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璃會意，輕聲提點道：“雲園主！”
唐子昔忙再次彎腰行禮道：“晚輩唐子昔，見過雲園主！”
雲婆婆總算臉色稍霽，重重地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迴到矮桌旁坐下，敲了敲桌麵，喝道：“都是死人嗎？”
唐子昔有些不明所以，正疑惑間，就見一個修士匆忙飛了過來，麻利地換上一套新的茶盞跟果盤。從頭到尾修士都沒有說話，末了也隻是微微欠了欠身便飛走了，顯然對雲婆婆極為忌憚。
雲婆婆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接著又拿起一粒乳白色的果子丟進嘴裏慢慢咀嚼，咽掉嘴裏的果渣，又端起茶盞啜了一口，緊接著又拈起了一枚果子，如此反複。
眼見對方沒叫她起來的意思，唐子昔隻好保持著之前的動作，沒多久就有些腰背酸軟，再加上耳邊不斷傳來的咀嚼聲，鼻端不斷飄來的誘人果香味，個中滋味恐怕隻有她自己最清楚。
足足吃掉了兩大盤果子，喝光了整整一壺茶，雲婆婆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瞟了一眼開始有小動作的少女，輕哼了一聲道：“聽說，他那不成器的後人是為你毀掉肉身的，對吧？”
等了片刻沒有迴答，雲婆婆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提高聲音道，“你聾了？”
正偷偷活動腰肢緩解酸痛的唐子昔被刁璃推了一把，愕然抬頭，道：“什麽？”
雲婆婆雙眼一瞪就要發怒，瞟了一眼四周默默湊近的修士終於還是忍住了，強壓怒氣道：“我問你，蘇家那小子是不是為救你弄成這樣？”
唐子昔聞言心頭一痛，垂首應道：“是。”
“不用擺出這副表情給老婆子看。”雲婆婆冷哼一聲，不耐煩地道：“你老婆子又不是那老東西，他的後人是死是活跟老婆子半點關係沒有。依我看，他那些不成器的後人都死光了才好。”
“雲園主此言差矣！”聽到對方辱及蘇璟，唐子昔終於忍不住了，身體猛然繃直，道：“恕晚輩鬥膽說一句。俗話說愛屋及烏，若您是真心對那位蘇前輩，就應該支持他才是。既然他老人家如此在乎這些晚輩後人，您就算不幫他，至少也不該如此出言詆毀。”
“哈！”雲婆婆怒極反笑，怪腔怪調地道，“這是為那老東西抱不平來了？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來教訓我？”說完右臂猛然一揮，隻聽見哐啷之聲亂響，桌上的茶盞果盤再一次遭了殃。
刁璃則及時地將唐子昔拖離了數丈。
這一次不待雲婆婆出聲，之前那位修士自覺地飛了過來，熟門熟路地收拾了起來，片刻後又默默退下了。
唐子昔甩開刁璃的手，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對方的目光，冷冷地道：“我不是什麽東西，我也知道在這裏自己不算什麽東西。我隻知道，就算不喜歡也不應該破壞；我隻知道，就算因愛生恨也不該殃及池魚；我隻知道，璟哥哥是為了我而死，我就算拚了這條性命也要救他！也不容許任何人詆毀他！”
這番話迴得可謂是鏗鏘有力，暢快之極，惹來周圍一片敬佩的目光，隻有少數幾個修士在默默搖頭，顯然在為唐大小姐的命運擔心。
“是嗎？還真是感人啊！”雲婆婆出人意料地沒有暴怒，反倒陰測測一笑，“就算自斷靈根，自毀仙途也願意？”
“當然！”唐子昔斬釘截鐵地道，沒有絲毫的猶豫。
“好！”雲婆婆雙手一拍，興奮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果然有點意思。”
這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卻惹得周圍的空氣一緊，不少修士開始偷偷朝後退去，一副避之不及的驚恐模樣。
唐子昔也露出了警惕的神色，手上已經扣住了一枚符籙，隨時打算扔出去。
隻有刁璃微不可查地歎了一口氣。
雲婆婆從矮桌後走了出來，站在唐子昔跟前不遠處，一臉和藹地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老婆子隻是說不給，又沒說不換。何況這靈藥園的規矩擺在這，老婆子也不好擅自破壞。你說是也不是？”
唐子昔的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不知道對方又想搞什麽鬼，實在是這個雲婆婆的脾氣太過古怪，根本料不到她下一刻會是什麽反應。
