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整個明瑟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驚,賓客們桌案上的酒杯,翻得翻倒得倒,陸陸續續的唏噓聲,此起彼伏。


    無人不是臉色驟變。


    就連素來麵上波瀾不驚的墨漓,在那一瞬,也露出明顯的震驚。


    因著靳芝的話,那些捉拿百裏九歌的禁衛軍將士們,不由鬆開了她。她大瞪著眼,盯著靳芝,不能置信的唿道:“你說什麽?”這是天方夜譚!


    殷浩宜也道:“靳丞相,這究竟是怎一迴事?”


    靳芝仍處在激動之中,她平息幾口氣,方抱拳施禮,對眾人道:“我河洛國開國女帝受洛水仙子庇佑,皇族女子世世代代,左肩天生即有洛水仙子的胎記。我國當今女帝陛下最小的女兒洛相思,在出生當日遺失,陛下苦尋多年都未曾找到。近日聽聞,五皇女可能在大商,便派臣前來打探,沒想到竟然……”


    百裏九歌倒抽一口氣,這瞬間,頭腦裏亂的如炸開的爆竹,仿佛全都是混亂刺耳的轟響聲,炸得她不知所措。


    自己肩上那枚洛水仙子根本不是胎記!那是顧憐給她紋得刺青!她是百裏九歌,才不是什麽河洛國的五皇女洛相思!


    等下……顧憐……


    百裏九歌大驚。記得顧憐曾說,她自己肩上那洛水仙子,卻是從不記事的時候就有的,且顧憐就出生在青樓,無父無母,也不知道身世……


    這麽說來,難道、顧憐其實是——


    這一瞬百裏九歌幾乎要將真相脫口而出,可還沒說出第一個音節時,她驀然看見了殷浩宜和百裏青萍的臉色。


    那兩人此刻的臉色糟透了,憤怒、震驚、咬牙切齒、懊惱……這些情緒都變現得極致明顯,百裏九歌甚至能看出來,他兩人對事態的發展萬分不滿……


    百裏九歌霍然明白了,殷浩宜和百裏青萍,本就是故意針對自己和墨漓的。可現在自己被靳芝說成是河洛國的皇女,殷浩宜和百裏青萍自然不能再任意懲處自己。


    這麽說來……眸眼霎時湛亮無比,百裏九歌將即將出口的真相香迴了肚中。餘光裏對上墨漓那難以言喻的目光,她堅定的用眼神告訴他:她要默認靳芝的話!至少先拿著河洛皇女的身份,過了今日的劫再說!


    靳芝見百裏九歌沒有異議,激動的無以言表,原是端莊正統的形象,這會兒也哭成了淚人,不斷的用袖子拭去眼淚。


    整個明瑟殿中,唯有她一人喜極而泣,而其他所有人,都是各懷各心。


    這時百裏越站了出來,擺出義正言辭的模樣,說道:“靳丞相想是弄錯了,九歌是我奉國大將軍府的三小姐,是臣的掌上明珠,她小時候肩膀上是絕對沒有胎記的!”


    百裏九歌瞥了百裏越一眼,隻覺得惡心。自己不是百裏越口中的不肖女、專門給奉國大將軍府丟臉的麽?怎麽這會兒又成了掌上明珠的三小姐?


    百裏越,根本就是不想讓她度過今日的劫難吧!


    抱歉,她不會讓他如願的!


    靈機一動,百裏九歌道:“爹怎知道我左肩沒有胎記?那想來,爹也定然知道我右肩天生有顆水滴大小的淚痣。”


    百裏越一怔,高傲的迴道:“那是自然,你是我百裏越的女兒,我豈會不知道你右肩的淚痣?”


