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轟隆聲滾滾而來,倏忽間便靠近了,耳邊仿佛都能聽得到發絲被燒得焦黃蜷曲起來的細微聲音。


    原本是紫玉鋪成的石階,經年無人踏訪,已經被千百年的塵埃和血跡襯得頹喪不堪。順著台階往上看去,隱約有些植物的身影,好似在台階上方探出了腦袋,無精打采地望著台階下的風景。


    有什麽好看的呢?


    又是一陣雷聲轟鳴,輕輕帶動了這裏的空氣,丁丁鈴鈴的聲響,是台階上零零散落的一塊骨頭順著台階向下掉下去,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路向下,和著雷鳴和迴聲,竟帶出了一些百轉千迴的意味。


    ——那些植物,是在等著看這些已經辨不出痕跡的屍骨掉下去嗎?


    女孩子從迷亂的睡夢中驚醒,頹然的坐在台階上,心中不由想到。


    她看了看身旁同樣疲累的男子,或許下一刻,他們也會成為這裏的一團腐肉。


    像是察覺到了投遞來的目光,男子迴頭問道:“孫小姐,你再休息一會兒吧。”


    女子點點頭,艱難地調整了一下睡姿,讓自己不至於落下石階,頭靠在男子的腿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男子望著麵前皺著眉不甚安穩的睡顏,想抬手安撫,卻最終隻是替她緊了緊身上披蓋著的披風。


    那件披風上,星星點點的血汙,還有一部分仿若被火燒過,已經不太能起到遮擋風雨的作用了。其上用同色的靛色絲線繡著一個“雲”字。


    男子望向遠處的虛空,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女子時,她抓著一把狗尾草從堂後跑出來,嬌笑著問她的爺爺,立在堂下的他是不是傳說中的蓋世大俠,不然為何披著那樣霸氣的披風。


    而他隻是局促的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說話。


    那是他第一次走進那座大房子裏,他做夢都不敢想象從小生在鄉下的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被城主選中。城主教他們讀書認字,教他們習武,給他們有著雲家親衛象征的湛雲鬥篷,甚至,還給他們豐厚的酬勞。


    他也由此頻繁出入城主府,頻繁見到眼前的女子,頻繁因為任務而保護她。


    那時的她,應該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吧。


    男子低頭默默擦去女子睡夢中的淚痕。


    遠處壓抑的隆隆悶聲悄然逼近了過來,仿若蟄伏在叢林中的野獸,凝望著深淵中的獵物,漸漸露出了獠牙。


    懷中的女子似有所感,猛地睜開眼,眼中的茫然和倉皇還來不及褪去,一翻身抬手迅疾地舉起一直握在胸前的一把玉杖,一道弧形光牆亮起,將將擋住了一道電光。


    一陣酥麻如同毒蟻噬咬般沿著手臂蔓延到了整個身體,氣血上湧,女子喉間湧上絲絲腥甜,那原本就髒汙不堪的披風上,霎時多了一層深色的血汙。


    女子捂著嘴悶咳了幾聲,胡亂的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低頭喘息著。


    男子扶起她,二人險險地靠坐在台階上,往下是無盡而綿延的玉階,令人暈眩。


    女子抬頭,玉階繞著仿若石柱一般詭異聳立的陡峭山峰蜿蜒而上。她晃晃頭,眼前似有各樣畫麵閃過:衝天的火光,悶熱的園子,被蒸騰的池水。屏風上的血跡。


    她好似看得清窗外火光照映下屏風倒地時擾亂的空氣中的微塵,在密道中的驚恐和淚水。她摸了摸已經和各種汙漬混在一起的淚痕,心裏有一絲絲痛,但很快就被周身的其他痛楚淹沒了。


    摩挲著手中握著的玉杖,她突然想不起來爺爺的模樣,明明那是三個時辰前才見過的人,卻好像過去了一生那麽漫長,隻記得好像是一片橙色,不停地閃爍,爺爺的身影模糊,在其中跳躍。


    “這把玉杖幹係萬千生靈,不止眼前的生命綿延。雲兒啊,記住,千萬不能鬆手。帶它去那裏,他們不會見死不救的。要活下去!”