隻聽雲婆婆慢吞吞地又道，“這樣吧，看在長老們的麵子上，老婆子也不要求你們用什麽天材地寶來交換了。隻要你們拿得出讓老婆子心動的東西，補天丹嘛，也不是不可能給你們的。”說完咧嘴嘿嘿一笑，不知道從哪裏又摸出一粒果子丟進了嘴裏。
唐子昔不自覺地扭頭看向刁璃。她來的時候真的是兩手空空，連唯一能拿出手的青凝鏡都留給多羅了。如今雲婆婆好不容易鬆口了，就算覺得有些不妥，也隻能指望刁璃了。
不料刁璃卻搖頭道：“晚輩什麽都沒有。”
雲婆婆臉色一變就要發怒，眼角忽然瞥到一臉失望的唐子昔，心中一動，複又走迴矮桌上旁邊坐下，悠悠地道：“刁姑娘這話老婆子就有些聽不懂了。這靈藥園的規矩是大家夥剛來的時候共同定下的，莫非到了貌似天仙的刁姑娘這裏，真要改規矩不成？嘿嘿，嘿嘿嘿嘿。”
這番話可謂是軟硬兼施，話中的深意更是讓人羞憤難當，連一旁不知情的唐子昔聽了都有些難為情，更別說是當事人刁璃了。
不過對於唐子昔來說，她更在意的是這位雲婆婆前後表現的巨大反差。這種詭秘莫測的感覺讓她極不舒服，心中對這個雲婆婆，連帶著對空間秘境裏的其他修士都沒來由地生出了一股厭惡之心，更加堅定了拿到補天丹就走人的心思。
刁璃顯然也極為不快，語氣也冷了下來，道：“雲婆婆乃是堂堂元嬰前輩，這樣談論一個晚輩的私事，是不是有些過了？”
“說得好！”雲婆婆重重拍了一掌矮桌，霍然起身，冷聲道，“所以你也別想著拿你那點破身份來老婆子這裏顯擺，那沒什麽可驕傲的。一句話，要麽拿出交換物，要麽滾蛋！”
刁璃終於失態了，麵紗後一向沒什麽情緒變化的俏臉氣得通紅，嘴唇更是止不住地發抖。
藥圃間假裝忙碌的修士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紛紛扭頭看向了她，同情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作壁上觀者亦有之。
整個靈藥園死一般的寂靜。
唐子昔目不轉睛地看著刁璃，見到對方微微顫抖的身軀有些不忍，想起身過去卻被雲婆婆一聲怒哼嚇了迴去。心中暗忖，為了璟哥哥，且先忍她一忍。
“補天丹，今天我是一定要的！而且這一次，我要雙份。”刁璃終於開口了，隻是聲音略顯沙啞。
“是嗎？”雲婆婆嘿嘿一笑，不陰不陽地道，“不知刁姑娘拿什麽來交換呢？另一條星辰鎖，還是另一顆山河珠？”
“山河珠？”唐子昔心中一動，幾乎瞬間想起了李漁手中的山河圖，隻是不知二者有什麽關係？一想到李漁，她神情為之一黯，心情也開始低落起來。
“都不是！”刁璃目光平靜地看著雲婆婆，道，“是我自己！”說到這裏目光緩緩掃過四周，緩緩掃過那些各懷心思的修士，提高聲音道，“我刁璃對著九天神雷發誓——自今日起，刁璃自願接管靈藥園，終生不再出園，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此言一出，可謂四座皆驚，連本來對她有些敵視的修士都露出了同情之色，接著又紛紛將目光轉向了同樣目瞪口呆的雲婆婆。
隻有唐子昔一臉茫然，不明白為何大家的反應如此之大。
半日後。
唐子昔站在木門緊閉的靈藥園前，呆呆地看著那串叮鈴作響的風鈴，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走吧，再看下去她也不會見你！”說話的正是同她一道出來的雲婆婆，隻不過此刻的雲婆婆身上全沒了之前那股戾氣，整個人顯得和藹可親，連有些泛青的臉色似乎都紅潤了許多。
唐子昔微微搖了搖頭，強忍的淚水終於潸然落下。
雲婆婆歎了一口氣，道：“你哭也沒用啊，誓言一出就不能迴頭了。之前我還以為她帶你去是想……算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也是她的宿命。”說完伸手拉過唐子昔的手，輕輕拍了拍接著道，“走吧，不能讓她的心血白費。我先帶你去找那老不死的。”
唐子昔默默點了點頭，對方說得沒錯，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替蘇璟重塑肉身，其他的以後再想辦法。
想到這裏，她再次抬頭看了一眼那扇木門，接著毅然轉身大步而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雲輕
唐子昔的速度很快，幾乎眨眼間就走出去數丈遠。
