鴇母一隻腳剛踏出房門,就聽得樓下的龜奴正在諂媚似的說著:“這位公子還是晚點過來吧,現在連午時都沒到,姑娘們都沒起呢。”


    鴇母努了努嘴,拈著手帕探出身想看看到底是哪個家夥這會兒跑來芳菲館,卻在見到來人時,噝了口氣,趕忙提著裙子快步跑下樓梯,在正當間便喊道:“都別攔著了,那位公子是我請來作客的!”


    龜奴們雖然有些訝異,但也照做了,恭恭敬敬的將人請了進來。


    來人正是墨漓,清清淡淡的望向樓梯上的鴇母,拱手施禮。因著上次百裏九歌曾叫鴇母去世子府帶話,兩人有過一麵之緣,是以,墨漓不疾不徐的朝著樓梯走去。


    曇花的幽香淡淡飄來,墨漓發問:“九歌可在芳菲館中?”


    “在。”鴇母有些懷疑。這周世子的消息怎這般靈通,來得好快!


    “煩請帶路了。”墨漓輕語。


    鴇母扯開一抹笑,狐疑的閃了墨漓幾眼,引著他入了百裏九歌的房間。


    開門的那一刻,幽月般的眸中掠起一陣瀲灩,許是百裏九歌臉上痛苦的表情太過鮮明,墨漓寬大的袖下,一隻手不經意間攥起,一種如被錐子錐了的感覺,在這刹那漫上心口。


    不禁的加快步伐來到繡榻邊,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榻上的人,甫一坐下便握住百裏九歌的小手,柔聲而擔憂的喚著:“九歌……是我。”


    榻上的人皺了皺眉,發出痛苦的嚶嚀。


    “九歌。”他再喚,輕柔的、卻如酒一般醇濃低沉。


    陷在黑暗裏的百裏九歌,隱約間似被什麽東西牽引,她拚命的破開黑暗,這一瞬混混沌沌的像是從一段夢中墜入另一段夢中,陡然雙眼大睜,模糊的斷片在眼前傾斜。


    她本能的猛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任著汗水從額上滴落,渾身如剛從冰水裏出來一樣,冷的無以複加。


    “九歌……?”


    直到聽見這溫潤輕柔的聲音,她才倏地怔住,如石化了般的望著眼前的人。


    是他……他來了?


    百裏九歌癡怔。方才在噩夢中喚她的人,真的是墨漓?


    頭痛欲裂,百裏九歌隻覺得腦海中不斷的閃過鮮血和刀刃的顏色,背景是冰冷的刑場。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惡夢,夢裏有人要被斬首示眾,她拚了命的奔上去,卻在最後一刻被鮮血噴了滿臉……


    混亂的思緒陡然清明,如一道閃電擊穿百裏九歌的身子。


    紅綃!


    孟複!


    他們死了!自己親眼看見飛濺的鮮血和脫落的頭顱!


    是自己的疏忽,都是自己的疏忽!


    極致的悲痛在這一刻掀起驚濤駭浪,狠狠撞在百裏九歌的胸膛上,耳畔似乎全是破碎尖嘯的慘叫,憤怒、悲哀、悔恨……毫不留情的肆虐她千瘡百孔的心。


    “墨漓!”


    她在這一刻撲入墨漓的懷中,像是丟了心失了魂,隻剩下崩潰的空殼。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紅綃,害死了孟複!”


    眼淚噴濺而下,落滿荼白色的衣衫,百裏九歌埋頭在墨漓的胸口,嚎啕大哭起來,嘶啞悲憤的哭喊聲是那般揪心。那淚水如冰冷的刀子般蜿蜒在墨漓的胸前,一滴一滴,深深的刺入。


    他徐徐一歎,知她素來堅強明媚,如一段百煉精鋼,可是再堅硬的東西,也會有被折斷的那一天。


    這一刻心底有著說不出的心疼,隻能將她緊緊抱在懷裏,緩撫這纖瘦的身子,一遍遍安撫:“別太難過,這不是你的錯……”


    百裏九歌仍在哭著,卻在墨漓的安撫下,從嚎啕大哭慢慢的化作啜泣,她哽咽的一顫一顫,滿臉淚痕蜿蜒縱/橫成揪心的圖畫。


    旁邊的顧憐也不忍再看,別過目光,卻聽見墨漓的聲音:“顧姑娘,可否借在下方帕一用。”