    百裏九歌冷笑一聲。百裏越,當真無情無義的透了!她小手一抬,拽住衣襟,狠狠一扯,右邊的衣服脫落,右半邊肩膀也跳了出來。


    那潔白的肩膀上,白的像是毫無痕跡的雪地,根本就沒有半點淚痣。


    這……眾人愕然,似明白了什麽,意味深長的盯著百裏越。


    百裏九歌冷笑:“隻怕爹是記xing不好吧,我右肩什麽都沒有,爹記成了有淚痣;而我左肩上的洛水仙子,倒是被爹給記沒了。”


    “不肖女,你!”百裏越惱怒的跌迴了座位上,一張臉漲得又紅又黑,憤怒的磨著牙齒,接不上話了。他本來是想幫百裏青萍的,誰知道反而被百裏九歌給戲耍了一番。偏偏他的失態還遭了殷浩宜一記冷眼,百裏越恨的兩眼發紅。


    他心一橫,再度站起身,道:“不肖女,真相尚不明朗,你以為你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嗎?我百裏越怎麽有你這個女兒,竟然犯下殘害公主的大罪!”


    百裏九歌無語冷哼。怎麽這會兒自己又不是百裏越口中的掌上明珠三小姐,怎又變迴了不肖女?百裏越還如此言辭鑿鑿,非要將殷如意的死往她腦袋上扣。


    百裏越,真一點不像她的父親,根本像是視她為仇人!


    龍椅上的殷浩宜,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邊是要治百裏九歌和墨漓的罪,另一邊又是靳芝那激動的、催促的、甚至帶著警告的眼神。


    殷浩宜也清楚,若是繼續治兩人的罪,靳芝必然橫加阻攔,大商與河洛的關係也會破裂……殷浩宜委實不想看到這種煩心事出現,影響他花天酒地的生活。


    但若是這次放過那兩人了,往後他們有了河洛國這個後台,他殷浩宜便是更難動他們……所以就該趁著這會兒一鼓作氣定他們的罪!


    眼看著殷浩宜臉色糾結,百裏九歌移動目光,趁隙和墨漓交換了眼色。


    從那幽月般的眸底,她望見了令她感動悸動的擔憂,但此刻,他那瞳眸中又透著一抹安撫,像是徹夜不滅的柔和月光。


    他仿佛在說,他已經布置好了辦法,讓她不要擔心。


    百裏九歌感動了笑了,卻就在這時,上座的元皇後啟唇說道:“這具屍體,的確不是如意公主。”


    殿中出現了片刻的死寂,眾人不明白,元皇後為什麽要在這會兒說出這樣的話。


    元皇後端華穩坐,對百裏青萍射來的痛恨目光視若不見,“關於如意公主遇害之事,本宮知道一名證人,不妨請她上來。”


    眾人紛紛露出狐疑的神色。


    百裏九歌也愕了愕,今日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底何時才是個頭?


    就在這時,她望見席間有人影出現。


    隻見是殷烈火,她旋著輪椅,木軲轆滾過紅線毯響起了悶聲,帶著輕微的嘎吱聲響,漸漸靠近。


    眾人的視線全都跟著她移動,心中更是疑惑:元皇後所說的證人,難道是她?


    殷烈火蕭條的靠在輪椅背上,她來到明瑟殿中央,眸眼半頹,緩緩低吟:“如意公主遇害那日,臣女也恰巧去山上看風景,和如意公主去的正是同一座山,故此,陰差陽錯的,找到那名證人。”


    殷浩宜麵色發黑,心中是萬萬不想讓證人出現以洗脫百裏九歌的罪名。可他方才親口說了今日要給如意討迴公道,君無戲言,他要是不傳證人進來便會落下話柄。


    他丟不起這個人,隻得揮揮袖子,氣悶道:“傳證人上殿!”


    應著殷浩宜的話,殷烈火半轉輪椅,側臉對著明瑟殿外,纖手輕輕打了個手勢。外麵已經等待良久的家丁們,這會兒抬著一張擔架走了進來。


    這又是一張蒙了白布的擔架。


    眾人驚愕,麵麵相覷。那擔架上的白布所覆蓋之物,看輪廓應該是個人。那不是證人嗎?為何看著與屍體一樣?


    氣氛越發的詭異。


    接著,那四名家丁,將擔架抬到了距離殷浩宜座下十尺的距離,穩穩放了下來。


    這會兒百裏九歌就立在擔架旁不遠,隻見殷烈火旋著輪椅,來到那擔架麵前,俯身,素手拈住白布,將之霍然掀開。


    這一瞬,滿殿之人已不再是單純的震驚,而是融合了驚駭、恐慌、不信……密密麻麻的情緒填滿了每個人的心,女眷們甚至被看到的東西嚇得驚叫,有的捂住眼睛,有的蜷起身子。


    而站在近旁的百裏九歌,這刹那,不能遏製的退了一步,震驚的看著擔架上的人。


    殷……如意!


