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很多種意外,無論哪種意外到了最後,都會成為理所當然,無一例外。


    隻因,很多意外中充滿著刻意,亦有很多意外過後,很快便就填補了之前所有的疑惑。


    ——水清嵐,並不是一場意外。


    雖然,殤沫這樣想,卻也隻是一歎一念...


    對於一個直接奔著他手中劍譜而來的人,他也絕不會將水清嵐當成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


    然,現下的他也隻能擰一擰濕漉漉的衣衫,撩撥幾下還在滴著水珠的頭發,躍出舟筏,騰身在月色下,踏著粼粼湖水而去...


    ——他知道,他會再次遇到水清嵐的,無論何時何地,有些人隻要能出現一次,便就能出現第二次...


    ...


    柔柔的水波,涼涼的微風,在這清冷無邊的天際中,月已更高。


    無任何遮擋的星辰,本該更加明亮,卻有著道不明的淒寒,望不到頭的距離。


    如畫的八寶玲瓏船,靜停在湖中,無燈火,卻立影。


    影,陰沉;船,蕭素。


    就好似無人問津了千百年,無人蹤,更無聲。


    然,在幾個時辰前,這艘八寶玲瓏船上還十分熱鬧,時時傳來著錘頭釘釘子的聲響與工匠們的喚喝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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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嶄新的船板被釘上,破損的船板被換下,‘江月門’的門人也在來迴搬運船板間,喊出著齊刷刷的口號。


    而,這艘八寶玲瓏船便是柳若錦曾待過的那艘,船上並沒有被損壞的地方,但是,暮雲煙還是下了令,要進行一番修整。


    原因很簡單,對於要在江河湖海之上過冬的‘江月門’門人而言,一艘巨大結實且無一點瑕疵的船,實在是太重要了。


    至少,可以避免在寒冬的水中修補船身的概率,也可使得門人有足夠的信心,越江跨海遠航。


    對於,為何要在寒冷的冬季遠航,自然也是有著從‘江月門’建立以來,至今都在完成的使命在的。


    ‘獨釣寒江雪’,或許是一句充滿意境的詩句,但在‘江月門’門人眼中,這句詩卻是寫實的景象。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兩句詩,正是他們要守護之人的真實寫照。


    漁民,是不會因為寒冬而放棄捕魚的,他們不但會捕魚,還會前往更深更遠的江域、海域中捕撈。


    因為到了覆雪寒冬,魚兒已不會在淺水域中活動。


    靠著江河湖海生存的人們,卻不得不靠著它們繼續活下去...


    ...


    現下,夜幕已深,靜坦的湖麵,蒙上了一層薄煙。


    薄薄的霧,薄薄的塵,薄薄的月色照射在更加寂靜的八寶玲瓏船上。


    可,絕美的卻是影中月——船在湖上,月在湖中,船影斜垂,月映偏側。


    突然,一人影打破了這場寧靜,這人影已踏破了湖麵,船影、月影逐漸晃動、扭曲...


    這人影絕不高大,其身姿卻也呈現在了粼粼水波之上。


    他躍上八寶玲瓏船的那一刻,即刻展露出了些許慵懶與輕鬆,就好似猛然鬆了一口氣,一口大大的心氣...


    或許,上了船後,他就無需再提心吊膽了,畢竟,‘江月門’的人早已在夜幕前離開,他已成了這艘船上的唯一生命。


    他摘下了懸掛在船閣門窗上的一水葫蘆,轉身靠下,盤坐下來。


    一個人,一隻船,一明月,涼涼秋風,薄薄煙霧,坐靠船閣,拎曳著一葫蘆。


    他緩緩地飲下一口葫蘆中的水,驟然間翹起了嘴角,他應是猜對了這葫蘆中絕不是水,而是酒。


    在這樣的氛圍下,他需要一壺酒,也恰好是一壺酒...


    ...


