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一晚,百裏九歌因忙於去孟複的親人那裏請求合葬之事,整整一晚都在和孟家人談判,好不容易嗓子說啞了,才說服他們讓紅綃和孟複合葬。而孟家也因為這個兒子犯了彌天大錯而不願讓他入祠堂,索xing心一橫,將孟複的名字從族譜除掉,丟給百裏九歌去處置了。


    最後忙到第二日曙光升起,百裏九歌卻仍沒有去睡覺,而是花錢雇了些人,挖墳立碑,將孟複和百裏紅綃合葬在了鍾山腳下。


    墓碑立好的那一刻,班琴哭著趴在冷冰冰的石碑上,淚水蜿蜒,觸目驚心。


    這蒼涼悲戚的感覺讓百裏九歌永生難忘,她更不會忘記,那一天自己和班琴的心中是怎樣一派雪色、而空中那輪紅日卻又是如何的豔麗刺眼……


    再迴到芳菲館時,眼底已經布滿了血絲,百裏九歌是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去了,囑咐鴇母先照顧著班琴,自己趕忙補了兩個時辰的睡眠,醒了後又立刻去給班琴置辦小生意。


    她在南石道街那位米鋪老板的鋪子附近租下一間小屋,因著班琴手巧,便置辦了布匹絲綢,讓班琴賣刺繡維持生計。那位米鋪老板看了很是動容,二話不說便分了個夥計給班琴當助手,照應著班琴。


    當忙完這一切,又是一日夕陽西下,那米鋪老板留了百裏九歌吃了頓晚飯,在飯桌了問出了疑問:“你二娘要是繼續留在奉國將軍府,至少也是一位夫人,吃穿不愁。你這樣把她變成小商賈,真的合適嗎?”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頭腦一熱還是怎麽樣。”百裏九歌坦誠的迴答了米鋪老板的問題:“但我知道,二娘如果繼續留在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籠子裏,隻會日日以淚洗麵,趙倩也定然更要欺淩二娘。所以我接二娘出來,雖然日子清平了些,可多少不必再孤零零的受氣了。我想,紅綃的在天之靈,也是希望我這麽做的。”


    吃過晚膳後,百裏九歌迴了芳菲館,因為太過疲倦,倒頭就睡了。


    這一睡自然又是到第二日晌午才醒,顧憐送來的飯菜都已經快涼了。


    百裏九歌不好意思的就著熱飯吃了涼菜,心中好不容易閑下一些,不知不覺便想到了墨漓。


    記得那日禦影急匆匆的過來,喊走了墨漓,墨漓臨走前和她說過的,待他辦完事了晚些會來看她。


    可這都過了好幾天了,墨漓是還沒有迴來嗎?


    還是說,他是出了什麽事?


    百裏九歌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真是的!平白想這些不吉利的做什麽?好歹墨漓身邊還有禦影禦風那幾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他能出什麽事?想來他隻是太忙了,待忙完了就會迴來看她吧!


    百裏九歌也不多想了,便照著之前鴇母的吩咐,以白薔的身份待在芳菲館中,一邊作畫,一邊幫著顧憐撐氣勢,逼得黛黛等人不敢再來找麻煩。


    六月的天漸漸到來,外麵的榴花開得紅豔似火,屋裏的人也熱的像是著火了一樣。


    這日傍晚,百裏九歌本在作一幅玉白菜螽斯圖,驀地被龜奴敲開了門,聽得龜奴道:“白薔姑娘,今天顧憐姑娘的舞樂專場來了好多大人物,鴇媽媽怕顧憐姑娘一人壓不住場,讓你去旁邊給她作畫幫襯幫襯。”


    百裏九歌放下了筆,心中忽的閃出一個念頭。那些前來看舞的大人物裏,不會有殷浩宸吧!?


    轉念一想,不至於!要是殷浩宸真來了,鴇媽媽哪裏還能讓她出場。


    於是道:“好,那麻煩你們幫我抬桌椅了,筆墨紙硯什麽的我自己拿就好。”


    接著那龜奴招來好幾個同僚,三下五除二就把桌椅搬出去了,又來了個雜役幫著百裏九歌一起拿筆墨紙硯,一行人出了屋子,朝著後場顧憐專用的包廂而去。


    入了房間,豔麗的燈火刺得百裏九歌有點不舒服,隻覺得這屋子裏的人各個披金戴玉、華貴的很,弄得這房間的裝潢也耀眼、人也耀眼,眼花繚亂的都不知道視線該往哪兒擱了。


    索xing草草環視了一遍,果然都是些大人物,在宮宴上全見過的。


    就連殷浩宇那個色豬王爺也在席間!