    顧憐迴神,望向墨漓,視線交錯的這一刻仍是不能避免的被那清雅的姿容所吸引,心中泛起了悸動。卻也知道這會兒還是安撫白薔最重要,遂從袖子下將平日裏貼身的方帕取出,遞給了墨漓。


    “九歌,別難過了。”


    他柔聲安慰著,語調裏似也有一抹惋惜。修長蒼白的手執著白色的方帕,這顏色溶溶不分。


    他微微托起百裏九歌的下巴,沿著她的小臉朝上擦拭,輕柔小心的吸走那些淚痕。


    百裏九歌幽咽不止,心中泛起了感動,所有的情緒密密麻麻的交織著,瞬間竟又淚如雨下。


    墨漓歎了口氣,再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安撫道:“我知道,這幾個月對你而言,太累了。”


    一語說中了百裏九歌的心坎,淚水更是宛若狂奔。


    墨漓的眸中蘊滿了疼惜和哀婉,唇角噙開淡淡的苦笑,低語:“你告訴過我,逝去的人到底是逝去了,活著的人卻還要笑著活下去。我相信,我所認識的九歌不會這麽容易被打倒,不會沉溺在悲傷和消沉之中。此刻,想哭便哭吧,有我在你身邊。待你哭夠了,我希望你依舊是那個堅強明媚的百裏九歌,依舊能夠充滿勇氣和信仰的繼續走下去。”


    懷中的女子似乎僵住,顫了一顫,她極力去控製哽咽,在墨漓的懷中點著頭,“嗯……我會的……我會的!”


    旁邊的顧憐喟然長歎,已然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起身而出,將房門關上,接著,身子便無力的倚靠上去。


    她的心也好難受,既為了她的好姐妹,也為了自己。


    看到白薔被親人的慘死刺激得崩潰,她恨不能替她分擔些痛苦。可是,當看到墨漓那般疼惜的將白薔攬在懷中安撫時,顧憐隻覺得刺眼,更無法忽視心口的一抹痛。


    她忽覺得自己好可笑,她不是一直以來都想要靠著舞技謀一位好夫君嗎?她的心本就是功利的不是嗎?


    可如今呢,她不能不承認,素來蔑視“一見鍾情”之說的自己,卻難以抗拒的走上這條路。


    她竟喜歡上那看似孱弱卻風華絕代的周世子!


    可是,那人卻已經娶了她最好的姐妹白薔,亦或許他已經將白薔放進了心中。


    那自己又算是什麽呢?自作孽嗎?


    顧憐癡笑不止,笑自己既心疼著白薔,又嫉恨墨漓對白薔的上心。如此矛盾的自己,當真是太可笑了!


    就在這時,麵前冷不丁響起的聲音,驚醒了顧憐。


    “喲,舞仙子姐姐這是怎麽啦?怎麽無精打采的守著這門呢?”


    顧憐迴神,見麵前來了一群樓裏的姑娘。


    當頭的一個頗有姿色,挑釁的笑道:“之前姐妹們都有看到你和鴇媽媽救了個紅衣服的姑娘近來,那人是誰啊?怎麽惹得顧憐你露出這樣又恨又心疼的表情呢?那人該不是其他樓子裏的花魁吧,說不準是你好不容易結交了人家,卻技不如人,害怕自己舞仙子的名號不保……”


    顧憐的臉色轉黑,有些惱怒:“你胡說什麽,無中生有之事,不要拿來亂說!”


    聽言,幾個姑娘麵色一變,立馬叉腰變作了潑婦一般,指著顧憐就罵起來:“你不就是會跟著音樂扭來扭去勾引人嗎?有什麽了不起!少仗著自己有名氣就不給姐妹們好臉色看!一個你,一個白薔,憑什麽鴇媽媽對你們那麽照顧!哼,我黛黛還偏不信芳菲館沒了你們就開不下去了!”


    顧憐的臉色已然難看到極致,縱是臉皮子薄,卻仍舊叱了上去:“黛黛,我和白薔是怎麽惹到你們了?大家在一個樓子裏待著,都不過是討一份活計罷了。平日裏你們就總對我和白薔不友善,我們都未與你們計較,你們又怎能得寸進尺、含血噴人呢?!”


