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艾卻攏了口,搖搖頭,什麽也沒說,離開書房。


    那時他並未察覺任何異常,隻是覺得她臉頰較平日紅了些。日漸思忖,楠艾似乎在刻意避開他?


    *


    這日,老祖早早出門,視線定在前方那扇門,不出意外,楠艾待會兒就會出來,因為她最近有去屋頂看日出的習慣。


    不消會兒,如他所料,楠艾的房門吱呀一聲,從內打開。


    走出門的楠艾瞥到老祖站在旁邊,正麵無表情盯著自己,唬得她愣住,手還放在門上維持要關門的動作。


    此時天光未出,微弱的壁燈在他麵容搖出明暗交錯的光線,探不明他神色。


    “不是去看日出嗎?我在房頂等你。”老祖說完,一個縱身,身影瞬間消失。


    楠艾迴過神,房裏頭哪裏還有他的影子。她關上門,不明所以地撓了撓頭。


    老祖的語氣平淡如常,但據多年經驗,她敏銳地察覺他似在壓著情緒,好似不大高興?


    心中一琢磨,頓時倒抽涼氣:“他該不會......看出了什麽吧?!”


    迴想數月前海棠林園的羞恥夢,她的臉瞬間就紅成了那林裏嬌盛的海棠花,直染到了耳根脖子......


    老祖法力高強,若真要看清她心裏所想,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嗎?


    這般猜度,楠艾哀歎一聲,垂著腦袋:今天可以不去看日出嗎?


    *


    坐在屋脊的兩人麵朝東方。


    隨著一抹暗橘光從墨藍色的海天線中躍出,天邊漸明,長空焰焰。須臾間,金光萬道穿雲縱海,照徹歸墟。


    迎著金輝日光,楠艾微眯眼。往常的日出看得是愜意舒心,解疲掃乏,今日的日出,她是帶著顆忐忑不安的心。


    她微微扭頭,瞥了眼身旁一語不發的老祖,正考慮要不要主動開口。他突然側過身,目光相接……


    楠艾心裏一突,咧嘴笑了笑,強行扯了句話:“今日的日出格外壯觀啊!”


    “笑得尷尬就別笑。”老祖很不客氣地拆穿。


    楠艾嘴角僵住,“哦!”了一聲,收了笑,轉頭看迴天邊。看來老祖今日的確心情不佳!


    在沉默中煎熬了良久,楠艾終於受不住,轉身問道:“老祖是不是有話要同我說?”


    老祖淡眼睨去,清清冷冷的口吻:“這話應該換我問你,你有話藏在心裏。”


    楠艾一愣,心裏打鼓:“我、我向來有話直說,怎會藏著話在心裏頭呢?老祖當是想多了。”


    她盡量鎮定,卻不知略顫的話音出賣了自己,被老祖一一瞧明。


    “我可以讀心,如若你不願說,我能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讀取你心中所想。”


    老祖這話說得三分賭氣,已然對她的刻意隱瞞而不悅。他其實是唬她,讀心術他輕易不施,當初掌管天庭天刑殿,才會對拒不承認的犯事者偶爾使用此術,又怎會用在她身上。


    見她麵色紅了會兒又白了會兒,神色閃爍,似慌張。他唇線越是繃得緊,對她也是越看不明白。


    楠艾自生出靈智成精沒多久,便被他帶來歸墟。在他眼中,她純澈得如陽光下的湛清海水,從來都是一瞧便明了。如今,她藏著什麽秘密和無法言說的事?


    忽然瞧不懂她心思,就像心裏悶著一團難以紓解的氣,也不知是氣她還是氣自己。


    老祖別開視線,望著遠處,極輕的歎息:“我不會對你隨意使用讀心術,你若實不願說,那便作罷,往後我也不會多問。”他站起身,欲縱霧飛離。


    “我前段時間做了個噩夢!”楠艾急忙出聲喊住他。


    老祖迴身垂眸看向她:“噩夢?”