    這聲囑托猶在耳邊盤桓,玉杖似是也感應到了前主人,漸漸溫熱起來。


    女子冷靜地說道:“走吧,雲易哥哥。”


    二人起身向上攀爬著,這玉階,真的有盡頭嗎……


    突然,又是一道雷光劈來,男子將女子扯進懷裏,用自己的背擋住雷光。


    女子手中的玉杖變得灼亮,那道弧形的光牆罩在二人周身,勉強將他們與雷電隔開。但光牆似乎漸漸抵擋不住,光影漸弱,雷電還是撕裂了光牆衝了進來。一陣無法言說的痛苦讓二人差點站立不住,女子深深把頭埋進男子的懷中,她好似聞到了男子身上淡淡的灰土味道和血腥味,還有一絲絲最深處的皂角香味。


    女子想起來,在密道裏,男子也是這樣抱著她。她努力的嗅著,試圖抓住這絲似有若無的皂角清香。


    她突然想起了爺爺的模樣,還有祠堂裏父母的屍體,密道裏爺爺挺直的背脊。霹靂作響的火光和滾滾熱風,再然後便是滿眼的紅色,已經分不清是鮮血還是火光,她們就這樣到了這裏。


    雷電過去,仿佛一個巨人發怒後短暫的喘息,二人繼續向上攀爬,隻是身上都各自多了幾道滲著紅色的痕跡。紫玉石板縫隙長滿了青苔,路邊的屍骨漸漸多了起來。


    小時候,她便聽爺爺講過這條所謂天階的故事。


    許多修道者功德圓滿在進入天界前,都要一步一步的走過天階,這裏是人界和天界之間的一條最便捷的通道,也是天界專為修道者所留。這是所有修道者最後的試煉,他們的必經之路,若可受得雷擊與碧落草的考驗,便可得道飛升,但漫漫長路,得意之人未聞有幾,這累累白骨卻是真真切切的擺在麵前。


    這道石階盡頭,真的有神仙嗎?


    無盡的紫玉石階上,二人沉默著,氣氛壓抑。


    未知和不確定撕咬著女子身上的每一處傷口,她終是忍不住開口問男子,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真的有天神嗎?”


    身旁的男子停下腳步,望向了滿是痛苦和迷惘的眸子裏。


    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石階上的屍體都成為了森森白骨,根本無法分辨年歲。而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因著這裏經年累月的罡風和天雷,也已辨不出來曆。他們生於何年,來自何處,亦不得而知。


    真的有神仙嗎?他問自己。


    “可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男子腦海中想起這樣一聲迴答。


    看著身旁恍惚的女孩子,男子咬牙扶著她,不敢繼續耽擱,提起氣往上爬。一邊喘息道:“孫小姐,再忍耐一下,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真的有天神嗎?天神真的存在嗎?那為什麽他們要眼睜睜看著親人們被殺,讓好人被屠?天階上這麽多屍骨,萬一天神不存在呢?可能這隻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一切都隻是一個堅持下去的念想。可能這天階根本沒有盡頭,很快,他們就會像這些屍骨一樣躺在路邊,被後來的人觀賞,推測著路邊的累累屍骨死前經曆了什麽。


    女子慘然一笑,可是他們沒有選擇。


    一陣風嗚咽而過,像在憐憫二人的遭遇。


    漸漸,高處的台階上方好似朦朧中隱現一些巨大的輪廓……是盡頭嗎?


    不止如此,好像……還有幾個人。


    女子不可置信的停下腳步,她看見了自己的爹娘!仿佛迴到了家裏,娘親端出一碗剛剛冰好的梅子甜湯,突然感受到口中的幹澀,梅子甜湯就在那裏,她不自覺伸手去拿。


    隨著他們的步伐,階邊漸漸多了許多植物,紫色的霧氣籠罩著這片石階,其中亮光閃閃,打著旋兒跳躍在他們身邊,靜謐而美麗。


    二人仿佛收到了迷霧的浸染,詭異的輕晃著。那些植物動了起來,挪移著圍到了二人身旁,黃色的花蕊中間竟伸出了鮮紅的如舌狀的東西,朝二人身上試探著落下。


    突然,玉杖灼熱得仿佛探入火中一般,又一個光圈亮起,驚退了周圍的植物,二人驚醒。


    女子喃喃念到:“竟是碧落草……”


    她似乎想到了為何這裏的屍骨都看似已死去了很久一般,那些早先看到的遠處台階上的植物,竟然是傳說中的碧落草。


    美麗的名字包裹下的,是世上最可怖絕望的夢境,讓人不自覺沉迷其中。


    若是沒有這把玉杖,被咬上一口,便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最終淪為花肥。


    竟然真的有這種花,女子的腦袋嗡嗡作響,她抬起頭,看著遠處隱隱約約的高大輪廓心想,若碧落草是真的,那麽……


    或許,天神真的存在!


