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一次突圍激戰中,司馬灰的左肩也被手榴撣破片所傷,彈片雖然不大,但深可及骨,血流不止,幸得羅大海舍命將他背了迴來,可是在深山密林之中,缺醫少藥,根本不具備做手術的條件。

    遊擊隊裏唯一懂得醫術的“阿脆”是個瘦骨伶仃的湖南女孩,心地善良,愛幹淨,哪怕是在深山老林裏躲避追兵的時候,也盡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她初中畢業就上山下鄉,是當年跟著老夏一同南逃的成員之一,曾在插隊的時候曾做過赤腳醫生,懂得些藥理,尤其擅長給人接骨。

    阿脆的祖父蘇老義,是個天主教徒,懂得洋文,曾在民國的時候,跟法國人學過幾手絕活,除了內科外科,還有一手接骨的技術,如果有傷者的骨頭折了,蘇老義不用開刀,隻憑手摸,即知傷勢如何,比如斷了幾根骨頭和折斷的程度,都能用手摸出來,然後對好骨,敷上藥,圈上竹箅、木板,綁住繃帶,再給幾丸藥吃,受醫之人傷好後恢複正常,不留任何殘疾,趕上陰天下雨,也不會覺得痛癢。

    阿脆該算是‘正骨科蘇家’的真傳,但在文革期間,她也受到祖父的牽連,沒能當上軍醫,十六歲就到山溝裏插隊,當時老夏見她年紀小,身子骨也太單薄,就常常幫她分擔一些高強度體力勞動,後來南逃,也將她帶了過來,從那時起,阿脆就成了緬共部隊裏的“軍醫”和“通訊員”阿脆看了司馬灰的傷勢之後,發現如果不盡快用刀子把彈片剜出來,很可能會因失血過多危及生命,於是她立刻著手準備,同時問司馬灰能不能忍得住疼?

    司馬灰在夏鐵東死掉之後,心中極度沮喪,加之肩上傷口血流如注,臉色變得慘白,但他並不想讓同伴為自己擔心,硬撐著對阿脆說:“你那有什麽家夥,盡管往我身上招唿,我要是‘哼’一聲,我都不是人揍出來的。”

    羅大海在一旁關切地說:“你他媽的可真是不知死活,你以為你是關公啊,刮骨療毒連眉頭都不帶皺的。到時候真要忍不住了,你就使勁叫喚,這又不丟人,要不然我找塊木頭來讓你咬著磨牙。”

    司馬灰咬著後槽牙說:“其實我看關雲長刮骨療傷也不過如此,曆史上比他狠的人物多了去了。太平天國起義的時候,好多被俘的將領都遭受了淩遲極刑,那可真是一刀一刀的在身上割肉,哪個用過麻藥了?有明確記載的那兩位,一個是林鳳翔,另一個是石達開。林鳳翔是被綁到北京菜市口受刑,他在受刑過程中,血流盡了流的都是淋巴液,目光卻一直隨著劊子手的法刀而動,盯得劊子手都虛

    了;石達開是在四川成都被清軍施以碎剮淩遲,然而自始至終,神色怡然,哪象是在受刑,反倒跟在澡堂熱水池子裏泡澡似的,這就叫視死如歸,是何等的英雄氣概。”

    羅大海算是對他沒脾氣了,搖頭說:“你小子真是黃鼠狼子啃茶壺——滿嘴都是詞兒啊。”

    阿脆對司馬灰說:“你也別死撐了,我剛剛在附近找了幾株‘鬼須子’,這種野生草藥有一定的麻醉作用,但還是會很疼,你要忍著點。”

    司馬灰不再說話,忍著疼讓阿脆剜出手榴彈殘片,額頭上的全是黃豆大的汗珠子,但他也當真硬氣,始終一聲沒吭。

    阿脆手底下十分利落,三下五除二取出彈片,用草灰消毒後進行了包紮處理,等忙活完了,她的眼圈忽然紅了,止不住落下淚來。

    司馬灰忍著疼問她道:“阿脆你哭什麽?”