正打算接著安慰她的雲婆婆似乎沒料到她這麽快便想通了，反倒愣了一下，追上去道：“你這丫頭急什麽，知道碧海觀怎麽走嗎？”說完抬手扔出一把飛梭，也不管唐子昔願意不願意，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提了上去。
唐子昔略微掙紮了一下也就放棄了，誠如對方所說，飛梭的速度確實要快上許多。很快便離開了靈藥園的範圍，等她扭頭迴看的時候，隻看見一片濃鬱的靈氣，裏麵的人一個早就瞧不清了。
唐子昔站在飛梭上，心中浮起一種極為奇特的感覺，無論是足下翻湧不息的霧海，還是前方連綿起伏的山川，抑或是旁邊長相奇特的雲婆婆，都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以前她也不是沒有禦空飛行的經曆，可偏偏這一次才有，那種感覺，就像是很久以前曾經見過一般。
雲婆婆對她的心思自然一無所知，隻是專心催動這法器飛行。一直飛了差不多半炷香的工夫，飛梭的速度才慢了下來，接著徐徐降落在了一座鬱鬱蔥蔥的山峰上。
雲婆婆收起飛梭，指著不遠處的山門道：“喏，那就是碧海觀了。現在這個時辰，那老不死的多半在他那個藥園子裏搗鼓，你現在去說不定還能撈上幾株年份不錯的靈草。嘴巴再甜一些哄得他高興了，金元丹、聚靈丹也不在話下。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那老東西對漂亮的小姑娘還是很大方的。”
唐子昔神情略顯尷尬，點頭道：“晚輩記下了。”
雲婆婆嗯了一聲，頓了頓又接著道：“你我相識一場，嚴格說來，我其實是沾了你的光才能脫身。現在臨別在即，老婆子有數語相贈。”
唐子昔欠身道：“請前輩賜教！”
“這裏不比外邊，那些人表麵看起來人模人樣，和藹可親，其實暗地裏都憋著一肚子壞水，稍有不慎就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所以你要切記，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千萬別摻和，也不要隨便相信人，老老實實找個安靜的地方修煉比什麽都強。這裏的人雖然不怎麽樣，但靈氣的濃鬱度卻是外界的百倍不止，隻要你肯下苦功，修為什麽的都不是難事。”
“別怪老婆子說話直，你的修為實在是太弱了，連我園子裏打雜的修為都比你高。”
雲婆婆果然一如既往的不客氣，不過這番話確實算肺腑之言，唐子昔這點好歹還是分得出，心中對她的那一絲芥蒂瞬間消失無蹤，真心誠意地行了一禮，道：“多謝前輩的指點，晚輩銘記於心。”
雲婆婆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疲憊之色，抬手道：“去吧！”
“晚輩就此別過！”唐子昔抱了抱拳後轉身欲行。
“且慢！”雲婆婆忽然出聲叫住她，對上唐子昔疑惑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你之前說，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唐子昔心中了然，欠身道：“晚輩唐子昔！”
“唐子昔？”雲婆婆默默重複了一遍，點頭道，“好名字！老婆子姓雲，單名一個輕字。”
唐子昔再次欠身道：“見過雲輕前輩！”
雲婆婆嘿嘿一笑，道：“你也別前輩前前輩後的了，咱倆挺投緣的，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雲姨吧。”
唐子昔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嘴巴動了動，努力了幾次到底還是沒叫出來。倒不是她嫌棄對方，純粹是她不想再多惹上一些牽扯。
“沒關係，不願意就算了。”雲婆婆體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反正我一向都不太討人喜歡，早就習慣了。沒事！”
見對方如此說，唐子昔的心頭反倒浮起一絲不忍，尤其是見到雲婆婆故作堅強的笑容，鼻子一酸，欠身道：“子昔見過雲姨！”
“你剛剛叫我什麽？”雲婆婆的臉上浮現出驚喜之色，一把抓住她的手，“能不能再叫一次？”
唐子昔莞爾一笑，坦然道：“我剛剛叫你雲姨，子昔見過雲姨！”說完再次行了一禮。
雲婆婆目光晶亮地看著她道：“你真願意叫我雲姨？”
唐子昔點了點頭，認真地道：“雲姨待我猶如子侄，子昔雖然不太聰明，但是雲姨真心對我好，我還是感覺得出的。”
