桃……早就沒有家了。


    從鄭家出來的那天夜裏,她就做好了決定,今後半生,再苦再難,她也不會迴頭。


    這一天,她再迴到了這座硯山。


    這裏的一切好像什麽都沒有變過,隻是比記憶裏的那個夏日多添了幾分薄雪的痕跡,隻是曾經蒼翠凝碧般的枝葉草色,多添了幾分枯黃。


    不同的是,當初是她和母親一起來的這裏。


    而現在,卻是她自己一個人。


    這或許,也沒什麽不好啊。


    終於爬到了半山腰,謝桃一眼就看見坐落在那兒的一座石亭。


    簷上已覆著層層的薄雪,四周寥落,唯有風聲陣陣,吹過臉頰耳畔,吹紅了她的鼻尖。


    謝桃走過去,在石凳上坐下來。


    因為要到這裏來,所以她穿得比平時還要厚一點。


    走了這麽久,讓她一時間覺得又熱又累。


    她坐在石凳上,歇了一會兒,然後就連忙從自己的包包裏掏出手機,點開了微信的視頻通話,然後用小支架支撐著手機。


    不過幾秒鍾的時間,她的手機屏幕裏就出現了衛韞的身影。


    “衛韞!”


    謝桃正把保溫杯從書包裏拿出來,剛擰開蓋子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熱水,她就看見手機屏幕裏出現的那一張如玉的麵龐。


    衛韞此刻已身在蒼鶴山的石亭裏,他麵前擺著的是乘著馬車趕來的衛伯替他準備好的小青爐,裏頭燒著精細無煙的木炭,正煨著一壺熱茶。


    旁邊還擺著幾碟小巧精致的糕點,顏色有所不同,倒是這一片雪色間,難得的點綴。


    瞥見她身後的景象有些陌生,衛韞便蹙了眉,“你這是在哪兒?”


    “在南市的硯山上,我專門到這裏來看雪的!”謝桃喝了一口熱水,笑眯眯地說。


    她似乎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甚至還拿了手機站起來,走到路邊的護欄旁,把屏幕對準一片蜿蜒的山下,在這裏,可以看見南市大半的城區。


    “看見了嗎衛韞!是不是很漂亮!”


    衛韞盯著銅佩上的光幕,畫麵裏不見女孩兒的身影,隻有一片翠擁薄雪的山色,還有那底下的在一片霧色中朦朧的一隅城區。


    天空飄著細雪,如同紛紛揚揚的細碎花瓣散落無聲,在山間霧色間,自成一種浩渺無塵的光景。


    這時,謝桃收迴了手機,一邊將手機屏幕對準自己,一邊走迴了石亭裏。


    “你這是在哪兒呀?”她看清了他身後有一片露出斑駁石色的山崖。


    衛韞隻好伸手將銅佩對準石亭外。


    “你也在外麵嗎?”謝桃驚訝道。


    衛韞收迴手,垂眸看著光幕裏被凍紅了鼻尖兒的女孩兒,那雙向來疏冷的眸子裏總算多了幾分暖色。


    他說,“不是你說,要看雪?”


    若隻是坐在府中的院子裏陪她看這樣的一場雪,好像總是缺少了些什麽。


    這一場雪。


    必是要出來陪她看的。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一開始,便是這麽想的。


    而謝桃在聽見他的這句話時,胸腔裏的那顆心好像又不聽話地跳得更快了一些。


    她抿著嘴唇,嘴角忍還是不住上揚了一點。


    此時的衛敬和衛伯已經趕著馬車退到了遠處,也看不大清楚這邊的情形。


    “你說這大冷天的,大人怎麽忽然有閑情來這兒看雪?”衛伯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


    衛敬搖頭。


    他曾經便看不透大人的心思,如今啊,那是更看不透了。


    衛伯和衛敬先聊著,另一邊的謝桃也在和衛韞說著話。


    大多都是謝桃在說,衛韞總是靜靜地聽了,待她說完,才會開口迴她幾句。


    “你的茶好喝嗎?”謝桃忽然問他。


    “尚可。”衛韞簡短地答。


    “我也想喝……”謝桃眼巴巴地望著她。


    衛韞頓了一下,“可惜無法及時送到你眼前。”


    經過上次的衣袍事件,謝桃本來以為她也可以像衛韞一樣,不用在通過快遞櫃收取東西了,哪裏知道,除了那麽一次,後來她還是得規規矩矩地去樓下的快遞櫃裏取。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迴事……”謝桃始終摸不著頭腦。


    她覺得她的手機可能有自己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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