    阿脆低著頭用手背抹去掛在臉上的淚水:“我剛才想起以前從國內一起出來那麽多人,到現在可就剩下咱們三個了。”

    提起這件事,司馬灰和羅大海也都覺得揪心,許多死在緬甸的同伴,死得既不浪漫,也不壯烈,更沒有任何意義,他們默默躺在了異國冰冷的泥土之下,永遠都迴不了家,而家裏的親人卻至今還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羅大海沉默了半晌,搖頭歎道:“我就想不明白了,緬共剛起兵的時候,那真是勢如破竹,都快打到仰光了,可是怎麽到後來說不行就不行了,散起架來比紙糊的風箏還快。”

    司馬灰無奈地說:“這根本就不是搞革命的地方,天時地利人合都不占,我看就是格瓦拉再生,給弄到這鬼地方來,他也照樣玩不轉。”

    三人趁著短暫的戰鬥間隙,分析了一下目前麵臨的局麵,緬共人民軍到現在為止,事實上已經名存實亡了,零星的遊擊隊難成氣候,而正規軍的各支殘餘部隊,也都並入地方武裝派別,變成了割據一方的軍閥,他們種植毒品、倒賣軍火,唯利是圖,不分好歹,沒有幹不出來的事情。

    司馬灰等人帶領的這支遊擊隊中,能逃的早都逃沒了,剩下的成員大多是被軍政府通緝之輩,一旦被抓住了準沒命,絕不會有好結果,既別指望著出去談判,也別打算繳槍投降,如今被圍困在“野人山”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如果打算在原地固守,等著他們的隻有死路一條。

    遊擊隊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那就是逃進“野人山”中的原始叢林,但是緬甸人對此地簡直是“談虎色變”叢林深處

    根本沒有道路,地形崎嶇,環境複雜得難以想象,除了不見天日的茂密叢林和沼澤地,更有毒蛇惡獸出沒無常,妖霧瘴厲肆虐,進去就別想出來,這些年來失蹤在裏麵的人,多得數也數不清了。

    據說迄今為止人數最多的一次,是日軍一個師團的殘部兩千餘眾,被英軍打得走投無路,被迫撤進了位於野人山南側的大沼澤,結果剛進去就迷了路,又突然遭遇了無數鱷魚的襲擊,兩千多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大都喂了鱷魚,僅有少數幾人得以幸存。

    所以緬共遊擊隊根本不可能活著從“野人山”裏走出去,退一萬步說,就算僥幸逃出“野人山”然後怎麽辦?緬北是肯定沒有立足之地了,隻好越境迴到中國,可幾年前,司馬灰這夥人都是從勞改農場裏偷跑出來的,此時再迴去,會是個什麽結果可想而知。

    羅大海到了這個地步,不得不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用匕首在泥地上劃了叉,表示現在的情況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然後問司馬灰和阿脆:“看明白了沒有?咱們現在就是這麽個處境。”

    司馬灰點了點頭,苦笑道:“明白了,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都沒有,反正橫豎都得死,就看最後是怎麽死了。”

    阿脆也是心下黯然,但如今知道了自己必死無疑,心中反倒是坦然了許多,她說:“既然怎樣都難逃一死,我可不想做俘虜被處決,咱們要死也不能死在這異國他鄉的深山老林裏。”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也有此意,尋思著可以冒死穿越“野人山”如果有誰命大能活著走出去了,就盡量想辦法返迴中國,隨後的事就聽天由命了。甭管怎麽說,迴到國內即使被捕,那好歹也算是落到自己人手裏了,最起碼也得先交給有關部門審審再斃,總好過被緬甸軍閥抓住,那夥人可是二話不說,直接拿槍對著你後腦勺就摟火。

    三人心灰意冷,商議定了去向,就把遊擊隊裏還活著的人,包括傷病員都召集起來,跟大夥講清楚現在深陷絕境,不得不分散突圍,所謂“分散突圍”也隻是說著好聽,其實就是說咱們這支隊伍從現在開始,不再有建製和紀律的約束,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了。