“好！好！好！”雲婆婆的眼眶濕潤了，連聲音都有些哽咽，道：“好孩子！難怪蘇家小子甘願為你而死，老身沒看錯人。”
唐子昔聞言神情一僵，心中剛鬆開一些的石頭再一次壓緊，勉強點了點頭。
雲婆婆顯然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臉歉意地道：“抱歉，我也知道這性子很討人厭，其實我本來不是這樣的，當年你雲姨我也有很多人喜歡來著。”說到這裏估計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幹笑了兩聲，話鋒一轉道，“不過話又說迴來，別人都以為做那園主十分的風光，不僅靈草靈藥能隨意取用，還能對前來求藥的人擺譜……”
唐子昔的注意力果真被吸引了過去，想到之前的情形，奇道：“難道不是嗎？”說完發現有些不妥，忙補充道，“我觀那些人都聽尊敬雲姨您的。”
“哼！”雲婆婆翻了個白眼，不屑地道，“當我不知道她們懷的什麽心思，無非就是希望我在發放歲俸的時候，多給她們一些罷了。尊敬？嘿嘿，她們怕是巴不得我早些完蛋。”
唐子昔聞言默然，其實她也能理解在靈藥園幹活的修士。對於那些與天爭壽的修士來說，能犧牲修煉的時間去打理那些花花草草，本身就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更何況還要忍受雲婆婆的古怪脾氣，能有好的心思才是怪事。不過這些話她沒有說出來，而是順著對方的話道：“雲姨所言甚是。”
雲婆婆看了她一眼，忽然咧嘴笑了，道：“你這丫頭就別學人家弄這些表麵功夫了，你就不是那種能撒謊的人。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不過這些都沒關係了。”說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麵前無邊無際的林海興致勃勃地道，“今後我想去哪就去哪，誰也管不了我，誰也別想再控製我。”一番興奮之後，發覺有些不對勁，扭頭一看發現神色黯然的唐子昔，心思一轉便明白了，攬過她的肩道，“別這麽灰心，你放心吧。那破爛園子雖然我不喜歡待，但是你的刁姐姐卻不一定。那姑娘心氣高著呢，也比你聰明，做這個決定不會是一時性起。”
唐子昔點點頭，道：“刁姐姐確實很強，她是我見過醫術最高明的一位。她不僅救過我，還救過璟哥哥。”
雲婆婆撇了撇嘴似乎是想反駁，看了她一眼到底還是沒說什麽難聽的話，道：“好了，別這副苦瓜臉了。你隻需要要知道，她一定比你過得好就對了。”
唐子昔嗯了一聲沒有多說，心中卻在想，就算過得再好又如何，長期在那種人心險惡的地方待著，誰能保證不受一絲影響，真有一天刁璃也變成了雲婆婆這副模樣，也不知道她迴想起來會作何感想？
雲婆婆見她這副神情有些無奈，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也罷，若是不解開你的心結，怕是對你今後的修行有損。”
唐子昔抬頭看向她，不解地道：“雲姨此話何意？”
“你不用太擔心。”雲婆婆笑了笑，低頭沉吟片刻後方道，“是這樣的，‘雷誓’雖然反噬極強，但是有一個弱點。那就是隻能約束元嬰以下的修士。若是有一天，她的修為能到達元嬰期，練成了身外化身，自然就能從靈藥園脫身了。”
唐子昔看了她一眼，道：“不知雲姨現在修為幾何？”
“我現在是金丹後期。”雲婆婆咧嘴一樂，道：“不過我剛進園子的時候就是這個修為，幾百年過去了，長進全在脾氣上了，修為倒是一直很穩定。刁姑娘跟我不一樣，雖然她現在隻是築基期的修為，但她性子淡然，心性也極為堅韌，背後還有‘貴人’相助，再配以靈藥園的那些靈草靈丹，突破金丹直追元嬰也不是沒有可能。”
唐子昔輕舒了一口氣，挺起來確實很容易，道：“如此我也就放心些了。”
雲婆婆笑道：“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告訴你這些，也是想借你的手幫她一把。你到時候見了那不要臉的老東西，也不需要刻意說什麽，隻需要把刁姑娘的情況照實說即可。希望她能早日得償所願吧，否則像我這樣的脾氣，平白受人恩惠還真是於修行無益啊。”
唐子昔奇道：“莫非那為蘇前輩真的對刁姐姐……另眼相看？”
雲婆婆忍不住發笑，道：“你措辭還挺有意思，什麽另眼相看不另眼相看的。刁姑娘就是那老不死的……呃……”說到這裏神色古怪地瞟了一眼山門的位置，壓低聲音道，“迴頭他要是想收你做弟子，千萬別答應。再多好處也不能答應。”
