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有了一點亮光,他想摘下眼罩,被父親製止了,接著,他被放了下來。他們進了一間屋子,他能聽到許多人粗重的唿吸聲和劈柴燃燒的畢剝聲。然後,他感覺到父親離開了。他想摘下眼罩,卻被製止,雙手被扣到了一起,單薄的衣裳被剝離了身體,這讓年幼的他羞恥極了,竭力扭動著身體想避開這樣的羞辱,一麵唿喚著父親。


    “他不要你了,你乖乖的,一下就好。來世投個好胎。”


    再常見不過的易子而食,他就是那個“子”。


    他無知無覺的時候吃過人肉,也險些變成別人的盤中餐。直到那個清俊的男子解開了他的眼罩,出現在他被突然出現的火光眩花了的視野裏:“你是被他們偷來的麽?我送你迴家。”


    那個男人,是他的光。


    “我不要他們,就要你,”他說,“我知道自己是被誰送過來的。要麽殺了我,要麽帶我走。”


    那個人無奈地歎息:“他們也是無奈。”


    “還會有災荒的,”他說,“我不怕災荒,我怕下次沒有你。”


    男人默默地將他抱了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你給我起個名字吧。”他承認,這麽說是看準了男人好脾氣。


    從此,他便成了白微,成了大俠白翼從鍋裏搶出來的二徒弟。真好,他分享了那個人的姓氏。舊有的姓名讓他惡心,以前總有人在喚他的舊名後說“我兒聰慧,將來必能光耀門楣”。嗬嗬,你隻配絕後!


    可是白微萬萬沒想到師父的獨女出事了,師父不知道會有多麽的傷心,一想到這裏,他的心便疼了起來。撣撣袍角,白微緩步走向房門,抬手輕敲了兩下。


    ~~~~~~~~~~~~~~~~~~


    白芷正在滿屋打轉,她很怕這三個師兄心係大事隻當她是小姑娘瞎胡鬧。見白微來了,又忐忑又升出一絲希望來。一旁的丫環細辛幹看著白芷轉圈也不敢出口相勸,擺了茶水點心之後就縮在了一邊,此時見到白微,細辛也像見到了救星一般。


    白芷對白微點點頭,白微也頷首致意,卻對細辛道:“去取紙筆來。”


    細辛巴不得一聲,出去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白芷才要說放,白微先一指圓桌邊的凳子:“坐下說。”


    白芷道:“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得沒那麽假?”


    白微笑笑:“稍等。”說完,隻管打量白芷。白芷深吸一口氣,也不肯弱了氣勢,將剛才琢磨來的補充條款倒給了白微:“這事兒不能再拖了,屍體上或許會有線索,現在拖在這裏,多少線索都要跟著屍體一塊兒爛了……”


    白微的心一緊,師父可能真的失去原來的女兒了,他的師妹,沒這個腦子。可是失去了女兒,師父一定會非常難過。


    他與師兄不一樣,師兄是奴婢之子因為聰明能幹遭人嫉妒幾乎要被打死的時候被師父救了迴來,入門既早,照顧師妹的時間最長,將師妹當妹妹看。他心裏卻是隻有師父的,師妹實是附加,說穩住這個“白芷”,也是為了穩住師兄弟們、穩住師父的家而已。


    沒有等到迴應,白芷還要再說什麽,細辛托著文房四寶來了。白微對細辛道:“你先下去吧,我們兄妹說說話。”而後對白芷道:“來,寫個字我看看。”


    白芷必然不是個文盲,卻是個對軟筆書法一竅不通的夯貨,捏著筆道:“我不會寫毛筆字兒。”說完突然發現有些不對,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撚了撚手指和虎口,這雙手上一點疤痕繭子也沒有!縱使養尊處優,拿筆也會讓指頭磨些些薄繭。合著原主是個文盲啊!!!臥槽!文盲當然是不會寫字的,而她沒練過大字!仿佛證明她就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姑娘。


    “我會寫硬筆書法的!大哥,要不我再背點課文給你聽?做奧數題也行!”白芷有點抓狂了,“我在自己家過得不知道有多開心,大哥,我是真想迴家!你們不信我不要緊,你們師妹現在不知道受苦呀!”


