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過得很好。一個小小的周末,鄒氏夫婦竟然能跨著省開車來看他,帶他吃他愛吃的,聽他講他想講的。


    鄒氏夫婦,他鄒祥平的父母。不是盧萁,更不是李福。


    而他也更不是自己,一個連名字都沒有被賜予的……“喂”。


    抬頭望向那依舊頑強地掛在空中的太陽,逼著瞳孔直對上那灼眼的陽光,盧苓韻的眼睛被閃花了,可卻沒能被閃出淚來,因為她的眼睛很幹,一直,一直,都很幹,似乎從來就沒有濕潤過,因為濕潤並不能改變什麽,濕潤隻會帶去更多的痛。


    或許是感應到了些什麽,本還在滔滔不絕的鄒祥平措不及防地迴了頭,他看見了盧苓韻,盧苓韻卻沒有看向他,他想站起身追過來,盧苓韻卻轉身走了。


    ――――――


    不知道是老天作怪還是怎麽,董碩要找的方蓧,此時此刻竟然也在這不大的小吃街裏,和她在一起的,是她的媽媽。


    “媽你怎麽突然就來了,也提前不說一聲。”


    “今天正好有空,就來了唄。怎麽,給你個驚喜還不好?來,”方媽媽從隨身帶的籃子裏拿出了大大小小的飯盒、保溫桶,“你爸剛煲好的烏雞湯,我緊趕慢趕地送來了,生怕放涼。不過為什麽一定要來這邊呢?在你們的食堂不就好了?雖說這些椅子是公用的,但總覺得別人吃著攤上的東西,我們卻占著位置在這吃自家的飯,不太好。”


    “額,食堂嘛,食堂……”食堂會碰到苓韻啊,“食堂人多。”


    “這裏難道人就不多?”方媽媽嘴裏說著,手上功夫卻半點不慢,一會兒就將大碗小碗都擺好在了桌子上,開始往方蓧的碗裏盛湯。


    “哎,不喜歡食堂的氛圍唄。”方蓧又找了個借口。


    “咋就不喜歡了呢?之前也沒見你說,不然就直接讓你迴家住了。”


    “不迴家住不是因為嫌坐車麻煩嘛。”


    “讓你爸的司機送一送又不是不行。”


    “專車接送搞得像是個富二代似的,多難受。”


    “哎你……”方媽媽的聲音突然頓住了。


    “怎麽……”方蓧沒有問完,因為她也順著媽媽目光的方向,看到了迎麵走來的盧苓韻,而她注意到,盧苓韻的目光並沒有看向這邊。“媽……”她想阻止即將發生的事,卻已經遲了。


    “是你?你怎麽在這?”是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方媽媽那冰渣似的聲音。


    第42章


    盧苓韻頓住腳步看向了聲源,她看見了方蓧和她的媽媽。方蓧正在方媽媽看不見的角度拚命做著什麽手勢,可這些手勢在盧苓韻的眼裏,也隻是一些意義不明的片段畫麵。


    “你怎麽好意思在這兒?”對著盧苓韻吼完,方媽媽又扭頭看向女兒,“你知道她在對吧?所以瞞著我,每次我來都要我提前告訴你,好讓你支開她?你還瞞著我些什麽?她是什麽人你不知道嗎?她都做過些什麽你不記得了嗎?你哥哥的腿是怎麽動不了了的?啊?方蓧!!”


    “媽,苓韻她……”


    “你給我閉嘴!”方媽媽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盧苓韻半句話沒說,轉身就走。


    “你站住!!”來自背後的怒吼。


    盧苓韻在心底歎了口氣,卻沒有停下腳步。


    “我說讓你站住!!”方媽媽的聲音將半個美食街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勾引完我兒……盧苓韻,你給我站住!!!”


    情緒上頭,腦子短路,還裝著熱湯的保溫桶就這麽沒蓋蓋子地被包媽媽扔了出來,扔向了看不見拋物線軌跡的盧苓韻。


    桶砸在了盧苓韻的肩膀上,滾燙的湯連帶著那隻無辜的烏雞,一起倒在了盧苓韻的後背與右手臂上。劇痛,讓盧苓韻抖了抖。


    乓,桶落在了地上;啪,烏雞從盧苓韻的脊背滑落到了地上。整個美食街都安靜了下來。


    盧苓韻迴頭了,但她的表情卻是無比平靜的,她平靜到幾乎麵癱地看了眼方蓧,略過方媽媽,又將目光停在了自己通紅的右臂上。她嚐試著抬起右手,整個手臂卻都不受控製地顫抖了起來。她歎了口氣,放下胳膊,依舊是半句話都沒說地扭頭就走。