唐子昔忙再次彎腰行禮道：“晚輩唐子昔，見過雲園主！”
雲婆婆總算臉色稍霽，重重地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迴到矮桌旁坐下，敲了敲桌麵，喝道：“都是死人嗎？”
唐子昔有些不明所以，正疑惑間，就見一個修士匆忙飛了過來，麻利地換上一套新的茶盞跟果盤。從頭到尾修士都沒有說話，末了也隻是微微欠了欠身便飛走了，顯然對雲婆婆極為忌憚。
雲婆婆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接著又拿起一粒乳白色的果子丟進嘴裏慢慢咀嚼，咽掉嘴裏的果渣，又端起茶盞啜了一口，緊接著又拈起了一枚果子，如此反複。
眼見對方沒叫她起來的意思，唐子昔隻好保持著之前的動作，沒多久就有些腰背酸軟，再加上耳邊不斷傳來的咀嚼聲，鼻端不斷飄來的誘人果香味，個中滋味恐怕隻有她自己最清楚。
足足吃掉了兩大盤果子，喝光了整整一壺茶，雲婆婆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瞟了一眼開始有小動作的少女，輕哼了一聲道：“聽說，他那不成器的後人是為你毀掉肉身的，對吧？”
等了片刻沒有迴答，雲婆婆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提高聲音道，“你聾了？”
正偷偷活動腰肢緩解酸痛的唐子昔被刁璃推了一把，愕然抬頭，道：“什麽？”
雲婆婆雙眼一瞪就要發怒，瞟了一眼四周默默湊近的修士終於還是忍住了，強壓怒氣道：“我問你，蘇家那小子是不是為救你弄成這樣？”
唐子昔聞言心頭一痛，垂首應道：“是。”
“不用擺出這副表情給老婆子看。”雲婆婆冷哼一聲，不耐煩地道：“你老婆子又不是那老東西，他的後人是死是活跟老婆子半點關係沒有。依我看，他那些不成器的後人都死光了才好。”
“雲園主此言差矣！”聽到對方辱及蘇璟，唐子昔終於忍不住了，身體猛然繃直，道：“恕晚輩鬥膽說一句。俗話說愛屋及烏，若您是真心對那位蘇前輩，就應該支持他才是。既然他老人家如此在乎這些晚輩後人，您就算不幫他，至少也不該如此出言詆毀。”
“哈！”雲婆婆怒極反笑，怪腔怪調地道，“這是為那老東西抱不平來了？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來教訓我？”說完右臂猛然一揮，隻聽見哐啷之聲亂響，桌上的茶盞果盤再一次遭了殃。
刁璃則及時地將唐子昔拖離了數丈。
這一次不待雲婆婆出聲，之前那位修士自覺地飛了過來，熟門熟路地收拾了起來，片刻後又默默退下了。
唐子昔甩開刁璃的手，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對方的目光，冷冷地道：“我不是什麽東西，我也知道在這裏自己不算什麽東西。我隻知道，就算不喜歡也不應該破壞；我隻知道，就算因愛生恨也不該殃及池魚；我隻知道，璟哥哥是為了我而死，我就算拚了這條性命也要救他！也不容許任何人詆毀他！”
這番話迴得可謂是鏗鏘有力，暢快之極，惹來周圍一片敬佩的目光，隻有少數幾個修士在默默搖頭，顯然在為唐大小姐的命運擔心。
“是嗎？還真是感人啊！”雲婆婆出人意料地沒有暴怒，反倒陰測測一笑，“就算自斷靈根，自毀仙途也願意？”
“當然！”唐子昔斬釘截鐵地道，沒有絲毫的猶豫。
“好！”雲婆婆雙手一拍，興奮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果然有點意思。”
這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卻惹得周圍的空氣一緊，不少修士開始偷偷朝後退去，一副避之不及的驚恐模樣。
唐子昔也露出了警惕的神色，手上已經扣住了一枚符籙，隨時打算扔出去。
隻有刁璃微不可查地歎了一口氣。
雲婆婆從矮桌後走了出來，站在唐子昔跟前不遠處，一臉和藹地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老婆子隻是說不給，又沒說不換。何況這靈藥園的規矩擺在這，老婆子也不好擅自破壞。你說是也不是？”
唐子昔的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不知道對方又想搞什麽鬼，實在是這個雲婆婆的脾氣太過古怪，根本料不到她下一刻會是什麽反應。