    【誒,她隻看了一下手,就看出來師妹胸無點墨,這卻比師妹要聰明多了。果然不是師妹了。】白微很安靜地看著她,等她自己安靜下來,才問:“那,你經曆了什麽?怎麽變成了我師妹的?你怎麽就知道是你們兩個換了?你在閻王殿裏聽到的?”


    “沒……我喝多了,就……”


    “如果我師妹陽壽已盡而你被閻王誤勾了魂,還陽時肉身已朽,不得不借屍還魂呢?若果真如此,我們情願將這師妹這些私房送與你,送你還家,就算多一門親戚,隻要你能時常記得家師,致信問候。可好?你家在何方?”【1】


    一點都不好!白芷躊躇了:“我……你信我,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那什麽,三千世界……那什麽……”


    她擔心白微聽不明白,孰料白微一點頭:“我明白了。可是,既然你什麽來曆也說不明白,恐也難尋別個世界吧?不如靜觀其變,如何?我保證,你現在是安全的。設想,今番變成了我師妹,還有人護持,下一迴處境更糟,那該如何是好?哪怕是在這裏,家師素有俠名,外麵仇人也能說沒有,他們不殺你,折磨你,受苦的不還是你嗎?”


    白芷不得不承認,白微說得很有道理,不由點頭。


    白微又說:“且家師尚未歸來,師妹的事情,總要給家師一個交代的,你說是也不是?況且,你說自己不是我們師妹,可這身體總還是。我們是不會讓師妹的身體受一點損傷的,自然不能讓你帶走、也不能讓你傷了她。現在家裏的樣子你也見到了,也是抽不出功夫研究鬼神之事。總要等到家師平安歸來,才好定奪。”


    這倒是,白芷又點了一下頭。


    白微道:“好了,我們來籌劃一下,接下來怎麽做吧。”


    白芷忽然問道:“我是不是被你套路了?”


    白微俊雅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反問道:“在下說的不是實情嗎?你與我談條件,總要雙方各退一步才能達成協議,不是嗎?”


    白芷翻了個白眼,忽然長歎一聲:“唉,其實,我這麽痛快跟你們講明,是很擔心我分明是個受害者,自己不說、被戳穿就顯得我別有用心了。你能信我,我是真的高興。兩個人再像,終歸是有差別的,越親近的人越瞞不住。如果最親近的人都察覺不出來,那你師妹也太悲哀了。她不是她,隻是個師妹,她是長是短是圓是扁都不礙你們的事兒,也太慘了。你們相處一定很用心,很好。”


    白微一怔,旋即平和一笑:“好了,現在開始吧。”


    “誒?”


    “你既不是本方世界的人,多學些東西,總是沒有壞處的。”


    白芷知道,白微說得客氣,實則並沒有給她其他的選項,形勢比人強,白芷心道:【行,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多學些東西,確實沒有壞處。反正大不了一死。】


    便問:“要學什麽?”


    白微笑道:“先讀書吧。”


    白芷痛快地答應了。


    “酒也請戒了吧。”


    “行。”


    白微一條一條地提出建議,白芷都答應了,心裏算了一下,都是些文化課。課程很滿,什麽棋琴書畫禮儀之類不必講,甚至還有算學,不像是江湖人家教女兒的東西,倒像是開明人家大家閨秀的課程。高考趟過來的人無所畏懼,白芷不覺得壓力大。


    沒有什麽武藝之類的課程,她也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想混江湖。


    白芷把課程表看了,忽然說:“你的條件提完了,我保證會配合,那你是不是也要給我一個保證?”


    白微問道:“你想怎麽樣?”


