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擠下來,能清楚地聽見蛾子的翅膀拍打出難聽的聲音,並有磷粉掉落,輕微的糊味縈繞在鼻端。

    其實梧桐鎮連一棵梧桐樹也沒有,狗屎倒是有不少。雖然街道上髒、亂、差,但還是熙熙攘攘,人氣爆棚,因為這裏有方圓百裏最大的遊樂場所——天橋。

    天橋一帶聚集著許多跑江湖賣藝的藝人在此“撂地”演出,所謂“撂地”就是在地上畫個白圈兒,作為演出場子。

    藝人張寶忠耍大刀所用的大刀和關羽的青龍偃月刀差不多,張寶忠能用雙手、單手將刀平托起,也能用單手將刀豎著舉起,還能把一兩百斤重的刀舞動起來,連“背花”都能耍。

    藝人朱國良、朱國全兄弟二人更牛逼,他們專門表演硬氣功,朱國良的“油錘貫頂”,就是頭頂一撂磚(約六塊),另一人用油錘猛擊磚,將它們擊碎。

    朱國全的“睡釘板”,即將釘尖朝上的木板平放地上,他脫光上衣,仰躺在釘板上,胸前放一塊石磨扇,再讓人用大錘敲擊磨扇,將它打碎,而朱國全則前胸後背均無恙。

    天橋不僅藝人多,絕活多,而且收費低廉,甚至到了想給就給,不想給就不給的地步,就衝這票價,觀眾自然烏泱烏泱的。

    “鏘!鏘!鏘!”瘦猴用力地敲打了起來。

    周大興抱拳拱手道:“各位哥們兒、姐們兒、爺們兒、老少娘們兒,我周大興初到此地,盤纏用盡,今天特借貴寶地表演一番。希望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賞口飯吃!我是十兩不嫌多!一文也不嫌少!有道是光說不練是假把式,光練不說是傻把式,閑話少說!先讓我的弟子機靈給大家打一套猴拳。”

    “是!師父。”

    使勁拍了拍胸脯,機靈試圖讓自己顯得雄壯。猿猴出洞、猴立、騰空抖毛……機靈打起了猴拳。憑良心講,機靈的猴拳真的不咋地,往往是打完了前麵的,忘了後麵,有些動作甚至重複了好幾次,但仍然贏得了陣陣掌聲。

    一來,觀眾中懂武術的不多,就算是像少林羅漢拳和太極拳這樣聞名遐邇的也沒幾個人知道,更別說猴拳這樣小品種的拳法了,所以即使是打錯了,也沒人知道,就算是知道,也沒人在乎,因為誰都知道藝人們的功夫隻不過是表演而已,並不實用,更談不上教學。更何況機靈仗著自己身形瘦小,鬼頭鬼腦的樣子,再加上偶爾腦洞大開時想出來的一些古怪動作,將猴的刁鑽靈活演繹得栩栩如生。

    這哪是人啦,整一個穿了衣服,沒有長毛的猴,機靈那滑稽的動作逗得觀眾是哄堂大笑。

    這小屁孩,有意思呀!感到爽歪歪的觀眾決定打賞和點讚。

    “好!好!”

    當!當!當!咕嚕!咕嚕!銅錢砸在地上和滾得到處都是時所發出的聲音,仿佛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敲擊著耳膜,讓周大興樂得嗬嗬直笑。

    這是要發財的節奏!周大興幸福得都快暈過去了。

    然而樂極生悲,雖然絕大部分的人不跟周家班較真,但有一個人卻看他們很不順眼,這個人就是孫祿堂,江湖人稱“虎頭少保”,有“天下第一手”之稱。此人年輕時好鬥,踢館無數從未落敗,藝成後遊曆天下,無有敵手,在世名家皆為歎服。

    這是什麽玩意兒?孫祿堂精通猴拳,是猴拳一代宗師。在他看來,機靈的猴拳別說正宗,就連山寨都算不上。如果再讓他們這麽繼續下去,鐵定會破壞猴拳的品牌形象。

    打假!必須打假!否則對不起祖師爺!現場的一切就像針一樣戳進了他的眼中,憤怒席卷了全身,孫祿堂決定給師徒三人一點顏色看,好讓他們知道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猴拳。就算不真的宰了他們,也至少要讓他們放點血!