隻聽雲婆婆慢吞吞地又道，“這樣吧，看在長老們的麵子上，老婆子也不要求你們用什麽天材地寶來交換了。隻要你們拿得出讓老婆子心動的東西，補天丹嘛，也不是不可能給你們的。”說完咧嘴嘿嘿一笑，不知道從哪裏又摸出一粒果子丟進了嘴裏。
唐子昔不自覺地扭頭看向刁璃。她來的時候真的是兩手空空，連唯一能拿出手的青凝鏡都留給多羅了。如今雲婆婆好不容易鬆口了，就算覺得有些不妥，也隻能指望刁璃了。
不料刁璃卻搖頭道：“晚輩什麽都沒有。”
雲婆婆臉色一變就要發怒，眼角忽然瞥到一臉失望的唐子昔，心中一動，複又走迴矮桌上旁邊坐下，悠悠地道：“刁姑娘這話老婆子就有些聽不懂了。這靈藥園的規矩是大家夥剛來的時候共同定下的，莫非到了貌似天仙的刁姑娘這裏，真要改規矩不成？嘿嘿，嘿嘿嘿嘿。”
這番話可謂是軟硬兼施，話中的深意更是讓人羞憤難當，連一旁不知情的唐子昔聽了都有些難為情，更別說是當事人刁璃了。
不過對於唐子昔來說，她更在意的是這位雲婆婆前後表現的巨大反差。這種詭秘莫測的感覺讓她極不舒服，心中對這個雲婆婆，連帶著對空間秘境裏的其他修士都沒來由地生出了一股厭惡之心，更加堅定了拿到補天丹就走人的心思。
刁璃顯然也極為不快，語氣也冷了下來，道：“雲婆婆乃是堂堂元嬰前輩，這樣談論一個晚輩的私事，是不是有些過了？”
“說得好！”雲婆婆重重拍了一掌矮桌，霍然起身，冷聲道，“所以你也別想著拿你那點破身份來老婆子這裏顯擺，那沒什麽可驕傲的。一句話，要麽拿出交換物，要麽滾蛋！”
刁璃終於失態了，麵紗後一向沒什麽情緒變化的俏臉氣得通紅，嘴唇更是止不住地發抖。
藥圃間假裝忙碌的修士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紛紛扭頭看向了她，同情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作壁上觀者亦有之。
整個靈藥園死一般的寂靜。
唐子昔目不轉睛地看著刁璃，見到對方微微顫抖的身軀有些不忍，想起身過去卻被雲婆婆一聲怒哼嚇了迴去。心中暗忖，為了璟哥哥，且先忍她一忍。
“補天丹，今天我是一定要的！而且這一次，我要雙份。”刁璃終於開口了，隻是聲音略顯沙啞。
“是嗎？”雲婆婆嘿嘿一笑，不陰不陽地道，“不知刁姑娘拿什麽來交換呢？另一條星辰鎖，還是另一顆山河珠？”
“山河珠？”唐子昔心中一動，幾乎瞬間想起了李漁手中的山河圖，隻是不知二者有什麽關係？一想到李漁，她神情為之一黯，心情也開始低落起來。
“都不是！”刁璃目光平靜地看著雲婆婆，道，“是我自己！”說到這裏目光緩緩掃過四周，緩緩掃過那些各懷心思的修士，提高聲音道，“我刁璃對著九天神雷發誓——自今日起，刁璃自願接管靈藥園，終生不再出園，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此言一出，可謂四座皆驚，連本來對她有些敵視的修士都露出了同情之色，接著又紛紛將目光轉向了同樣目瞪口呆的雲婆婆。
隻有唐子昔一臉茫然，不明白為何大家的反應如此之大。
半日後。
唐子昔站在木門緊閉的靈藥園前，呆呆地看著那串叮鈴作響的風鈴，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走吧，再看下去她也不會見你！”說話的正是同她一道出來的雲婆婆，隻不過此刻的雲婆婆身上全沒了之前那股戾氣，整個人顯得和藹可親，連有些泛青的臉色似乎都紅潤了許多。
唐子昔微微搖了搖頭，強忍的淚水終於潸然落下。
雲婆婆歎了一口氣，道：“你哭也沒用啊，誓言一出就不能迴頭了。之前我還以為她帶你去是想……算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也是她的宿命。”說完伸手拉過唐子昔的手，輕輕拍了拍接著道，“走吧，不能讓她的心血白費。我先帶你去找那老不死的。”
唐子昔默默點了點頭，對方說得沒錯，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替蘇璟重塑肉身，其他的以後再想辦法。
想到這裏，她再次抬頭看了一眼那扇木門，接著毅然轉身大步而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雲輕
唐子昔的速度很快，幾乎眨眼間就走出去數丈遠。
正打算接著安慰她的雲婆婆似乎沒料到她這麽快便想通了，反倒愣了一下，追上去道：“你這丫頭急什麽，知道碧海觀怎麽走嗎？”說完抬手扔出一把飛梭，也不管唐子昔願意不願意，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提了上去。