    “唔,我也不逼你們,這樣,等眼前這件事結束了,就要辦我的事!你知道的,我在此方世界是沒有任何顧忌的,談不攏,就一拍兩散。”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兩個人對著笑了起來。


    白微將筆硯一推:“這些就先留在這裏吧,你總是要用的。對了,萬一,我是說,為防萬一,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如果不得不讓你再與江湖前輩們見麵——當然,我會盡力避免這種事情——像今天這樣跳出去與人對罵就不必了。我們在江湖上也小有身份,要愛惜羽毛。”


    明白了,有身份的人不能表現得太low,髒事自然有小弟去做、髒話自然有捧哏的去說。好麽,今天她懟人一時爽,其實就是那個衝在前麵的傻麅子!


    “你是說我丟人現眼了,是吧?”


    “在下的意思是,以後有事,請先知會在下一聲再動手、動口。”


    白芷深唿吸了兩下:“成!”警惕地看著白微泛起了微笑的臉,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麽坑沒告訴我?”


    白微淺淺一笑:“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家師去年為師妹訂了一門親事,是清風原家的二公子。家裏出了事,原家理應派人來助拳,原公子路上小有耽擱三日後到,我會為你攔一攔的。如果攔不住……”


    “臥槽!老子信了你的邪!別想讓我結婚啊!”


    “斷沒有父親下落不明,女兒要成婚的道理。師妹的婚約,不能輕易就解了,還請不要毀約,等家師歸來,自有說法。”


    白芷磨了磨牙,一字一頓地:“知、道、了。”


    第5章 進展


    白芷是白微有生以來遇到的最難應付的談判者,她心裏那根弦太正了,並且不接受威脅還會反過來威脅掀攤。在白微說完“有婚約”之後,她也“想起來還有一件事。”


    然後越說越多,白微不得不同意她的觀點“總不能無限期的等下去”,並且答應了“需要至少一、兩天聯係一次獲取信息”、“不負責原來的婚約、不與原二見麵”之類的條件。


    白微對師妹本身並沒有什麽執念,如果這個白芷能夠將眼前的局麵維持下去,他本人是不介意的。如果白芷能夠告知來曆、找到家人,他也不介意將白芷送迴去也好查探師妹的情況,然而白芷來了個“三千世界”,那是真的無法的。


    談到最後,兩人都有些疲憊。討價還價的結果是,白芷一個月不再折騰,一個月後,白微同意幫白芷嚐試在不損傷“師妹的身體”的情況下“迴家”。如果不行,到時候再談。


    白微維持著儒雅溫和的形象離開了,白芷則在心裏給他打了一個“不好對付”的標簽。


    這一晚白芷比高考前夜還要緊張,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半夜,聽到外麵的梆子響了好幾次還是沒能成功入眠。她比白微的心情還要糟糕,白微說的道理她也認同,可是不試一試,總是不死心的。


    她給自己劃了條線,三次,一個月後試三次,如果三次都沒有改善,那就安頓下來好好活,再想辦法。現在麽,先摸摸情況,學點技能。


    “有人嗎?”


    在外間守夜的蘇子忙應了一聲:“婢子在。”


    “點燈。”


    白芷爬起來坐在桌前,艱難地寫計劃。她沒有眉筆,居然用的是傳說中的螺子鈿,用這個寫既吃力又浪費,白芷隻能用從沒練過的毛筆字鬼畫符。好在她寫的是簡體,字又寫得大,總算還不太糊。


    晨光初現的時候,她才睏得淺眠了一陣,再次被輕聲喚醒已是日上三竿了。


    ~~~~~~~~~~~~~~~~


    吳家滅門案依舊沒有進展,陸英與兩個師弟硬是在應付完來客之後抽空來見師妹。聽到細辛說:“大小姐還沒起。”商陸便翻了一個白眼:“她什麽時候早起過了?”陸英也無奈地笑笑:“她可真是……唉,但願她這迴能跟先生多認兩個字。縱然鬧換魂,我也認了。”


    隻有白微心裏有數,不動聲色地道:“會的。”


    白芷簡單地洗漱之後在自己的小客廳裏與三人見了麵,幹淨清爽的打扮讓陸英與商陸精神一振。商陸耐著性子等互相問完好,便急切地問:“你答應要認真讀書的,沒忘了吧?”