    “嗯!”楠艾點頭:“夢到離開歸墟,再迴不來。真實得令我害怕,所以心情沮喪極了。可又想這不過是個夢而已,不想讓你知曉擔心,才瞞著未說。”


    “現在還會夢到?”


    “不會了,暫時還沒......”


    那個夢做一次就足夠她惶惶難安,更是羞得沒臉見他,哪裏還敢做第二次。在夢裏有模有樣地學離含玉,將老祖壓在身下,強行親吻!簡直是罪不可恕!


    楠艾低下腦袋,瞧著是因做了不好的夢而幾分傷感,實則是不敢同他對視。她道行淺,尤其撒謊時,根本做不到自若淡然,被他盯久了定會露餡。


    可她這抿唇愁容的模樣,看在老祖眼裏,著實就是久被噩夢困擾。


    “夢裏的事物隻是你潛意識的延伸,並不預示著什麽。”老祖試著開導:“如若你夢到好的事物,便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若是噩夢,這恰說明你害怕此事的發生。無需過多擔憂,除非你主動離開歸墟,沒人會趕你走。”


    這話非但沒解開楠艾心結,更是說得她心裏如亂麻般。她忽然辨不明,這夢究竟算是好夢還是噩夢?


    若說是好夢,她豈不是潛意識將自己和老祖代入離含玉和初琉的感情中?而她在自己夢裏扮演的就是主動表露感情的女子?可若說是噩夢,她害怕自己親吻老祖?


    但她分明記得觸碰他雙唇時,心底無法抑製的雀躍跳動,湧出一絲絲難以言明的愉悅,儼然不是害怕的感覺。


    越發糊塗和羞慚的楠艾,最終選擇暫且將這事關在心底,無形地上了把鎖,牢牢鎖緊。


    她每日強逼自己將心思放在修煉的書本上,如今重中之重應當是修煉,努力提升修為。因為她還有一件大事未完成——去西海找鮫族複仇。


    久而久之,那個夢便也在她腦中漸漸淡去。


    ***


    半年後。


    楠艾傷勢痊愈,視力完全複原,雙臂也徹底恢複,且更靈活有勁。


    正當她要開始閉關修煉,老祖卻離開歸墟不知所蹤。楠艾就自己在屋裏頭,每日打坐練習一些基本口訣,等老祖歸來再請教他修仙的要訣和運息方式。


    雖說書本已研讀完畢,實際操作還是得等老祖迴來指點。尤其這次閉關時日久,必須謹慎嚴謹,馬虎不得。


    可她等了一個多月,老祖仍未現身.....


    隨著時日度過,楠艾漸漸焦急,隱隱幾分不安。


    坐臥不寧的她隔三差五就去同族長離汐及大將洛焱打聽老祖的消息,他們俱是搖頭不知。


    洛焱也是十分不解:“老祖即便出遠門,最久的時候一個月便迴歸墟,此次離開近兩個月仍未歸,也不知去了何處。”


    楠艾一聽,可就慌了神,止不住地胡思亂想。她將大家召集,詢問之下,整個歸墟無人知曉老祖的行蹤。


    桀雲更是反問:“老祖沒有同你交代嗎?”


    楠艾甚覺他這話沒道理,老祖去哪兒一向隨心而至,來去如風,怎可能同她交代?


    大家見她憂心忡忡,安撫她莫要擔心,老祖法力無邊,能出什麽事?說不定是一時興起,雲遊六界去了。


    楠艾卻不讚同這話,畢竟老祖答應她會助她修仙,他鮮少作承諾,卻一言九鼎,從不哄騙。即是應了她,又怎會中途跑去雲遊六界?


    他恐是出了事!楠艾篤定。


    數日後,匆匆趕來歸墟的帝軒,證實了她的猜測——老祖果真出了事,且事態有些嚴重。


    ***


    坐在雲頭上的楠艾,兩手手指絞成了團,終忍不住問道:“他去妖界作何?”