唐子昔略微掙紮了一下也就放棄了，誠如對方所說，飛梭的速度確實要快上許多。很快便離開了靈藥園的範圍，等她扭頭迴看的時候，隻看見一片濃鬱的靈氣，裏麵的人一個早就瞧不清了。
唐子昔站在飛梭上，心中浮起一種極為奇特的感覺，無論是足下翻湧不息的霧海，還是前方連綿起伏的山川，抑或是旁邊長相奇特的雲婆婆，都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以前她也不是沒有禦空飛行的經曆，可偏偏這一次才有，那種感覺，就像是很久以前曾經見過一般。
雲婆婆對她的心思自然一無所知，隻是專心催動這法器飛行。一直飛了差不多半炷香的工夫，飛梭的速度才慢了下來，接著徐徐降落在了一座鬱鬱蔥蔥的山峰上。
雲婆婆收起飛梭，指著不遠處的山門道：“喏，那就是碧海觀了。現在這個時辰，那老不死的多半在他那個藥園子裏搗鼓，你現在去說不定還能撈上幾株年份不錯的靈草。嘴巴再甜一些哄得他高興了，金元丹、聚靈丹也不在話下。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那老東西對漂亮的小姑娘還是很大方的。”
唐子昔神情略顯尷尬，點頭道：“晚輩記下了。”
雲婆婆嗯了一聲，頓了頓又接著道：“你我相識一場，嚴格說來，我其實是沾了你的光才能脫身。現在臨別在即，老婆子有數語相贈。”
唐子昔欠身道：“請前輩賜教！”
“這裏不比外邊，那些人表麵看起來人模人樣，和藹可親，其實暗地裏都憋著一肚子壞水，稍有不慎就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所以你要切記，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千萬別摻和，也不要隨便相信人，老老實實找個安靜的地方修煉比什麽都強。這裏的人雖然不怎麽樣，但靈氣的濃鬱度卻是外界的百倍不止，隻要你肯下苦功，修為什麽的都不是難事。”
“別怪老婆子說話直，你的修為實在是太弱了，連我園子裏打雜的修為都比你高。”
雲婆婆果然一如既往的不客氣，不過這番話確實算肺腑之言，唐子昔這點好歹還是分得出，心中對她的那一絲芥蒂瞬間消失無蹤，真心誠意地行了一禮，道：“多謝前輩的指點，晚輩銘記於心。”
雲婆婆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疲憊之色，抬手道：“去吧！”
“晚輩就此別過！”唐子昔抱了抱拳後轉身欲行。
“且慢！”雲婆婆忽然出聲叫住她，對上唐子昔疑惑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你之前說，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唐子昔心中了然，欠身道：“晚輩唐子昔！”
“唐子昔？”雲婆婆默默重複了一遍，點頭道，“好名字！老婆子姓雲，單名一個輕字。”
唐子昔再次欠身道：“見過雲輕前輩！”
雲婆婆嘿嘿一笑，道：“你也別前輩前前輩後的了，咱倆挺投緣的，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雲姨吧。”
唐子昔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嘴巴動了動，努力了幾次到底還是沒叫出來。倒不是她嫌棄對方，純粹是她不想再多惹上一些牽扯。
“沒關係，不願意就算了。”雲婆婆體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反正我一向都不太討人喜歡，早就習慣了。沒事！”
見對方如此說，唐子昔的心頭反倒浮起一絲不忍，尤其是見到雲婆婆故作堅強的笑容，鼻子一酸，欠身道：“子昔見過雲姨！”
“你剛剛叫我什麽？”雲婆婆的臉上浮現出驚喜之色，一把抓住她的手，“能不能再叫一次？”
唐子昔莞爾一笑，坦然道：“我剛剛叫你雲姨，子昔見過雲姨！”說完再次行了一禮。
雲婆婆目光晶亮地看著她道：“你真願意叫我雲姨？”
唐子昔點了點頭，認真地道：“雲姨待我猶如子侄，子昔雖然不太聰明，但是雲姨真心對我好，我還是感覺得出的。”
“好！好！好！”雲婆婆的眼眶濕潤了，連聲音都有些哽咽，道：“好孩子！難怪蘇家小子甘願為你而死，老身沒看錯人。”
