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江銀魚二兩冰,剝鱗削骨甩尾傾。


    煮水升騰撥白霧,皮開肉綻不轉睛。


    世人隻知魚肉鮮美,卻不知“死不瞑目”一詞,用在盤中魚身上更為貼切。


    或許,它們生來本不是盤中美味,卻無意成了這世間最討喜的食物。


    之所以“討喜”,全因易得,不僅幼兒、老翁皆可獲之,江湖俠客亦常食之。


    在鄭言看來,人生與魚兒無異。


    不但要按規則遊走,還不能留下太多記憶。


    若是偶爾被人敲打一下,倒也無礙,大不了調頭猛竄,再迴到原本軌跡。


    可,倘若不單單是敲打,還要食用的話,那也隻能“死不瞑目”了...


    因為,魚兒好似不會閉眼,永遠在睜著圓圓的大眼。


    昔年的錦衣衛也是如此,終日睜著大大的眼睛,死亦不知因何而死。


    那時的錦衣衛除了有一身傲骨,外在更有一層堅硬的冰。


    這層冰,雖不厚重,卻也能給人一種肅殺與威嚴。


    這是一種潛意識,亦是所有人的普遍認知。


    然,使鄭言沒想到的是,突如其來的一件事,不但脫去了他外在的冰,更削去了他身上的骨。


    唯有他那雙“死不瞑目”的眸子,還留存至今…


    ...


    那年那日的蕭素,無處躲藏,空寒無風。


    蕭素的是眼前景,也非眼前景。


    縱有“秋有落葉,冬有雪”的浪漫,也難抵內心的恐懼與冷清。


    立身殿前的鄭言,是孤獨的,也是桀驁的。


    他雖是一個人,卻能藐視萬物,更能不屑地瞥看著每一個宮廷守衛。


    至少,在今日之前,過路的太監要對他點頭哈腰,巡視的守衛見他也要繞道而行。


    但,今日殿前,不單單增派了守衛,且除了守衛外,連一個人影都沒出現過。


    守衛是冷的,空氣更是冷的,仿佛一切皆已凝結,頭頂也猶如壓上了厚厚的烏雲,隨時都有電閃雷鳴,冰霜襲身的可能。


    他麵前的大殿是人間的殿宇,卻也遠勝了仙界的淩霄寶殿。


    淩霄寶殿難登,是因為它本就在虛幻中;眼前的殿宇不僅真實,且還是權力之巔、臥龍之所,自然人人羨煞,爭先去搶。


    它的誘惑,絕不在謀個一官半職上,而在極致權欲上。


    每朝每代都有一座這般得大殿,從大殿中不知走出過多少位權貴顯要,位極人臣。


    就在一炷香前,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也走入了這樣的大殿中,但,紀綱出來時,卻無了往日的風光…


    因為,他並不是走出來的,而是被人用刀架著脖子抬出來的。


    盡管如此,鄭言還是在第一時間跑出了宮牆,直奔錦衣衛鎮撫司。


    眼神渙散、六神無主的他,立刻集結的隊伍,來不及點卯,就要悶頭而出。


    可,在他的薄綢紫衫被風撩起之刻,他腰間的繡春刀便已然被人卸下。


    隨後,一隊禁衛軍長槍列隊,弓弩側挎,也現身在了鎮撫司衙門外。


    但,卸下他繡春刀的人,卻不是禁衛軍,而是,一直留守在鎮撫司衙門中的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


    ——從看到紀綱被人駕出大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命不久矣。可,他既能逃出宮牆,就幻想著能有一次扭轉命運的機會。沒曾想,不但沒有機會,死亡還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得猝不及防。


    他的雙眸已紅,紅得發亮,紅得猙獰;他的眸光中似有咒罵,似有不甘,更似有乞求。


    然,他沒能換來同僚的憐憫,反而在同僚抬手間暈倒在地…


    ...


    “沒有營救,也沒有血戰…倘若,這兩者有其一,我也不會如此痛苦地活著…”


    “從頭到尾都是無聲無息的,能聽到的也隻有炭火的炸裂聲,炭火在火盆中,烙鐵又在火炭上...我能聽到聲響時,人也已在獄中…”


    殤沫眸光閃動,漸漸迷離,低聲顫道:“真就沒一點機會嗎?”