    她沒想到殷如意真是活著的,更沒想到她會變成這副模樣!


    那已經不是人的模樣了!但凡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都是黑灰色,深深淺淺。她整個人就像是用火焚後的灰燼堆成的一般,慘不忍睹!還有她的雙手,已經沒了,一雙手腕被結紮在一塊白布裏。雙腳,和雙手是一樣的,隻剩下一對腳踝,被白布結紮!


    “如、如意……”殷浩宜簡直傻了,不敢相信自己最寵的妹妹,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他差點都認不出來她!


    他從龍椅上顫抖的站起,竟是一腳踩空,半個身子都要跌倒的時候,被元皇後穩然扶住,不甘的跌迴了龍椅上,身體裏那些剛剛固定的骨頭又開始亂響。


    他顫抖的嚎叫:“如意,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是誰、到底是誰……”


    “皇……兄……”殷如意吃力的張開黑色的唇瓣,一雙眼因著亢奮,瞪得宛如銅鈴。


    她要死要活的,扯著嘴唇,隻想發聲!隻想將一切都說出來!此刻的她沒看到那害了她的人在哪兒,但她知道,他一定就在她的後麵,嚇得六神無主、如墮地獄。


    她要讓那人死無葬身之地!


    “皇……兄……”殷如意豁出全力,從幹枯的身體裏擠出最後的力氣,呢喃:“是容暉……他騙我……給我下毒……還將我推下山崖……”


    這瞬間,鴉雀無聲。


    打破寂靜的,是容暉摔坐在地的聲響。再接著,是容右相低沉的嚎叫,倒抽涼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所有的目光都到了容暉的身上,沒有人想的到,謀害殷如意的竟然是她的枕邊人!容暉竟膽大包天的對當朝公主下手!


    而元皇後啟唇,又丟下一枚重型zha彈:“皇上可還記得不久前後宮女眷集體染病的巫蠱一事……”


    但見元皇後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輕輕展示在眾人麵前,她端然道:“彼時後宮女眷是被湘國的黑巫師下了巫術,那些黑巫師,是右相府勾結而來的。本宮這裏有一封湘國國師的親筆書信,證據確鑿。”


    這一下,連容右相也摔坐在地上,兩隻眼睛頓時失去了神采,仿佛是天塌下來了,他隻知道大勢已去!


    就連百裏青萍,也因害怕自己也被牽扯出來,嚇得血色全無。


    “皇……兄……”擔架上的殷如意,忽然抬起了腦袋,仿佛是要拚了命的去觸及殷浩宜。


    她才不管右相府怎麽樣,她要的就是報仇!她隻要報仇!


    聲嘶力竭的扯著聲音:“皇兄……我……我要容暉死無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


    最後的那一句陡然拔高,這聲音淒厲的慘不忍聞。殷如意的臉上還保持著這要死要活的表情,這表情扭曲、醜陋、可恨卻又可憐。


    話畢的同時,她兩眼一直,氣絕在擔架之上。


    “如意!”殷浩宜直愣愣的望著她,一時還無法迴過神來。


    直到殷烈火冰涼的幽吟緩緩蕩過,殷浩宜才迴過神智,聽著殷烈火的一字一句。


    “臣女找到如意公主時,她被劇毒侵體,本來,該是無法活下去了……但她恨得不願瞑目,臣女便用金針,將她身上的毒全都驅趕到雙手和雙腳,然後……砍掉了她的手腳,才得以保住她的xing命……”


    “如意公主中得毒名為‘焚心’,中毒後即使活著,也不能進食飲水,否則,便猶如是香下熱炭、飲下岩漿……可是,她在臣女府上的這十幾日,卻逼著自己進食飲水……她便是靠著仇恨的意識支撐著,才活到如今……”