    當百裏九歌望著殷浩宇時,那人正好也望了過來,這刹那滿臉驚豔的表情,兩隻眼睛頓時瞪得直直的,都忘了眨,大張的嘴邊有口水淌了下來,猶不自知。


    百裏九歌無語,這以貌取人、見一個愛一個的色豬,看一眼都覺得汙染視線!


    別過目光懶得理他了,視線接著梭巡,瞅到了容暉。這一刻不由想起紅綃被砍頭那日自己在路上被容暉纏住,耽誤了時間……心中頓時生成一把怒火,也不看容暉了,而是掃了眼容暉身邊的容微君,繼續一路看去。


    這時,視野中出現了一個未曾謀麵的男子,吸引了百裏九歌的目光停駐。


    那是個一襲黑衣之人,乍一眼看去時百裏九歌差點以為是殷浩宸,但轉瞬間便覺得這人和殷浩宸委實不是一種感覺。


    同樣是黑衣,穿在殷浩宸身上,沉冷、肅殺、頂天立地。而穿在這人身上,卻似一點香墨氤氳而成,疏狂卻不放浪。


    那黑衣的衣擺上印著十幾隻墨蝶,此刻在燈火流光之下,倒平添了幾分妖域般的氣息,映襯得一張俊美容顏似是墨蝶修煉誕化一般,亦真亦幻。


    百裏九歌恍然覺得,這人身上,有著孤雁的不羈、容微君的慵逸、墨漓的雅致,還多了幾分如墨蝶般濃重的妖冶。


    隻不過,比之墨漓的溫潤神秘,這個人,倒略顯得有些危險……


    正想到墨漓呢,繼續移動的視線頓時停住。百裏九歌驚訝的看見,那黑衣男子身邊坐了一人,白衣鶴氅,攜萬千曇花綻放,可不就是墨漓!


    墨漓辦事迴來了?


    不禁十分驚喜。


    這麽說這個黑衣男子是墨漓帶來的,是墨漓的朋友?


    總之墨漓平安歸來,便是最好!百裏九歌沒再多想,捧著筆墨紙硯去了小桌那裏,一一安置,這期間也感受到在場眾人的目光掃視在她的臉上。


    待準備好了一切,百裏九歌落座,繼續方才的那幅玉白菜螽斯圖。


    沒過一會兒,絲竹聲響起,百裏九歌抬眼望去,見顧憐踏著舞步,姍姍而來。


    今日顧憐的打扮得很是精致,還銜了一枝粉蓮在唇間。


    她盈盈起舞,有露珠從粉蓮的花瓣上灑落,輕盈落在周遭賓客們的袖上。


    在場眾人大多是見過顧憐跳舞的,上次意猶未盡,此次則更是讚歎有加。不少人都忘了眨眼,整個人都像是隨著顧憐起落跳動一般,癡癡然忘了周遭。而至於殷浩宇,則更是口水流了一地,一會兒看顧憐蓮步絕塵,一會兒看百裏九歌妙筆生花。


    顧憐的舞樂專場,向來是要持續大半個時辰。是以,百裏九歌在畫完手中的玉白菜螽斯圖後,為了打發時間,便畫起了從前在鳳凰穀中觀摩師父和孤雁下棋的那副場景。


    後來不知畫了多久,耳畔的絲竹聲漸漸弱下去,似乎是要消散了,百裏九歌的一幅畫也基本完成。


    顧憐擎起一手,在頭頂彎了個花型,將舞蹈結束,接著取下唇間的那支粉蓮,帶著嬌紅笑意,娉娉婷婷朝著眾賓客走去。


    這是她謝幕時必做的事情,便是挨個給客人福身道謝。


    在場的這些王公貴族自是樂見美人行禮,紛紛迴禮,有人虛扶,有人頷首,有人卻是動手動腳的要占個小便宜。尤其是那殷浩宇,巴不得再撲上來,虧得顧憐早有心理準備,悄然避開了。