    鄭言癡笑搖頭,“原本我也以為有機會,但,事實上...我連走出鎮撫司衙門的機會都沒有。”


    殤沫咬了咬嘴唇,暗淡一笑,“或許,這一切早就預謀已久…”


    “有沒有預謀,我不知道...我隻記得,當年卸下我繡春刀的人,乃是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此人敦厚老實,從不做虛浮之事,雖其貌不揚,鼻子又扁又平,但,也算是人高馬大,身材魁梧。”鄭言,說,“在我入獄之初,讓我最想不通的人,也便就是他了…”


    殤沫,問道:“你想不通他為何要背叛紀綱?還是想不通他為何要卸下你的繡春刀?”


    鄭言淡笑道:“你說的這兩樣,我都想不通…如果說他背叛大人是為了保命的話,我倒可以理解,但,他卸下我手中的繡春刀,就另有一層意思了…”


    殤沫,道:“那他是如何說的?”


    鄭言長舒了一口氣,緩緩道:“剛開始時,他說他那樣做是為了幫我,不想讓我丟掉性命…可後來,我所經受的每一道酷刑,又皆是由他親自動的手…”


    殤沫,說:“你所說的那個眼都不眨一下的行刑人,就是他?”


    鄭言,點頭。


    殤沫又道:“對你行刑的理由是什麽?”


    鄭言緩緩笑道:“當然是認罪書了…不光是我的認罪書,他大概更想得到大人的罪證吧…”


    殤沫,追問道:“你沒給?”


    鄭言又點了點頭,“我始終未寫過一個字…或許也正因如此,他到最後也完全瘋狂了起來,再也不願戴著麵具做人了…這也讓我看到了他的兇殘,無比兇殘的一麵…”


    殤沫,疑惑道:“可,按道理來講,就算你不寫,他們也能偽造出來啊…隻要用你的手指按下血印,便就是死證。”


    鄭言,譏誚道:“如果...根本就不需要什麽罪證呢?”


    殤沫睜圓了眸子,怔怔地看著鄭言。


    “聖上根本就沒有給大人得以喘息的機會,在拿下大人的那天,就斬殺了大人,所以,罪證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隻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鄭言,說,“後來,我才知道聖上早有殺大人之心,至於那些借太監之手遞到聖人麵前的罪狀,聖上是看都沒看…而,那位對我行刑的錦衣衛指揮同知…”


    他說到此處,已然上揚了嘴角,譏嘲之意更濃,“他不過是也想讓我背叛大人罷了…”


    殤沫瞠目結舌,道:“他…也想讓你背叛紀綱…這…這是何意?”


    鄭言瞥了一眼殤沫,慢慢說道:“很簡單…他隻是為了讓自己舒悅些而已…既然,他背叛了大人,他就容不下比他堅貞的人,隻要有堅貞不屈、不叛大人的人存在,他就覺得自己很汙穢,很不堪…”


    殤沫,赫然道:“所以,他想讓你寫的不止是認罪書,更有指證書…”


    “是的。”鄭言,說,“隻要我寫了,就算我事後不認,他也會很愉悅。因為,當他拿著我寫下的血書的那一刻,他就會有無比的寬慰感…也就能磨平他內心的所有折磨…畢竟,我是大人身邊最親近的人,連我這個最親近的人都背叛了大人,那他的背叛,豈不是也合情合理了?”


    殤沫聞言,內心不禁一震,“說到底,還是人性使然…”


    “是啊,萬般諸事皆有人性,也逃不過人性…”鄭言緩歎了一聲,“確切地說,我能活到現在,也著實離不開“人性”兩字…”


    殤沫沉默,死死地看著鄭言。


    他實在想不出,鄭言是如何逃脫的…


    ——從鄭言臉上和身上的傷痕來看,當時對鄭言行刑之人也根本沒打算讓其活著走出牢獄。


    鄭言,接著說道:“在這個世上,人性能改變很多事情,也絕非隻有壞,沒有好。我能活到現在,也全因娘護孩子心切,做娘的寧願賠上一條命,也要讓我活下去…”


    殤沫仍在沉默,這次沉默是啞口無言地沉默。


    ——他大概已猜出了鄭言的身份,一個驚天的身份。


    見殤沫不言,鄭言突又大笑道:“你應該已猜到了…大人被處死後,紀府之人皆被流放,也隻死過一個女人...”


    殤沫更加肯定,道:“難道…你娘正是“念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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