    盡管殷烈火說得不帶任何感情,可這番話聽在眾人心頭,卻是覺得驚恐、駭然,還有人嘖嘖歎息,頗不是滋味。


    殷烈火隻是笑了,笑得冰冷、涼薄。她俯身,拾起那張白布,將殷如意的屍體罩住,似是嘲諷的說道:“你的仇,陛下都已經知道了。至於你的罪,去閻王那裏領吧……”


    百裏九歌望著事情的發展,明白了什麽。原來,烈火未雨綢繆,趁著這個機會揭開真相,還幫她洗脫了罪名,而且看元皇後方才的舉動,想來是和烈火事先商量過了。


    下意識的看了墨漓一眼,他此刻的眼神,讓百裏九歌不難想明白,烈火今日的行動是墨漓安排好的!


    不禁的,她衝著墨漓笑了。多虧他留了這麽一手,兩人才成功逆轉、轉危為安了。更是因著靳芝這個不確定因素,便更確保了他們這次能度過劫難……


    這樣一想,百裏九歌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由望向殷如意,不著意哂了哂……殷如意,她做的壞事也不少了,此番不過是罪有應得!


    至於容暉……她望了過去,見到的是一個徹底崩潰在地、等待最後宣判的頹敗之人。


    因果輪迴,報應不爽,百裏九歌覺得如是而已。


    那廂,殷浩宜緩緩的迴到龍椅上,不忍再看殷如意的屍首,而對那具假屍首更是充滿了憤怒。他氣得一揮袖子,命內侍們趕緊將那假屍體搬出去,燒成灰。


    但元皇後喝止了內侍們:“這具屍體,是有人嫁禍九歌的罪證,本宮以為,皇上應當一鼓作氣,將那人查出,也還九歌一個公道。”


    殷浩宜臉色一沉,心中對元皇後的凜然正直已然一天比一天厭煩。


    他一袖子甩開元皇後,氣得滿臉鐵灰,另一手正要將百裏青萍摟過來消消氣的,但百裏青萍卻捂著心口,起身,蹙著眉頭,痛苦的擰著眉頭。


    “皇上,臣妾的心口有些痛,不知道是怎麽迴事……皇上,臣妾想先迴去休息……”


    殷浩宜雖然不情願,卻還是神色緊張的說道:“愛妃身子要緊。”


    他吃了的站起身,被人攙著,隨著百裏青萍而去,又對滿殿之人道:“愛妃的心病需要朕陪著,今日的宴會就到這裏,都散了吧!”對元皇後道:“你替朕收拾殘局,全權處置吧!”


    說罷,竟與百裏青萍一同就這麽過了珠翠簾櫳,離開了明瑟殿。


    這場景來得太突然,眾人都滿腹的震驚和狐疑,難以相信殷浩宜把事情撂給元皇後不說,還將那河洛女相靳芝也撂在了這裏。


    一個念頭不約而同的出現在眾人的腦海中——百裏青萍,果真是狐媚惑主,將陛下給弄得這麽昏迷庸碌!


    百裏九歌亦是無語,望著離去的百裏青萍,冷冷一笑……百裏青萍,竟在這個時候心口犯疼,傻瓜都知道她是畏罪潛逃吧!偏偏殷浩宜那個混賬還這麽縱容她,簡直沒得救了!


    不過,安全度過劫難便是好事。百裏九歌和殷烈火交換了眼色,感動的笑笑,便迴身朝著墨漓走去。


    可有人擋住了她的去路,赫然正是靳芝。


    “五皇女。”


    靳芝仍是如初時一般激動,因而也沒有計較殷浩宜的不給麵子。她不斷的打量著百裏九歌,雙袖抬過眉頭,施了河洛國尊貴的禮節。


    “五皇女,您的本名原是‘洛廂’,可您在出生幾日後便遺失,女帝陛下心痛萬分,派了許多人也尋不到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女帝陛下相思斷腸,故此將您的名字更為‘洛相思’。”


    靳芝激動而懇切的說道:“如今臣能將您尋迴,這是洛水仙子保佑我河洛。還請五皇女即日啟程,隨臣迴返您的家鄉河洛,參見女帝陛下,認祖歸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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