    百裏九歌的視線也一直跟著顧憐,生怕顧憐再被調戲。


    這會兒,顧憐行禮到那名黑衣男子的麵前,那人原本還不羈的半靠在椅子上,見了顧憐,便正了身子,唇角一勾,欣賞的笑容中還帶著三分冷意。


    “久聞朝都城裏絕色舞姬倍出,尤以芳菲館的舞仙子顧憐姑娘為甚,今日見了顧姑娘一舞,果然是名不虛傳,讓人魂牽夢繞。”


    顧憐隻覺得這話聽來有些怪,小心翼翼的笑著迴禮,“公子謬讚了,顧憐也不過是天下舞者之一。正所謂女為悅己者容,身為舞者,能得來觀舞之人的高讚,實是一件高興的事,公子的這番話,就是我們芳菲館也會跟著蓬蓽生輝。”


    “哦?”他目光古怪的掃了眼顧憐,哼道:“舌燦蓮花,倒是有幾分口才。”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顧憐隻覺得萬般不自在,隻得強笑了笑:“公子委實言重了。”


    福了福身,想要退去,卻聽得容暉問道:“不知這位公子尊姓大名,如何稱唿。”


    顧憐鬆了口氣,稍稍退了退,任著容暉和這黑衣男子的視線交錯。


    可卻是墨漓迴答了容暉,依舊是那般清清淡淡,不疾不徐,“這是在下的義兄,墨漪。”


    眾人不由的臉色微變,好些人的目光都變的不陰不陽,接著才紛紛招唿:“原來是周國王室的大公子啊,墨漪公子遠道而來,怎麽我大商都不知道啊?”


    這話裏分明是紅果果的威懾之意。


    墨漪卻是心不在焉的笑笑,轉眸對墨漓道:“還是大商的朝都有意思,雕梁畫棟,暮雨朝雲,飲不盡的美酒,看不盡的美人。如此一個好地方,也怪不得墨漓你都不願意迴去了。換做是我,自然也想在這裏享一輩子的福。”


    邊說邊飲下一杯酒,銜著酒杯的姿勢萬分優雅,眼中是玩味的目光,瞥著顧憐。


    顧憐麵頰一紅,側過臉去。


    而在場眾賓客卻都愣了一愣,接著腹誹起周國實在沒得救了,世子樂不思蜀不說,連那墨漪也自甘墮落。


    可這些看在百裏九歌眼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墨漓是個什麽樣的人,她雖不甚了解,卻心知他絕不是樂不思蜀,而是忍辱負重。這個墨漪看上去和墨漓關係還不錯,想來也不是個花天酒地的人吧?


    這些事情對百裏九歌來說總歸是複雜了些,想得頭大也想不出所以然。她隻得看著接下來的發展,隻見眾人歇了聲,而顧憐也繼續她福身的工序。


    但見顧憐盈盈踱步,來到墨漓的麵前,嫻淑的一福,將手中握著的那隻粉蓮遞向他。


    這本是相當隨意的一個動作,卻令全場鴉雀無聲。


    而百裏九歌陡然站起,一顆心仿佛要從嗓子眼跳出來,這刹那幾乎就要嘶聲大喊“墨漓別接!!!”


    誰知那朵粉蓮還是到了墨漓的手上,當修長的手拈住粉蓮的那一刻,百裏九歌胳膊一顫,硯台旁的小狼毫被震得掉地,如雷劈的聲音擊打在這寂靜的房間中。


    墨漪瞅了眼百裏九歌,便移迴了目光,旁若無人的輕哼:“這花倒是不錯,鮮嫩而不失清純,果然是花美人也美,人比花更嬌。”


    墨漓不語,順手將粉蓮擱進了旁邊小桌上的一盞硫璃花瓶中,輕瞟了墨漪一眼,不置一詞。


    這時有人故意咳嗽起來。


    隻見是一位侯門公子,看好戲似的笑道:“看起來周世子是頭一遭來芳菲館看顧姑娘的舞啊,顧姑娘這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想來周世子是真不知道了。”


    墨漓眯了眯眼,清潤一笑:“還請賜教。”


    “嗬嗬。”那人答:“我們在場的人可都知道,舞仙子顧憐姑娘從不獻花於人,一旦獻花,便是要那人娶她來著!”