    這個消息一經宣布,眾人並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因為大夥全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在互道珍重之後,就默默踏上了各自選擇的道路,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寧可被政府軍捉去五馬分屍,也不敢再往叢林裏邊走了。

    但決定要走“野人山”這條路線的人,除了司馬灰他們三個之外,竟然

    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緬甸少年,這小子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也沒個正經名字,瘦得像隻猴子,穿著件破沙籠,剃著光頭,憨頭憨腦,整天一副嘻皮笑臉的傻模樣,遊擊隊裏的人都稱他“karaweik”或“kara”“karaweik”是指當地傳說中的一種鳥類,因為緬甸人的生肖與中國不同,隻有八種,根據生於星期幾來決定屬什麽,星期一是老虎,二是獅子,星期三比較特殊,上半天屬雙牙象,下半天屬無牙象,星期四屬老鼠,星期五屬天竺鼠,星期六屬龍,星期日則是“妙翅鳥”依此判斷,他可能是星期天出生的,因此司馬灰等人也直接用中國話管他叫“星期天”karaweik還是在兩個多月以前,被夏鐵東從緬北一個村子裏救出來的孤兒,他的家人都在戰亂中死光了,此後就一直跟這緬共人民軍到處走,攆也攆不開。現在夏鐵東已經不在了,karaweik死活都要跟著司馬灰走。

    司馬灰心想:“這小子還以為跟著我們往前走就能活著突圍,卻不知我們三人也隻有死路一條。”

    於是他給karaweik指了指山外的方向說:“你上廟裏當和尚去吧。”

    但是karaweik哪裏肯聽,要是拿北京的話來講,他這人太“軸”了,是個死心眼兒,不管什麽事,隻要認準了,就會一條道走到黑,而且他雖然能聽明白漢語,卻僅會講幾句非常生硬的中國話,司馬灰也對其講不通什麽道理,無奈之餘,隻好帶在身邊一同進山。

    司馬灰認為落到如此境地,無所謂身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而阿脆在老家有個弟弟,但是身在緬甸,與國內音訊隔絕,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麵了,算起來也該同karaweik的年紀相仿,她就拿karaweik當自己的親兄弟一樣照顧。

    司馬灰和阿脆倒還好說,唯獨羅大舌頭不怎麽待見karaweik。因為當地人都是極慢的性子,隨你怎麽催促,照樣不急不徐,就連走路也是走得慢慢悠悠,karaweik剃了發,那是由於當地人崇信佛教,依照此地習俗,女的進庵做尼姑不能還俗,而男子想做和尚則是隨時隨地,想什麽時候還俗就什麽時候還俗,到廟裏當和尚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門。有的因為心情好了,去當兩天和尚高興高興;也有的因為不走運,就出家做幾天僧人去去晦氣。

    由於佛法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得當地人變得悠然懶散,許多人都是老好人、慢性子,從來不著急不發愁,死就死活就活,因為這輩子過完了還有來世,犯不上為了眼前的事

    情焦慮,karaweik正是其中之一,他們的這種“消極人生觀”令羅大海十分反感。

    羅大舌頭抱怨了一番之後,見其餘的人都已四散離去,他就把剩下的一些文件燒毀,又看到阿脆正和karaweik在擺弄那部軍用無線電,便催促說很快要進入原始叢林了,必須輕裝減行,現在也沒兄弟部隊跟咱聯係了,留著這部電台就是個累贅,趁早砸掉算了。

    雖然那部破舊的電台裏全是噪音,“呲啦呲啦”響個不停,人語聲模糊難辨,但這時阿脆正聽得仔細,完全顧不上理會羅大舌頭在說什麽。阿脆近幾年來經常找機會跟當地人學習語言,幾乎可以算是多半個翻譯,此刻捂著耳機全神貫注地收聽,臉色越來越是不好,她似乎從那時斷時續的嘈雜電波中,得到了一個十分恐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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