唐子昔聞言神情一僵，心中剛鬆開一些的石頭再一次壓緊，勉強點了點頭。
雲婆婆顯然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臉歉意地道：“抱歉，我也知道這性子很討人厭，其實我本來不是這樣的，當年你雲姨我也有很多人喜歡來著。”說到這裏估計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幹笑了兩聲，話鋒一轉道，“不過話又說迴來，別人都以為做那園主十分的風光，不僅靈草靈藥能隨意取用，還能對前來求藥的人擺譜……”
唐子昔的注意力果真被吸引了過去，想到之前的情形，奇道：“難道不是嗎？”說完發現有些不妥，忙補充道，“我觀那些人都聽尊敬雲姨您的。”
“哼！”雲婆婆翻了個白眼，不屑地道，“當我不知道她們懷的什麽心思，無非就是希望我在發放歲俸的時候，多給她們一些罷了。尊敬？嘿嘿，她們怕是巴不得我早些完蛋。”
唐子昔聞言默然，其實她也能理解在靈藥園幹活的修士。對於那些與天爭壽的修士來說，能犧牲修煉的時間去打理那些花花草草，本身就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更何況還要忍受雲婆婆的古怪脾氣，能有好的心思才是怪事。不過這些話她沒有說出來，而是順著對方的話道：“雲姨所言甚是。”
雲婆婆看了她一眼，忽然咧嘴笑了，道：“你這丫頭就別學人家弄這些表麵功夫了，你就不是那種能撒謊的人。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不過這些都沒關係了。”說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麵前無邊無際的林海興致勃勃地道，“今後我想去哪就去哪，誰也管不了我，誰也別想再控製我。”一番興奮之後，發覺有些不對勁，扭頭一看發現神色黯然的唐子昔，心思一轉便明白了，攬過她的肩道，“別這麽灰心，你放心吧。那破爛園子雖然我不喜歡待，但是你的刁姐姐卻不一定。那姑娘心氣高著呢，也比你聰明，做這個決定不會是一時性起。”
唐子昔點點頭，道：“刁姐姐確實很強，她是我見過醫術最高明的一位。她不僅救過我，還救過璟哥哥。”
雲婆婆撇了撇嘴似乎是想反駁，看了她一眼到底還是沒說什麽難聽的話，道：“好了，別這副苦瓜臉了。你隻需要要知道，她一定比你過得好就對了。”
唐子昔嗯了一聲沒有多說，心中卻在想，就算過得再好又如何，長期在那種人心險惡的地方待著，誰能保證不受一絲影響，真有一天刁璃也變成了雲婆婆這副模樣，也不知道她迴想起來會作何感想？
雲婆婆見她這副神情有些無奈，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也罷，若是不解開你的心結，怕是對你今後的修行有損。”
唐子昔抬頭看向她，不解地道：“雲姨此話何意？”
“你不用太擔心。”雲婆婆笑了笑，低頭沉吟片刻後方道，“是這樣的，‘雷誓’雖然反噬極強，但是有一個弱點。那就是隻能約束元嬰以下的修士。若是有一天，她的修為能到達元嬰期，練成了身外化身，自然就能從靈藥園脫身了。”
唐子昔看了她一眼，道：“不知雲姨現在修為幾何？”
“我現在是金丹後期。”雲婆婆咧嘴一樂，道：“不過我剛進園子的時候就是這個修為，幾百年過去了，長進全在脾氣上了，修為倒是一直很穩定。刁姑娘跟我不一樣，雖然她現在隻是築基期的修為，但她性子淡然，心性也極為堅韌，背後還有‘貴人’相助，再配以靈藥園的那些靈草靈丹，突破金丹直追元嬰也不是沒有可能。”
唐子昔輕舒了一口氣，挺起來確實很容易，道：“如此我也就放心些了。”
雲婆婆笑道：“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告訴你這些，也是想借你的手幫她一把。你到時候見了那不要臉的老東西，也不需要刻意說什麽，隻需要把刁姑娘的情況照實說即可。希望她能早日得償所願吧，否則像我這樣的脾氣，平白受人恩惠還真是於修行無益啊。”
唐子昔奇道：“莫非那為蘇前輩真的對刁姐姐……另眼相看？”
雲婆婆忍不住發笑，道：“你措辭還挺有意思，什麽另眼相看不另眼相看的。刁姑娘就是那老不死的……呃……”說到這裏神色古怪地瞟了一眼山門的位置，壓低聲音道，“迴頭他要是想收你做弟子，千萬別答應。再多好處也不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