    那黛黛聽了,大笑起來:“顧憐,你還真是自以為是啊,頭先就聽說當朝宇王要納你為妾,你尚還覺得辱沒了自己死不答應。姐妹們可都覺得奇怪得很呢,你的胃口到底是有多大?難不成一個青樓妓子還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不成?”


    “夠了!”


    顧憐隻覺得臉皮下燒得厲害,氣惱的眼底都有些發熱。正要再說什麽時,卻見老鴇走了過來。


    “又怎麽了!又在我眼皮子底下鬧內訌是不是?”


    老鴇本就因著百裏九歌的事情而心情不好,這會兒見了這般場麵,更是所有的氣都被撒出來了。


    她嗔眉怒目道:“黛黛,你們幾個,是不知道白薔的房裏住了個病人進來嗎?還在這裏找顧憐的麻煩!這個月的份例扣光!”


    黛黛等人的臉色頓時如醬菜一般。


    黛黛委屈起來:“鴇媽媽,您不能因為顧憐是芳菲館的搖錢樹就偏心她啊,我們姐妹誰不是幫著給樓子賺錢的?您這樣就罰了我們的份例,難道不是有失公允嗎?”


    鴇母氣得眼睛的瞪圓了,厲聲道:“我愛財歸愛財,卻什麽時候為了賺錢而丟了良心?什麽叫顧憐是芳菲館的搖錢樹我就偏心她!我若是想多賺錢早就逼著你們都賣身去了,哪還允你們自己決定怎麽陪客人!”


    手一揮,指著大門,“你們若是覺得我厚此薄彼不滿意了,大可以現在就走!你們賺的錢我退你們就是了,就怕你們去了別的樓子裏便一個個保不住清白,到時候連個哭喊的地兒都沒有!”


    黛黛等人被鴇母這般盛氣淩人的一教訓,各個都沒了話說,隻得黑著臉散了。


    顧憐也鬆了口氣,歎道:“她們幾個真是沒完沒了,都這個時候了還讓人不安生。”


    鴇母哼道:“若不是我可憐她們出生微寒,又豈會容得她們成天鬧內訌!果真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此刻房外眾人的聲音,因著尖銳而吵鬧,都被屋中的百裏九歌盡收耳中。


    雖聽不太清都她們都說了什麽,百裏九歌卻知道定是來找麻煩的,好在老鴇出麵擺平了她們。


    百裏九歌緩緩找迴平日的自己,止了啜泣,依著墨漓適才說過的話,試著平靜,也試著冷靜。


    感受著墨漓持著方帕溫柔的將她的淚跡清理幹淨,崩塌的心也仿佛尋到了依靠。


    她緩緩離開墨漓的胸膛,望著那扇花梨木門,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再帶著哭腔:“墨漓,你說……殷浩宜為什麽要忽然下令提前一個時辰行刑?”


    卻聽墨漓道:“不是昭宜帝下得令。”


    百裏九歌怔住了,詫異的盯著墨漓,“你怎麽知道?”


    他疼惜似的望著她,隻手輕撫過她腦後的頭發,徐徐道:“你大姐,是昭宜帝用來控製你的棋子之一,原本我猜測,今日對你大姐和孟將軍的處斬隻是用來引你去刑場,不論你劫不劫法場都會令你陷入沒有退路的境地,從而讓你更加受製於昭宜帝,同時也會將這件事一並算到我頭上,給我安一個罪名,進而將我直接禁足。所以,提前行刑這件事,定然不是昭宜帝所為,想來是有人假傳聖旨,意在置你大姐和孟將軍於死地。”


    “究竟是誰?!”


    百裏九歌震駭的望著他,這一瞬胸中湧出的怒意和悲哀,幾乎要頂穿纖瘦的軀體。


    墨漓眼眸微垂,驀地語調變冷:“若我沒猜錯,隻怕是你二姐,百裏青萍。”


    “是她?!”瞳孔在這一瞬間震驚的放大。


    是啊,墨漓說的沒錯。放眼所有人,也隻有百裏青萍最恨大姐,巴不得大姐趕緊從這個世界消失。


    縱然是姐妹又怎樣?自己都曾經險些死在百裏紫茹的暗算下,她們那些人良心早被狗吃了,哪裏還管什麽手足之情?