    月已高懸,霧已漸散,壺中酒也已滴盡,沒人知道他已坐了多久,也沒人知道他為何要來到這艘八寶玲瓏船上。


    他好似也忘了來此的目的,隻是無睡意,漸覺冷。


    寒冷,是每個人都能夠清楚感受到的,這好似也印證了‘世間冷暖知多少’的句子。


    他已緊縮,蜷起了雙腿,雖然他隻有一條臂膀,但還是繞在了膝蓋上,抓緊了另一側沒有胳膊的衣袖上。


    或許,他該迴到船閣中了,在這樣的秋夜,能夠找到一處棲身地,一處帶著暖意的遮擋處,已是大大的幸運。


    可,就在他起身之時,便驟停了身子,他的腦海也從空白中覺醒,瞬間記起了為何要來此的原因來...


    那是幾天前,本在這艘八寶玲瓏船上看守柳若錦的他,突然被一個絕豔的紅衣女子吸引住了眸光。


    連日的寂寥,能夠遇到一個絕豔的女子,對他來說,也絕對是一件好事。


    至少,他整日守著的另一位絕豔的女子,他是絕碰不得的。


    因為,這女子便是柳若錦,有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存在,他也不想惹下麻煩,更不想送命。


    新出現的這個絕豔女子,不但比柳若錦年輕,更比柳若錦水靈,就算她們二人都是絕世的傾城女子,上了年齡的也是永遠比不過年輕的。


    更何況,那位新出現的絕豔女子,還對著他展露了笑顏,而,展露笑顏的過程,也甚是美妙。


    那是在過了午時的秋色下,不冷不暖的微風中,一襲紅衣從湖麵上掠過,迴眸間恰好與他相視,一位身著紅衣的女子澹澹的、柔柔的對著他笑了起來...


    這笑很長,長到紅衣女子消失在湖麵前,都在笑。


    這笑很暖,暖到隻要看上一眼,心裏就能綻開了花,再也無法忘懷。


    於是,他追了上去,他自認他的輕功還算可以,不但可以,且在這江湖上他著實也是一位高手。


    但,他卻跟丟了,落在岸邊的他,已找不到紅衣女子的身影,他的內心也莫名的沮喪起來——沉沉的,心如死灰的沮喪,就好似一個孩子突然得到了一塊糖,可這塊糖又莫名其妙的丟了...


    且是在他手上,丟了...


    他接到的指令,是看守好柳若錦,這也使他注定不能在岸邊多做停留。


    然,就在他剛要轉身,想要重迴八寶玲瓏船上時,那位紅衣女子竟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後,還輕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他在轉迴身子間,眸中也逐漸閃動起了光亮,那是失而複得的光亮,亦是重新接觸到暖意的光亮。


    薄薄的暖意,薄薄的心跳,薄薄的羞澀,薄薄的傻笑。


    “應蕭索?”那女子喊出了他的名字,也逐漸將他心中所有薄薄的好感打破,“你是應蕭索嗎?”


    這世上,能夠輕易唿喚出他名諱之人,本就不多,他不但久久未在江湖中走動,且在他從多年羈押的地牢中走出後,亦沒有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如果有,也是他手中‘滅影刀’的功勞,所謂的‘獨臂刀客’,他也很清楚,江湖人畏懼的是他手中的刀,並不是他這個江湖客。


    可,即便如此,他也算是一位前輩,無關人品,無關恩怨的前輩。


    在麵對一個直唿他名諱的小姑娘麵前,他難免有些不自在,這不自在卻不是想要湧發暴脾氣,而是莫名地感到有些失顏麵,毫無威風。


    他並不想責怪這位小姑娘,因為他已不自覺的點頭,迴應了她的唿喚。


    也因為,這世間難得有這麽可愛、絕豔的小姑娘。


    “門主讓你配合我,前去迎接‘天翱門’門主郭明軒,”紅衣女子頓了頓,接著“哦”道:“你不用出麵的,我獨自在湖麵上攔截郭明軒就好,你呢,偷偷地潛入他們所在的船上,伺機劫走郭明軒的女兒便好。”


    他聞言,有些遲疑,這遲疑並不是他聽不懂女子的言語,而是有很多不解之處。


    一個年過半百,擁有著老江湖資曆的他,也曾耀武揚威過。


    昔年,誰又敢不知他‘滅影門’首席大弟子應蕭索的大名呢?


    所以,他的江湖經曆告訴他,此事絕沒有那麽簡單,至少,他麵前的這位紅衣女子是無論怎樣都不可能獨自去挑戰郭明軒的。


    但,紅衣女子顯然沒有給他質疑的機會,在說完話後,便就極快地離開了。


    這更像是在傳達命令,至於他有什麽想法,有什麽疑問,也就根本不重要。


    他默然了片刻,終是再次轉身,以輕功迴到了柳若錦所在的八寶玲瓏船上...