    墨漓修眉微挑。


    “還有啊!要是顧姑娘獻出的花被客人接下來,那就代表這位客人同意娶她過門了!”


    幽月般的眸驀地一沉,似看不到盡頭的古洞中兀的刮來一陣陰風,沒來由的讓眾人覺得冰冷窒息,卻偏偏無跡可尋。隻能看見明亮燈火下那雙清潤的眸子被睫毛罩下的影翳所遮蓋,愈發的幽深難測。


    “咣當”一聲,椅子倒地的響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百裏九歌在站起時撞倒了椅子。


    可她顧不得這些,隻震驚的盯著顧憐,萬般焦灼的目光催得一張傾世美顏微微扭著。而顧憐被她這樣一看,有些不忍迴視,頻頻閃避。


    眾賓客自然是不知白薔便是百裏九歌,這會兒也都隻顧看好戲了,紛紛有人起哄幫著顧憐,間或嘲笑墨漓一個活不過三年的質子還能被顧憐這等美人看中。


    一時間,轟響紛紛,整間屋子裏都是慫恿這門親事的聲音。


    甚至還有人喊著:“周世子的正妃不是武功高強嗎?這會兒再添個舞技超群的側妃,平日裏一個舞劍一個跳舞,可不是盡享齊人之福?!”


    “就是就是!這麽完美的事,說不定還能把世子你的病給治好呢!也不枉我們特意將你喊來芳菲館看舞!”


    “周世子,顧姑娘嬌美無雙,又身懷絕技,你就痛快點,趕緊把人收了吧!”


    這此起彼伏的喊聲,是越喊越帶勁,也越加直白。如一根根刺刺在百裏九歌的心坎,刺間還仿佛帶著倒鉤,心念動一下,就被那倒鉤傷得破了肉、流出血。


    她大口大口的喘息,臉上血色褪盡,萬般不能相信自己的好姐妹顧憐竟然……竟然存了這份心!


    思緒終於被串成了線,百裏九歌也終於明白,怪不得在容暉大婚那晚告別顧憐時,會覺得顧憐似乎離自己遠了。又怪不得鴇媽媽之前就說過,顧憐自那次迴了芳菲館後,就心不在焉……


    自己是太傻太遲鈍了嗎?竟是到現在了才反應過來!


    顧憐……縱然她們是相互扶持的好姐妹,也縱然顧憐心腸不壞。可是,顧憐她,為什麽要這樣插足進自己和墨漓的世界裏!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墨漓的聲音,平淡如水,清潤如露,略帶著疾病的虛弱,卻又波瀾不驚。


    “顧姑娘,在下這副身子撐不過幾年了,耽誤一個九歌已是萬般愧疚,實在不忍再耽誤你。何況,顧姑娘如此才貌雙全,若是真嫁給在下這落拓病重之人,隻怕,也無異於是守活寡了。”


    顧憐的臉色頓時白了下來,眾賓客也停止了起哄。大家都是明眼人,縱是墨漓語調溫和,可誰又看不出來他是鐵了心的要拒絕顧憐?


    一時間不少人都在心中猜測,想來這周世子是元氣虧損,行房無能,隻怕一個百裏九歌就讓他難應付了,若再來一個,還不得死在榻上?


    這樣的想法化作嗡嗡細語,傳進了顧憐的耳中。


    她努力提了提嘴角,強笑起來:“世子殿下這說的是什麽話,我顧憐的花,平生隻遞出這麽一次,沒有再迴來的道理。就像是這朵蓮花,好不容易遇到賞花之人,得以出了淤泥,敢問那賞花人,難道還忍心讓它再迴到淤泥之中嗎?”


    話音落下時,等來的不是墨漓的迴答,而是百裏九歌激動的聲音。


    “墨漓!”


    她大步踏來,在眾人驚愕的眼神中,如雷電一般衝到他的麵前,此一刻心中混亂的像是要炸裂的煙花彈,再也顧不上維持自己的身份了,放聲喝道:“墨漓,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三件事情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絕不能食言!”


    顧憐臉色一變,有些慍怒。


    墨漓眯了眯眸,緩道:“在下記得,如今還欠白薔姑娘兩件事情,姑娘請說,在下斷不會食言。”


    “那好。”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混亂的情緒讓百裏九歌連聲線都忘了控製。


    “這第二件事便是,你隻能有百裏九歌一個妻子,不能再娶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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