    點完頭之後,白芷反應過來自己又背了原主的鍋——不愛學習、出爾反爾,心裏很憋屈地說:“你都記得,我怎麽會忘?”


    陸英喜道:“那好,今天請先生,咱們明天就開始!”他與商陸一樣,雖知道有疑點,心裏還是希望隻是師妹頑皮。聽白芷說願意學好了,高興得要命,一拍雙手:“拿上來吧!”


    外麵一隊丫環魚貫而入,捧著文房四寶、衣服首飾、各種玩器進來,陸英搓搓手,仿佛一個老父親:“給你準備了一些東西。”說著,偷眼看白芷。他對師妹辣眼睛的審美也是忍了很久了,每每試圖讓師妹的穿搭變得正常一些,難得白芷變了樣,他連夜命人準備了一應物品,生怕白芷變卦。


    白芷也不想看衣櫃裏那些印象派、野獸派的衣服,雙方皆大歡喜。丫環們收完衣服、擺完文具,白芷很有禮貌地說:“請你們避一避,我們有話說。”


    接著抓起厚厚的一疊紙來,對師兄弟三人笑得很甜:“咱們再說下麵的計劃吧。”


    陸英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白微也警惕了起來,最大大咧咧的商陸更是直接瞪大了眼睛問:“你寫的?”


    白芷道:“是啊,既然答應了就要好好學,我是很有契約精神的。契約精神,你們能明白我的意思吧?”她並不憚於使用自己習慣的用語。


    紙上都是墨跡,缺胳膊少腿的字真是太糟糕了,但是不妨礙他們認出來這是字!江湖中人能寫一筆好字的人並不多,文盲也不在少數,這樣的字他們見的並不少,很快識讀了出來。


    陸英臉色慘白。他是師父最大的弟子,隻比師父小十歲,十歲時為人欺壓的時候被師父所救,三個月後,師父抱了個嬰兒迴來,那就是師妹了。師父很忙,陸英照顧白芷的時間比白翼還要多些,他比師父更了解師妹,他不知道為師妹操了多少心。十五年來,一向如此,他知道在自己看顧下的師妹,是沒有這份學問的。


    字醜,但是行文極有條理,條目也顯示出她與“師妹”有極大的差別。


    白芷列的計劃很周詳,第一條就砸暈了陸英——確認年代、曆法、度量衡、稱謂、貨幣、物價、地理、簡單禮儀、本地風俗、動植物等。詞匯並不陌生,卻讓陸英更驚慌,師妹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正常人誰去問什麽“度量衡”?


    白微目光低沉,與白芷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翹了翹嘴角,新來的這個白芷,是真不好應付啊。她毫不在意地從所有的細節上向他們展示,坦坦蕩蕩,“你們可以不信,但事實如此,我也不會委屈求全”。


    深吸了一口氣,白微道:“那——咱們來商量一下吧。”照這個計劃,請先生的事情就要緩幾天了,他擔心白芷會問先生奇怪的問題。


    白芷對他笑笑,說:“我說了等一個月,這一個月會配合,當然不會拆你們的台。即使先生現在來了,我也會裝下去的,當然,如果幾位能先給我講講,那是再好不過了的。”


    商陸這時才醒過味兒來,先是高聲叫了一聲字,旋即壓低了聲音:“你!真的不是——”


    “說了八百迴了,我都快成複讀機了!真想拿手機錄下來放給你聽。”


    白芷這說的話商陸就聽不明白了,但不妨礙他體會白芷的意思,他瞪大了眼睛,臉上流露出一絲傷感來。頓了一頓,商陸突然問道:“你別是耍什麽花招吧?這些東西你幾天能學會?你以為你是神童嗎?”


    “知識點是瑣碎了點,可都是有邏輯聯係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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