    二人對視,匆忙地繼續向上走著。


    玉杖不斷發出灼熱的光,周圍紫色的煙霧也淡淡消退,蟄隱在路兩旁的草叢之間,讓開了一條比較清晰的路。


    終於,曲折蜿蜒如同旋梯一般的紫玉台階前方,黑色的輪廓愈加清晰,難道,他們做到了?


    二人欣喜不已,手腳並用的攀爬著。耳旁罡風陣陣,嘶吼著向他們襲來,仿若不甘願看到它隨意逗弄的獵物最終逃離了掌控。


    終於,他們走到了盡頭!


    可還來不及思索,心下一沉,便覺得不妙。


    為什麽,天階的盡頭,如此荒涼,竟什麽都沒有——


    ——兩尊大石像歪歪斜立,兇目瞠麵,低頭瞪視著天階,這便是他們之前看到的輪廓。


    而石像身後,是沒有絲毫希望的萬丈深淵。


    沒有祥雲籠罩的天門,沒有神仙在等著他們,甚至沒有一絲活物的氣息。


    絕望像碧落草一樣纏繞進身體裏,她多希望這是碧落草的夢境。


    爺爺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們二人帶到這裏來,還以為是一條活路,卻沒想到,費盡心力看到的,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二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上前摸著石像,期翼著石像會變成真神。


    可什麽都沒有發生,兩尊石像依舊冷冰冰的注視著他們。


    他們徒勞的摸遍了石像,甚至不放過石板地上的絲毫痕跡,可惜最終什麽都沒有。沒有文字提示,沒有機關暗門,沒有天神的垂青。


    女子無力地跪倒在石像前,眼眶發痛,心中憋悶不已,絕望包裹著她,她想大喊,可最後發出來的聲音,卻是笑聲。


    這不舍晝夜的行路間,她仿若已經遍曆人生的老嫗一般滄桑,不知何時,甚至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破碎的笑聲迴蕩在天階之上,又被罡風吹迴來,細細碎碎,分外淒涼。


    男子艱難地上前,想要安慰她,卻不知該說什麽,他隻能默默輕撫著女子顫動著的雙肩。


    良久,女子止住了笑聲,抬頭問道:“雲易哥哥,我們還能迴頭嗎?”


    男子苦笑,“孫小姐,就算我們迴頭,玉杖關係重大,那群人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沒有退路了。”


    “我都明白的”,她席地而坐,背靠著一尊石像,望著腳下無盡的石階和累累屍骨,輕笑道,“我都明白的。”


    女子轉頭對著男子笑了笑,稚嫩的臉上,隱隱有滄桑略過,她噙著笑意說道:“那這高崖就是我們的前路了。”


    女子眼前隱約晃過不久前自己還纏著男子讓他陪自己玩耍的場景,可此刻,二人卻一起經曆著絕望。


    “隻是要對不起你了,雲易哥哥。”女子輕輕歎息:“累你陪我走這一遭,最終卻還是絕路。”


    男子看了看深不見底懸崖,緊緊捏著印著雲字鬥篷的一角,說道,“此生,雲易有幸得族長垂青,也有幸陪孫小姐走到這裏。無論孫小姐的選擇是什麽,雲易都願相陪!”


    女子迴握著男子的手,“謝謝你,謝謝你陪著我。”


    她凝望著深淵,清冷的眸中漸漸盈滿了恨意,“爺爺,我會聽你的話,這把玉杖,我死都不會鬆手的!孫兒此生要辜負您的期許了。若有來生,我一定會找到那群人——報仇!”最後兩個字重重落下,仿佛這樣能一解心中不忿。


    男子走到一旁,將破敗不堪的雲字鬥篷仔細的疊起來,放在一尊石像的腳下。那尊神像注視著腳下的滿是血汙的錦繡雲字,不知作何感想。


    男子輕輕撫平雲字上的每一條褶皺,迴身與女子並肩,亦是堅定的凝視著深淵,默默許下自己複仇的誓言。


    良久,二人平靜相視。


    那便一起吧,二人心想,一起走向前路,一起去追尋族親。


    二人相視一笑,同握著那把散發著盈盈光芒的玉杖,跨過兩尊石像間的空隙,一躍而下——


    一起伴著唿嘯風聲,迎接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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