    隨後,也便上演了他劫持柳韻錦未遂,又被郭明軒擊飛出船閣的情景了...


    ...


    而現下,他好似又聽到了那位向他傳達故遺名命令的紅衣女子的聲音。


    不在別處,就在他身靠的船室內,在這個深秋的夜晚,他的頭腦也驚奇的清醒了起來。


    ——他之所以迴到這艘八寶玲瓏船上,本就是為了碰碰運氣,因為他是在這艘船上見到的那紅衣女子,那麽,在劫持柳韻錦的任務失敗後,那紅衣女子也是極有可能再次出現在這艘船上的。


    ——除了碰碰運氣外,他還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可若說他被戲弄了,又著實有些牽強,因為那日他親眼看到紅衣女子駕船直迎郭明軒而去,他雖不清楚郭明軒又是出於何種原由而折返迴去的,但紅衣女子好似也沒有什麽欺騙、戲弄他的成分。


    這可能便是聰明女子的高明之處,讓人感覺到了不舒服、被戲弄,卻又如何找都找不出證據來。


    輾轉幾日,他都藏匿在附近的林子中,直到摸透了‘江月門’門人的來往規律,今夜他才敢再次登上這艘八寶玲瓏船。


    ——這世上,難道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嗎?他今夜登船,便就剛好能再次遇到那位不知名的紅衣女子?


    他開始緩步向船室中移動,他也從聽到的聲響中,大概確定了紅衣女子的位置。


    八寶玲瓏船本就是江河湖海上的巨大樓閣,在漆黑的夜中,其船室更顯廣闊。


    廣闊的並不是他的視野,而是一間挨著一間的船室,猶如客棧的客房般排列著。


    而,他腳下的過道,卻是一條每走三五步便就有一扇船窗的兩人寬的道路。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又不是完全的漆黑,在長長的過道中行走的他,彷佛逐漸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那是昏昏的、澹澹的,呈現著灰黃色的曙光。


    這曙光還在不斷放大,直接他腳下的過道突然需要直角轉彎時,他才赫然發現,在這艘船的深處,竟有一船室中閃動著燭火。


    在他的印象中,這間船室沒有窗,可以說是最深處完全密閉的儲物間,也就是說,隻要人不走進來,是絕不會發現這裏的燭火的。


    他的腳步也開始放慢,很慢很慢,慢得就連他的身子也隨之躬下。


    可,他好似還是不滿足這個狀態,於是他停滯了下來,索性將自己的鞋襪也脫了下來,又開始小心翼翼的赤腳行走起來。


    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何要這樣做,好似身體的本能反應,也或許是他的江湖資曆在默認著他這樣去做。


    突然,那間閃動著燭火的船室內,再次發出了他熟悉的聲音,他確定他想要見到的紅衣女子就在裏麵,他迫不及待的趴看門縫,竟看到了他絕想不到的景象...


    ——他的師父故遺名,竟然正在親吻著他急迫想要見到的紅衣女子的脖頸...


    他從未見過他的師父對哪位女子產生過興趣,就算是昔日的塵縈,那個‘滅影門’中最神秘、最冷豔的女子,也尚不能靠近他的師父一步。


    麵對此情此景,他不但越發好奇著眼前那位紅衣女子的身份,且還在內心中生出了一份慌亂與急躁來。


    那紅衣女子也在他的這份慌亂與急躁中,再次發出著連連沉吟...


    這沉吟聲很低很柔,卻也帶著些許痛苦。


    奇怪的是,應蕭索並沒有看出船室內的那紅衣女子在因何而痛苦著...


    他的師父故遺名雖然在親吻著那紅衣女子的脖頸,卻沒有絲毫挪動其嘴巴的位置,更好似在吸允著什麽...


    更何況,兩人也都衣衫完整,也沒有什麽赤裸的行為。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刻,船室中他的師父竟突然直起了身子,他也在他師父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間,瞪圓了雙眼,雙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的嘴已不禁張大,哪怕他再慢一點,就要失控叫出來,他一邊捂嘴禁止著自己發出聲響,也一邊扭曲著身子和臉型。


    ——他的師父故遺名,竟滿嘴是血的直起了身子,血還正在從嘴角流下著...