    “你還……”方媽媽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一個意外插入的聲音打斷了她。


    “你們幹什麽?!”這個聲音撼動了盧苓韻臉上的表情,因為聲音的主人是董碩。


    打聽到方蓧去了美食街而匆匆趕來的董碩與曾?捶跡?一點不差地看清了這從頭到尾沒超過三十秒的一幕,從方媽媽的大吼到保溫桶的扔出,可他們卻並沒能來得及阻止什麽,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滾燙的湯汁傾倒在了那個熟悉的姑娘身上,又看見了她那平淡到冷漠的目光,與她那平穩的腳步。


    一個人,到底做了些什麽,才會被另一個人毫不猶豫地潑湯汁?一個人,又到底經曆了些什麽,才能這麽平靜地對待潑在身上的這九十攝氏度?董碩不知道。


    “媽?!”方蓧用哭腔打破了這短暫的寂靜,“苓韻……”她一把推開自己的媽媽,不管不顧地追向了盧苓韻。


    可盧苓韻卻既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迴頭。


    “苓韻!”董碩也追過去了,曾?捶莢蠐心?契地走向了還沒瀉火的方蓧母親。


    ――――――


    “我為什麽潑她?警官你問我為什麽潑她?!她勾引我兒子,害得他下肢截癱不夠,現在又來迷惑我女兒,我怎麽就不能潑她了?!”方媽媽的情緒很是激動,“她那娘不養爹不要的,就是個狐狸精!我兒子萊萊看著她可憐稍微對她好了些,她就順著杆子往上爬勾引萊萊。青春期的男孩又什麽都不懂,真以為那是什麽純潔的愛情,一會兒為她上九天攬月,一會兒為她下五洋捉鱉。”


    “而她呢?可好,在那些不學無術的流氓痞子那兒惹了一身事,害的萊萊為了保護她,不顧自己安危地得罪了那群瘋子。那些人把萊萊騙到樹林裏,用棒子打他,用石頭砸他,把他弄得再也站不起來了。可她盧苓韻呢?事不關己地躲著,任由萊萊因為她而被欺負。後來甚至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了新翠,打算眼不見為淨地重新洗白自己。”


    “也不知道她給倆孩子吃了什麽迷魂藥,這麽久過去了,萊萊癱著腿竟然都還對她念念不忘,現在就連蓧蓧也被她騙了。早知道她也在這大學城,我是死也不會讓蓧蓧報考這裏的!就她這種人?我見一次潑一次!不毀了她那張狐狸臉,我誓不罷休!”


    “咳。”曾?捶繼?不下去地幹咳了一聲,“女士,無論你們之間以前有著什麽樣的糾紛,今天您的所作所為都已經構成故意傷害了,您可能將會麵臨刑事拘留,之後根據情況,甚至會被起訴。您……”手機突然響了。


    是董碩打來的。


    收起手機後,曾?捶繼玖頌酒?,改口道:“受害人不打算追究您的刑事責任,願意與您進行調解,所以這次……”


    ――――――


    另一頭,一醫大附屬醫院,十幾分鍾前。


    “我哥是因為賭博欠了巨款,才被呂強和他的小弟們群毆的。”方蓧坐在大廳裏的椅子上,壓低著腦袋,緊握著雙手,“他沒敢告訴爸媽,所以爸媽一直以為……”突然不說了。


    “賭博?”董碩從盧苓韻被醫護人員帶走的方向收迴了目光。


    方蓧點了點頭,“他是怎麽開始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應該和當年我們班與四班的籃球賽有點關係,因為他賭博的地方就是呂強爸手中的地下賭場。他一開始贏了點小錢,就上了癮,把爸媽給的生活費都拿去賭了。我們家一直家境不錯,所以從小到大零花錢都算得上是闊綽,爸媽平時也不大會管錢被我們用去幹了什麽,我哥賭博的事也就一直沒被發現。”


    “賭博不一般都是這樣的嗎?先讓你贏上幾次,之後就是血本無歸。他欠了幾萬塊錢,把我倆的壓歲錢、生活費、零花錢全部拿去都不夠還,他又不敢和爸媽說,這債就一直拖著,拖到後來呂強他爸親自跑到托兒所,當著大家的麵揪著他的衣領,下了死線……”


    “他被嚇著了,我以為他也該去告訴爸媽了,他也的確這麽想過。但不知道為啥,有一天,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說自己有了別的辦法,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讓那些人將賭債一筆勾銷……然後第二天他就約了呂強,去了學校後山的那片樹林。”


