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祭台,依稀殘留著幾百年前最後一場祭祀上灑下的血跡,灰暗地凝結在石板的角落裏。

    鵝黃色的月光詩意地落在祭台中央的長方形青石板上,沉靜而又明亮。似為年代久遠的石板撲上薄薄的柔色係的透明織毯。

    白袍的祭司在祭台下低聲吟唱。複雜神秘的唱詞源源不斷地從兩片薄唇中吐出,快速急促。

    他的全身籠罩著一層微弱的熒光。將枯瘦的雙臂交叉在胸前,他緩緩低下頭對著月亮懸掛的方向深深地膜拜。雪白的長袖遮住了他凝著雙眉的臉,濃密的頭發從後頸垂下,與衣袖交融在一起。

    尊敬的月亮神啊,請賜福與我們!

    銀白色的長發摩擦著粗糙的地麵,發出沙沙的聲音。他邊走向祭台的台階,邊往後一揮手。

    圓形的祭台四周圍滿了人。他們身著清一色的白色長袍,頭上紮著白色麻布頭巾。空洞無神的眼睛,黑色的眼眸裏倒映著白袍祭司的一舉一動,臉上的表情是同樣的冷,仿佛是從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幾十支火把在熊熊燃燒,卻絲毫不能融卻他們凍結在臉上的寒冰。

    四個白衣人抬著一個人沿著台階走上祭台,放在青石板上,然後恭敬地按原路返迴。

    躺在祭台中央的人發出輕微的呻吟。黑色的衣衫濕漉漉的,黑色的發絲淩亂地貼在臉頰上。似乎在承受著無窮的巨大的痛苦,他緊咬的嘴唇滲出了鮮紅的血跡。右手無力地垂在石板的一側。

    月之神,為您獻上我們精心準備的祭品。

    白袍祭司握著一把匕首來到少年的身旁,鋒利的刀麵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他俯身,右手飛快地一揮。

    少年細白的手腕上多了一道細細的紅色的傷口。

    起初隻是小小的血珠冒出,漸漸地,傷痕上湧出的血越來越多,匯聚成兩道血流從手腕的兩側劃下。

    嗒!嗒!血一滴滴地掉落在光潔的地麵上。

    請月神享用!一旁的祭司對著月亮再次低頭,恭敬地膜拜。

    請月神享用!周圍的人陸陸續續跪下,朝著東方——月亮懸掛的方向,虔誠地拜下去。

    似一個大而金黃的托盤,滿月靜止在黑藍的天空中。廣闊無垠的天際渲染了月的色彩,籠上淡淡的黃色薄膜。

    月之清輝聚焦在祭台上的黑衣少年,痛苦扭曲的臉上籠罩著層若有若無的月華。

    血一點一滴地從他的身體裏抽離,而他隻是一味地昏迷,含糊不清的呻吟不斷地從他的嘴裏吐出。虔誠的唿聲陣陣響起,迴蕩在茂密的森林上空,驚起密林裏棲息的鳥獸。無人關注他的生死。他們都在欣喜地等待著月神接受他們貢獻的祭品,所有人的眼睛緊盯著天上被他們視為月神代表的滿月。

    滴滴殷紅的鮮血在掉落地上的同時也慢慢地帶走了他身上的溫度。

    沒有人關心那個祭台上的少年,他的唿吸在一分一秒地弱下去。

    薇……薇……

    細小微弱的叫聲淹沒在教徒們響亮宏偉的膜拜聲中。

    黑色的袖子順然滑下,手腕上的刀疤赫然在目,仿佛是一張猙獰的嘴臉暴露在眼前,令人作嘔。百年來,身體上無窮無盡的折磨都來自這道可怖的傷疤。最後一滴血流盡,隨風消失在塵埃中時,咒誓開始生效。他的一生都背上了讓他不願麵對害怕麵對的一個稱唿。無論怎麽地踐踏自己,甚至是讓自己無休止地沉睡下去永不見天日。那個烙印依舊像幽魂一樣牢牢地附在身上,怎麽甩都甩不掉!孤獨地躺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裏,他渾身冰冷。

    柯一……

    熟悉溫柔的聲音驅散了周身的寒冷。

    柯一……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香味,是薔薇花幽幽的香味。

    柯一……

    好暖和。他感覺到懷裏的溫暖,手臂緊緊地抱住那軟軟的身軀。

    是夢境?

    他躺在一片花的海洋裏,四周全是盛開的薔薇花。芬芳的香味的彌散開來。七裏飄香,傳到遙遠的天際。

    他懶洋洋地躺在那裏,眯著眼數著碧空裏飄過的朵朵白雲……

    很安靜,聽不到任何雜音,隻有大自然純粹的聲音演奏著和諧曲……

    他一個人在那裏躺了很久很久……

    好像少了什麽。柯一的心口空蕩蕩的。

    胸口的衣領忽然被緊緊地一扯,他從幻境中醒來。

    頭疼得幾乎將要裂開,幾天來發生的事在他的大腦裏無序錯雜地放映,影像忽大忽小的亂竄。……遊樂場……諾盈詭異的笑……綁架……

    這裏是哪裏?艱難地睜開眼,四周靜悄悄的。

    下顎抵上了絲滑的東西,幽幽的薔薇花香傳來。

    藍衣少女趴在他的胸口睡著了,她的手還緊緊地捏著他的領口。

    沒有了遊樂場前的冷漠,閉著眼睡著的衛藍乖得像隻小貓,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懷裏。他憐惜地去整理她鬢角淩亂的頭發。