    小手猛然握緊,骨節發出咯噔的一聲響。


    這一刻百裏九歌在心底發誓,如果這件事情真的是百裏青萍做的,那麽總有一日,自己會讓百裏青萍也嚐夠紅綃所受的痛苦!如若真是她做的……絕對不得好死!


    狠狠吸下一口氣,腦海中再度閃過一個人的身影,心髒登時狠狠的揪了起來,“二娘……”


    她凝視墨漓,道:“二娘隻會比我更痛不欲生,若是繼續在奉國大將軍待著隻會更受趙倩的欺負。所以我要將二娘接出來,幫著她去別處安身!”


    墨漓凝眸,正要說什麽,這時聽見了敲門的聲音。


    接著門開了,有什麽黑黝黝的東西倏地到了眼前,赫然正是禦影。


    百裏九歌不禁一驚,禦影,竟然身法如此了得?自己之前都沒有發現!


    隻見禦影瞥了百裏九歌一眼,便靠近墨漓,在他耳畔說起話來。


    百裏九歌疑惑的望著兩人,下意識聚起內力想要聽個真切,可是內力到了聲音的源頭那裏,卻被看不見的暗勁所阻斷。


    那暗勁,分明是禦影的內力!


    百裏九歌大驚,原來墨漓身邊的人這般藏龍臥虎!


    不過……轉念一想,禦影肯在她麵前暴露實力,也不知是想威懾她還是願意信她了……


    猜不出來,索xing不猜,就這麽看著墨漓幽月般的眸中瞬息萬變,漸漸的越來越難以揣測,就似沒有盡頭的古洞一般。


    禦影說完,退開了身子。


    而墨漓,隻手輕輕握住百裏九歌的小手,柔聲道:“我有些事情要處理一下,暫時不能陪你了。”


    百裏九歌脫口而出:“是什麽事情?”


    “九歌……”他輕柔的撫過她的頭發,像是寵溺般的哄著,可並沒有迴答她的話語。


    “你好好休息吧。”


    他徐徐起身,眼神示意了禦影,隨即朝門外而去,行了三步又偏過臉來,輕歎:“這種時候無法陪你,實在是我的不是。晚些我便迴這裏看你,若是想去奉國將軍府了,務必小心。”


    留下話,他便出門去了。


    那一襲白衣鶴氅,消失在關閉的兩扇門後,看不見鶴氅上起伏的雪白曇花,百裏九歌的心,也像是凋謝了一樣。


    墨漓……他還是什麽都不願意告訴她。


    她還是走不進他的世界裏。


    歎了口氣,試圖歎盡心底的酸澀,卻是徒勞無功。百裏九歌隻得努力讓自己不要再想了,趕忙起身整理了儀容,推門走了出去,想要和鴇母打聲招唿就去奉國大將軍府。


    這六月的天,是愈加熱了,惹得朝都大街上的人,也一個個心浮氣躁的。


    唯有那一襲白衣鶴氅之人,徐徐登上馬車,定定穩坐,從頭至尾都是清清淡淡,毫不理會這喧囂浮躁的塵世。


    駕車的依舊是禦風。


    而禦影則進了馬車,坐在墨漓對麵,臉色微沉,不語。


    其實他原本不想就這樣衝進芳菲館尋世子殿下,可事情重大,他不得不請世子殿下這就去見那個人。


    那個人,是世子殿下的義兄,墨漪公子——亦是世子殿下埋在商國軍部的有力暗樁。


    此次墨漪公子帶了商國半壁江山的軍隊布防信息前來,事關者大,必要第一時間與之相見。


    “禦影。”清潤的聲音驀地輕響。


    禦影聚目,恭敬道:“世子殿下請吩咐。”


    墨漓輕撩起窗簾,確定了外麵熙來攘往的長街沒有異狀,方放下了車簾,低低道:“傳信秋杭,讓他加快地形情報的編製,近日我會去與他碰頭,詳細囑咐此事。另外再給文鴦也傳封密信,告訴她,但凡墨洵有什麽動作,不論大小,全數報我。”


    “遵命。”


    話落,黑色的影從車窗鑽了出去,如輕煙般無人察覺,就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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