    “我想告訴爸媽的,但我們那時候學校不給帶手機,沒辦法發短信,用電話卡打電話他倆又因為上班沒接,我沒辦法,隻好自己偷偷跟了過去。我倒那兒的時候,就看見……他們五六個人拿著木棍子在打我哥,我哥抱著腦袋趴在地上……我……我不記得之後發生什麽了,好像就是眼前一黑,等記憶接上時,呂強他們已經跑了,隻剩下我哥躺在地上。”


    “我背著他出去求救,找人報了警,聯係了爸媽。之後的事……就那樣了,呂強他爸畢竟不是一般人,打我哥的五六個人都伏了法,唯獨沒有呂強。”


    “你是說,”董碩開口了,“你一趕到那兒就失去了意識?”


    “嗯……”


    “可根據當時目擊者的筆錄來看,距離你進入樹林到背著你哥哥出來,中間足足有半天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你父母和警察找遍了整個東城區,更是搜遍了那片樹林,也沒能找到你們。你是在哪醒來的?醒來後就毫發無傷地背著你哥哥走了出來?呂強等人在樹林裏待的時間應該超過了六小時,這期間發生了些什麽?他們真的隻是打傷了你哥哥,弄暈了你,卻半點沒傷到你?”


    “之前的警察也問過,但我……真不記得了。”


    又是“不記得了”。董碩覺得,自己刑警生涯中十分之一的“不記得”,都是從盧苓韻和盧苓韻身邊的人口中聽來的。


    “那你哥哥口中所說的,可以讓對方將賭債一筆勾銷的方法,你知道是什麽嗎?”被“不記得”磨得已經沒了脾氣的董碩,換了個話題。


    方蓧搖了搖頭。


    “行,那我再換個問題,你哥哥挑起的你們班與四班的賭球,與他之後陷入賭博,有沒有關係?”


    “……應該有。”


    “那賭球的原因是什麽?”


    “這個……”方蓧掐了下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可能隻是男生的興趣吧。”


    “是嗎?”


    “是吧。”方蓧避開了董碩的目光。


    “那你媽媽今天的行為,你知道原因嗎?”


    方蓧盯著腳尖沒有迴答。


    “你認識陳汶汶嗎?”董碩換了個角度。


    “認識。”


    “你知道陳汶汶為什麽輟學嗎?”


    “好像是迴家嫁人了吧。”


    “陳汶汶不是輟學,而是死了。”董碩平靜地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仔細地觀察著方蓧的表情,可他卻隻看到了純粹的震驚。


    她並不知情?


    等方蓧從震驚中恢複後,董碩又趁熱打鐵了起來:“陳汶汶在四班的處境,你知道嗎?”


    “知道……難道她是……被呂強和那姓廖的害的?”方蓧抬起了頭。


    “我們現在還不確定她屬於非自然死亡。”


    方蓧沒有接話,而是又低頭看起了腳尖。


    “除了呂強和廖舒鸞,你還知道其他人與陳汶汶熟悉嗎?比如說……”


    “我不記得了,那麽久之前的事,而且還不是我們班。”方蓧略顯急躁地打斷了董碩。


    “但你卻記得陳汶汶,明明不是你們班,又是那麽久之前的事。”董碩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溫柔,可溫柔本身卻因為所表達的東西而有了別的含義。


    “我……”方蓧咬了下嘴唇,“可能因為她和呂強有關吧。”


    “是嗎?”


    方蓧點了點頭。


    “好,既然這樣,那我就直接問了,”董碩坐直了,以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望著方蓧,“在上大學之前,你認識盧苓韻嗎?”溫柔的目光中,藏著犀利。


    “我……”


    “董警官!”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對話,是處理完了燙傷,整個右胳膊包著紗布的盧苓韻。叫完董碩後,她並沒有向前走到二人身邊,而是就那樣遠遠地站著看著董碩,用目光在傳遞著些什麽。


    董碩明白了,他向著方蓧點點頭:“謝謝配合。”站起身,走向了盧苓韻。


    董碩和盧苓韻走了,留下方蓧一個人石化在原地。她不敢跟上去,也沒有理由跟上去。更因為,傷害了盧苓韻的,正是自己的媽媽。


    極力避免了三四年的事情,最終,還是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發生。怎麽辦?能怎麽辦?明明已經說好要翻頁了,說好要做好朋友了……


    叮咚,手機一響,一條微信。


    “那怪不得你。  ――盧苓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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