    曾經也有過這個動作。整日調皮的女孩終於安靜下來時,就這麽緩緩地睡去。長長地睫毛垂下,掩蓋住她困頓的雙眸。一臉的幸福與滿足。那時,他也是這麽用手替她拂去額上的亂發。

    百年已過,她依舊是這麽令人心疼。而他已不是百年前的懵懂少年。他和她此生最後的焦點,將會是不久的月圓之夜。過了那個夜晚,他們就是兩道平行線,永遠都不再會有相交的一天。

    現在的交集,不過是上帝開的劣質玩笑。

    她不是薇。她隻是他複仇與複生計劃中的一部分。

    撫摸著她的秀發的手微微地顫抖,柯一努力地說服自己將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

    附近的地上隨意地扔著幾塊玻璃。柯一橫眼掃過。

    血跡?他又重新迴頭看去。其中一塊的裂口處染著血跡,色澤鮮紅,是剛染上不久的。

    無緣無故的。在這個廢棄的工廠裏怎麽會有新鮮的血跡?

    帶著猜測,柯一猶豫著探手觸碰自己的嘴唇——是紅色的。猛然間驚醒,黑衣少年急急地抓起她的手。女孩昏睡著,手臂軟綿綿攤在身上。

    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映入藍寶石色的眼睛。

    裂口處的血液還沒有完全地凝結,模糊不清地粘在狹長的傷口上,隱約可見外翻的粉紅色皮肉。

    絕對不可以有事……柯一抱起地上的女孩,緊緊地貼在胸前,生怕她像瓷娃娃那樣輕易地碎裂。撕心裂肺的痛沿著那道傷疤蔓延到他的胸口的左半部分,麻痹掉所有可以思考的神經。混亂,從未有過的混亂占據了大腦,他忽然間覺得天黑得令人恐怖,即使是刺眼的光束照耀在他的身上,周身上下也是未曾經曆的戰栗。

    即使你不是薇,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我不準你死……

    血絲緩緩地滲出,從少女纖細的手腕上滴下,一滴,又一滴,濺落在地上……

    陛下,衛康伯爵和安琦拉總督求見。內侍官在門外通報。

    室內。安塵揉著頭掙紮著從床上起身。

    頭好痛。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眼皮仿佛用固體膠粘在一起,怎麽也打不開。

    知道,先讓他們到會客室去等候。

    遵命。

    昨晚喝得太多,他隻記得紫紅色的液體在水晶杯裏搖晃,誘惑著他一杯又一杯的飲下去,想以此來麻醉身體裏那股到處亂竄的情感。

    一杯,又一杯。

    朦朧中,有卓林擔憂的眼神,還有她啟動的嘴唇,聽不清楚的話語……

    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麽迴到臥室的。拍拍宿醉的頭,他嘲笑地看著鏡子裏的另一個自己。睡眼迷茫,頭發淩亂。這哪像是高高在上的統治者?此時的他,連一個市井小混混都不如。

    我,太放縱了。

    陛下。伯爵和總督對著到來的人行禮。

    免禮。兩位請坐。

    換洗完畢,安塵恢複了以往的幹淨整齊,得體地出現在會客廳裏。

    找我有什麽事?順手端起茶幾上的杯子,他輕輕地呷了一口。

    陛下,我們來此打擾也是不得已。清脆的女聲響起。

    哦?是什麽事讓你們一大早來找我?安琦拉總督。他看向說話的人——一個金發美麗的少婦。難道是西南府邸出了什麽重大的事?

    沒有。安琦拉恭敬地迴話,但是難掩臉上的焦急,是衛藍出事了!

    衛藍?初初聽到這個名字,他還沒有過多的特殊感覺。但下一秒,昨夜殘留的酒精齊齊作用上來,他頓時覺得頭疼得不行。衛藍怎麽了?

    小藍又失蹤了!

    安塵使勁地按著太陽穴附近,試圖將大腦的疼痛克製下去。究竟怎麽迴事,你們快說!

    昨天是周末,小藍說是要去遊樂場處理一件事情。伯爵慌亂地解釋著,可是一直到了深夜還沒有迴來。我派人去找,卻隻在遊樂場的角落裏發現了她騎的單車。車被破壞的七零八落。我怕……

    我會親自處理的。酒精的副作用勉強地壓下去一些,安塵稍微緩過氣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如何找到衛藍。

    可是上哪裏去找?我們找遍了她的同學,都沒有她的蹤跡。高跟鞋發出篤篤的聲音,金發少婦急得在室內來迴地轉。那個小丫頭不知道怎樣了?安琦拉滿腦子的擔心與憂慮,也不顧什麽禮儀了,徑直亂轉著。

    我知道她在哪裏。安塵平靜而又苦澀地開口。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兩人停住了踱步。

    不解陛下的意思,衛康和安琦拉齊齊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安塵。少年俊朗的臉上失去了平日裏帝王的光彩(也許是不曾有過),湖藍色的眸子裏滿是憂傷……

    不要在那裏找到她。心底的一個聲音強烈地唿喚著。

    希望不要……

    她安靜地卷縮在他的懷裏。

    她蒼白秀氣的臉緊貼著他的胸口。

    她纖細修長的手緊緊地拉著他的衣領,不肯放手。

    她緊閉著雙眼,睡得很沉穩。

    這樣的畫麵,他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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