    ——他的師父並不是在親吻那紅衣女子,而是在吸那紅衣女子身上的鮮血...


    這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這也是他絕想不到的一件事。


    然,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竟又讓他癱軟在了地上,三魂七魄都蕩然無存...


    ...


    他本以為看到他師父故遺名在吸允年輕女子的血液,已是件細思極恐的事情了。


    卻不曾想,真正令他極度恐懼的,居然是他師父在抬臂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液後,又上揚手掌至額頭頂端時的舉動...


    ...


    他想逃,卻逃不掉...


    他的雙腿,乃至全身皆已麻木,這種無力的感覺是真正的無力,就好似一隻任人宰割的牛羊,亦好似一個等待死亡的病人...


    他在爬...


    一點一點的在地上拖動著身子...


    他在流淚...


    張著嘴,流著哈喇子,不顧淚水和鼻涕淌入口中...


    他在抖動...


    猙獰的臉上,眼珠子都似在抖動,腳趾頭更像是觸了電一般...


    在這個過程中,昏昏的、澹澹的,呈現著灰黃色的曙光,雖在慢慢變澹,卻又很漫長,就像他的一生那麽漫長。


    可即便是再漫長的一生,也總有過完的時候,可這“曙光”好似已籠罩在了他的心上,永遠揮之不去,無處躲藏。


    這也是他第一次向往黑暗,向往漆黑無邊的黑暗...


    就在這時,他的眼前竟又突然出現了另一束光,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這束光顯然是更加明亮的。


    明亮到他已在不知不覺中濕了褲子...


    這世上,應是很少人體會過被恐懼壓迫到尿褲子的滋味的,此刻,他已淋淋盡致地體會到了。


    因為,他的眼前又出現了一人,一個提著一盞燈籠,好不掩飾腳步聲的人...


    他知道,隻要這個人再靠近自己一步,他就要完全暴露在燈火下了...


    他的師父故遺名也是不可能察覺不到腳步聲的,就算是急促點的唿吸聲,他的師父也是能夠察覺到的。


    他應是活不過今晚了,就算他已肝腸寸斷般得用盡全力爬到了過道直角轉折處,他也絕活不過今晚...


    “你...你是誰?你...你是鬼嗎?”提著燈籠的來人,已發現了他,一個在地上全是猙獰,毫無人樣的他,“你...你在幹什麽...”


    他停了下來,爬過轉角處,緊挨著過道的邊緣停了下來...


    他緩緩抬頭,看著這個向他發出著疑問的來人,這來人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他此生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江月門’門人...


    這位‘江月門’門人應是來此巡夜的,而他卻是來此尋死的...


    無論是巡夜的,還是尋死的,今夜都是要死的,已絕無生還的可能...


    索性,他閉上了雙眼,緩緩地垂下,將臉頰緊貼在了地麵上...


    他本就是全身觸地在爬動著,在這一刻能夠有一個死亡前比較舒服點的姿勢,已算是一種幸運。


    至少,他知道他為何而死,且可以萬般無力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而,那位提著燈籠來巡夜的‘江月門’門人,隻能做一個永遠不知死因的湖塗鬼了...


    麵對著一個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曉的人,他當然是幸運的...


    ...


    燈籠已滾落在地,他身邊的光卻猛然暗澹了下來。


    隻聽一聲嘶啞地慘叫後,那位來巡夜的‘江月門’門人的屍身,已躺在了離他雙腳三寸不到的距離處。


    巡夜的‘江月門’門人是被一股強大的拉拽力,直接拽至過道直角的另一端的。


    ‘江月門’門人所提的燈籠,也順著拉拽的慣力,滾落到了直角的另一端。


    在這個期間,應蕭索能夠實實地感受到一雙極度戾氣的眸光從他身子上端掃過,亦能聽到低沉且陰深的唿吸聲。


    就好似一頭巨型猛獸在嗅著獵物,亦好似一隻猛虎齜著嘴,伸出了那血紅血紅的舌頭...


    他隻能屏住唿吸,緊捂住整張臉,祈禱著這一切快點過去...


    哪怕是死,也直截了當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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