    為了讓氣氛變得更加活躍,周大興決定拿出看家本領。

    “各位父老鄉親,周某接下來要表演一個絕活,口吞寶劍!”

    說完,周大興拿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展示給觀眾看。

    啥?口吞寶劍?要真吞進去還不把肚子給捅穿呀!觀眾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以為隻是說說而已,但沒有想到接下來周大興竟然真的把寶劍往嘴裏塞,“呀!”膽小的觀眾都捂上了眼睛。

    一寸、兩寸、五寸、一尺、一尺五、兩尺……轉瞬間,劍身沒入體內,隻剩下劍把留在外麵。稍作停留後,又被緩緩抽了出來,一寸、兩寸、五寸、一尺、一尺五、兩尺……寶劍上什麽也沒有,周大興更是安然無恙。

    “好!”

    一片掌聲。

    “謝謝各位!謝謝各位打賞!”周大興不停地躬身行禮。

    “等等!讓我也試試!”孫祿堂的目光咄咄逼人。

    “這位爺!吞劍很危險的!”周大興眼神躲閃,神情很不自然。

    “沒關係!爺就喜歡冒險!”孫祿堂的臉色難看至極。

    本來明媚的陽光忽然變得有些刺眼,恐懼野蠻生長,望著孫祿堂那冷冽的臉色,周大興的一顆心墜入無底深海,他麵部僵硬,心頭發緊,喉嚨刺痛。

    糟了!這下完蛋了!這廝是來砸場子的!周大興的笑容僵在臉上。

    雙目炯炯閃光,手腕翻轉的瞬間孫祿堂奪走了周大興手中的寶劍,接著他二話不說把寶劍往嘴裏塞,一寸、兩寸、五寸、一尺、一尺五、兩尺……轉瞬間,劍身沒入體內,隻剩下劍把留在外麵。稍作停留後,又被緩緩抽了出來,一寸、兩寸、五寸、一尺、一尺五、兩尺……寶劍上什麽也沒有,孫祿堂更是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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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爺……”克製住從腳底竄上的寒意,周大興幹硬地道。

    忽然,孫祿堂右手抓住劍把,左手食指抵住劍尖,稍一用力,劍身收縮得不到兩寸。

    彈簧劍!人群炸開了鍋。

    不好!露餡了!閃!男子漢大豆腐,說走就走,周大興剛準備開溜,孫祿堂鶴形步一晃攔在了他眼前。

    “想去哪?”血管“突突”跳得厲害,孫祿堂厲聲道。

    “這位爺……高抬貴手!”周大興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揍他!”怒火飆到了極限,臉色鐵青的孫祿堂齒縫裏蹦出兩個字。

    靠!節操呢?孫祿堂門徒眾多,再加上場上觀眾原本以為周大興是高人,但沒有想到他其實是一個大忽悠,氣憤的他們圍上來打算給他一個教訓。

    說話間,周大興臉上挨了一拳,鼻血流了下來。啪!一塊磚頭砸向了周大興的頭,接著,爛菜葉子、臭雞蛋、皮帶、鞭子……一一落下,被激怒了的居民痛下狠手,棍棒無情地朝周大興打來。混亂中,孫祿堂用兩厘米粗的鋼筋棍往他脊柱上掄。

    “啊!”周大興發出一盧慘叫,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緊接著,十幾條鞭子、幾把鋼刀、藤杆,嗖嗖帶風,唿唿作響,全部狠狠地打在了周大興那瘦骨嶙峋的身上,痛得他直著脖子慘叫。

    機靈和有財兩個人相擁著,彼此能感到渾身發抖。有財甚至能聽到他牙齒“得得”的撞擊聲,而他自己的牙齒不知什麽時候也開始“得得”起來。

    機靈帶著哭腔惶恐地問:“怎麽辦?我們怎麽辦?”

    “不知道!”

    沉悶的歐打聲落在的心尖,忽然,機靈一個箭步就衝上去,高唿:“別打我師父!別打我師父!”