    帝軒方才跑到歸墟,見到她,神色凝重道:“隨我去一趟妖界,他在那。”


    他......自然指的老祖。


    楠艾未有猶豫,即刻隨他駕雲離開。可靜下來後,心頭疑問叢生,百般問題擾得她無法鎮定,隻得主動問出來。


    一旁的帝軒看了看她緊繃的麵容和暗沉的眼圈,想來最近很擔憂吧。


    “去殺一個人。”他簡短迴道。


    楠艾登時心口一提,難不成他受了重傷?!


    她眉頭攏得深,忙問:“他傷勢如何?”


    帝軒卻反問:“你怎不問他要殺誰?”


    “我隻想知道他傷勢如何?”楠艾聲音陡然大了些許,心裏頭急得七上八下,隻關心他的安危。


    帝軒道:“別人傷不到他分毫,但他卻會傷了自己……唉,你去看看便知了,我一時也說不大清楚。現在或許隻有你能勸住那個人。”


    那個人......


    楠艾即刻便明白他說的誰,她曾見過一次-—老祖的夢魘。若說真有人能傷他,應當也隻有他自己的夢魘了。


    ***


    妖界——八縱嶺。


    楠艾隨帝軒來到八縱嶺一處山洞之下的暗河入口。


    兩人站在窺不見底的河邊,楠艾問:“要潛水嗎?”


    帝軒點點頭,忽而語氣從未有過的嚴肅:“待會兒在地宮見到的狀況,可能超出你的預想。那個場麵,許會嚇著你......拂墨他偶爾會控製不住體內的戾氣,當初那場災難對他打擊過大,親眼所見,卻無能為力,會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總之,你做好心理準備。若是覺得受不住,莫要勉強自己。”


    “因為女娃嗎?”她能猜到的隻有這個原因。


    “嗯。”


    楠艾費解:“老祖不是很強嗎?縱觀六界也難有敵手,既是親眼所見女娃遇害,又怎會沒法去救?是因那時的他不夠強大?”


    帝軒猶豫,不知能不能說。當年那件事隻有他和天帝知曉,天帝曾千叮萬囑他莫要將這事宣揚出去,否則天界眾仙知曉,不知得亂成什麽樣。


    可若楠艾對過去那事一概不知,又怎能去幫拂墨......


    思慮再三,帝選終是如實坦言了一件秘事。


    “見到女娃所經曆一切的,是拂墨另一半的魂魄,你曾看到的那個性情乖戾喜怒無常的拂墨,其實是他自己。為了調查女娃之死的真相,他施法從體內硬生生拽出擁有女娃記憶的魂魄,再造了一具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肉身,將這魂魄融入其中。”


    楠艾聽得是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他竟強大任性到拔出一半魂魄造出另一個自己。所以那個並不是老祖曾說的夢魘,而是他自己!


    帝軒接下來的話更是驚得她久久難迴神。


    “當時另一個他性情同拂墨並無二般。而後,拂墨用了遠古禁術,將另一個自己送去了時空鏡,時空鏡本隻可觀看世間過往,他卻啟用了時空輪轉,迴到過去。”


    “迴到過去.....”楠艾驚愕萬分。如此匪夷之事,超乎她的想象。


    她忽想到什麽:“老祖冒險迴到過去,其實並不隻是調查女娃之死,更是為了救她吧!他想改變過去?”


    帝軒並未否認:“你很了解他。”


    又輕歎道:“他雖見到了女娃出事之日的一切,但時空鏡的的確確無法改變過去,即便他迴到過去,所處的空間與女娃過去的空間並不交融,事與願違。被拂墨施法強行帶迴來後,他性情大變,認為一切徒勞無用,狂躁憤怒,被仇恨占據了心智,一度險些化為魔祟,拂墨隻得將他強行融迴體內。但這一半魂魄已生出自己意識,且戾氣過重,直到如今都未能徹徹底底融合。”


    聽完帝軒的話,楠艾站在暗河岸邊,怔怔出神地望著暗色水流。就像是老祖的內心,暗沉得不透光,任誰也看不清瞧不明。


    他把自己包裹得很堅實,苦痛也好,悲涼也好,他從不表露。


    這樣的他,令她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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