    為了讓師父不受傷害,機靈猛地撲到周大興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將周大興嚴嚴實實地蓋住。

    “作死!”孫祿堂感到了無比的憤怒。

    “揍她!揍死他!”人群亂哄哄地叫囂著。

    觀眾們毫不手軟,拳頭不停地在機靈身上起起落落。

    “嘎巴!”清脆的骨骼斷裂聲響起,機靈感到一陣劇痛。

    “啊!”短促地慘叫了一聲之後,他躺倒在地上,衣服上濺滿血漬,蓬亂的頭發籠住了他緊貼地麵的臉,一縷鮮血從他的頭上流經脖子,淌在地上……

    “別打我師父!別……”機靈哭喊起來。

    有財被這種始料不及的“戰鬥場麵”嚇懵了,宛如一下子掉進了萬丈深淵,渾身無力,頭重腳輕的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還有這個小崽子!打死他!”孫祿堂粗暴地道,臉上浮現出一抹冷酷的笑,牙齒還閃著陰森森的光。

    天空很暗很暗,沉重的雲壓得很低很低,黑色的,帶點陰暗的血紅色。沒有風,樹木像雕塑一樣紋絲不動。忽然,起風了,冷風像刀刃般刮在臉上,並直鑽入骨頭裏。

    人群揮舞著棒子追了過來,很快,有財頭破血流的倒在地上。隨即,拳頭雨點地落了下來,他掙紮著身體,但是卻絲毫無法動彈。鮮血從鼻孔、眼角滲出,有財咬著牙,捏著拳,忍耐著。淚水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淚光裏,有財的臉上是死灰般的寂然,瞳孔裏的那種絕望,像是要把他所有的生命力都吞噬。

    天已完全暗了下來,白色的上弦月孤獨地浮在雲間,亮光消失不見。人群早就散去,冷清的大街上隻剩下三個滿身是傷,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江湖藝人躺在原地。隱約隻能看到一團血肉模糊,其他的什麽也辨認不清,旁邊,散落著四根斷了的木棍。

    “吱吱!”瘦猴發出了幾聲怪叫,淒厲的聲音在無情的天地間久久迴蕩,讓人心驚肉跳。

    江水嗚咽,寒風瑟瑟,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有財越想越傷心。痛苦真實而又劇烈,屈辱的感覺在瞬間從胸腔裏破土而出,很快搖晃成一棵巨大的樹木。他抬起手掩住眼睛,雖然沒有哭出聲音,但是指縫裏的淚水,卻還是被風吹得冰冷。

    “有財!”機靈從濃厚的陰影中突兀地閃了出來。

    “為什麽我們總是讓人瞧不起?為什麽我們總是被人欺負?為什麽我們要一直這樣屈辱而卑微地活著?”有財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路邊盡是枯草,昨夜的風又搖下了許多黃葉,飄得到處都是。一些露水沾到黃葉和枯草上,眼淚似的。

    機靈有些悲哀地望著有財,心裏像刀割般難受,有財的的話像針一樣紮著他的心。

    是呀!生活總是被黑暗籠罩,希望又在哪裏?光明又在哪裏呢?

    眼淚最終還是不受控製地從眼眶奔跑出來,流滿了臉頰,又淌到脖子裏。有財抽噎著,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一泄而空。

    望著有財不斷抖動的瘦弱肩膀,機靈感覺像是有一把鋒利的匕首,深深地刺進了胸瞠,痛!劇痛!

    “有財!會好起來的!會……”說著說著,機靈自己也哭了起來。

    抬頭仰望著陰霾的天空,消失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隻剩下眼淚滾燙地流到嘴裏。望著有財,機靈臉色慘白,隻覺得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樹葉仿佛在風中燃燒,顏色火一樣的紅。毒辣的陽光鋪滿大地,周圍一絲風也沒有,柳條無精打采地垂下了所有的枝條。

    金黃色的陽光塗抹在大地上,紅葉鋪山,彩林滿目,濃烈而繽紛的色彩點綴在天地間。

    江湖這碗飯不好吃,人生困苦,但不管如何艱苦,一切還得繼續!擦幹淚,養好傷,師徒三人又一次踏上了征程。

    接下來他們又會遇到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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