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長安東市。

    有一條很出名的街道——槁街。

    它的出名並不是因為路寬人密,也不是因為有什麽宜人風景,而是因為它有一座遠近馳名的天下第一樓。

    望風閣。

    被人們稱為“夢中之所”,顧名思義,如夢中一般美好又如夢中一般遙不可及。它的遙不可及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麵:

    一個是錢,一個是人。

    望風閣自從己亥後元二年起於這裏,便聲譽鵲起!

    皇宮中不少女侍都皆出於此,更有甚者已歸於皇帝後宮。就連以歌藝所聞名的怡春院都遠遠被其拋在了後麵,雖說近兩歲怡春有些抬頭之勢,但最近又莫名其妙地跌了下去。

    驚天的價位。

    絕俗的美人歌舞。

    輝煌璀璨的樓閣裝璜。

    無不都透著“天下第一名樓”的氣勢。然而,就是這樣一座讓世人都無比憧憬、迷醉的名樓,它的東家老板竟然是一位美得足可傾城的年輕男子。

    繁花爭豔不及他的微微一笑,群星璀璨不及他的驚鴻一瞥,垂柳曼舞不及他的靜默而立,那是一個會讓所有事物都黯然失色的絕美男子。

    美……

    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也得到了最不足的詮釋。但是,就是這樣美的他,都沒能留住那個他這一生所最鍾愛過的女子。

    站在二樓蘭幽榭的漢白玉護欄前。

    李季飄渺地望著街市上過往的路人。

    頎長的身軀半倚半靠在雕闌上。迎著微風,穿在身上的青緞長袍曲裾翩翩輕飄,腰間沒有扣係玉帶且重疊的襟口還嫵媚地微微斜敞到了胸前,意外地,竟慵懶華美得好像要去赴宴一樣。

    蘭幽榭。

    是望風閣在二樓處一個凸出的台閣,由於它宛如立水而起,所以便以“榭”為名。它臨於槁街,立上而望可以觀其街貌,風雅得很。

    街麵上的小販們和一些經常路過這裏的行人們自然知道這蘭幽榭隻屬於一人,那就是望風閣的東家,也自然知道他會每天必在這裏望著南方,雖然不曉得他在望些什麽,但是這對於他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可以看到他便就足夠了。

    有些慕“美”而來的人,甚至就為了能看他一眼,竟從晨光熹微之時就站在街的對麵癡癡地等著,畢竟這可是不用花任何銀兩就可以辦到的啊。久而久之,竟讓一些有心的小販們發現了生財之道。於是,在望風閣的正樓對麵就幾乎都改成了清一色的茶舍了,而且最近這望風閣不知是從何處又請來了一位十分擅長歌舞的女子,這迴還可以免費地一飽耳福了。

    但是,這種“耳福”也是要碰運氣的,因為……

    一個纖細又有些狼狽虛弱的身影闖入了視線。

    李季站在二樓,微微一笑後,轉身迴到了閣內,絲毫沒有顧慮到外麵那早已癡迷成了一片的人。

    長袍如碧波漣漪般拂闌而過。

    輕輕微揚。

    華美舒暢。

    李芫在一個侍女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上了二樓。

    淡粉色的襦衣斑汙不堪,袖袂處有些暗紅的血漬,裙角敗破,濁垢晦暗。

    “小姐,下次不要去了好不好?”

    侍女乞求的說著,細心地扶住她還有些微微顫抖的身子,被人打成了這個樣子,應該是很痛吧。

    咬緊失血的嘴唇,李芫艱難地一步一步邁上樓梯。

    朱漆的木階如彩虹般翱翔而上,兩側是從霄梁頂就懸垂下來薄紗帷幔。輕飄、朦朧,宛如是翩翩起舞的仙子要浮雲離去。

    李芫空虛地笑笑,就算美的再不屬於人世,豈又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嗎?!

    侍女傷心地看著她,眼睛紅紅地說:

    “小姐,茜兒求你了,真的不要再去了。”再去會死的!這短短七日,小姐已經被人打了多次,且一次比一次厲害,舊傷根本就沒有好,新傷就又如約而至了,再這樣下去會垮掉的!

    依然艱難地邁著虛弱的步伐往樓上走去,仿佛她根本就沒有聽見身側的人在說些什麽,也仿佛她根本就無心聽見了。

    李芫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滑頰滴墜,砸在腳下的木板上,如碎玉般顆顆碎落。

    如果說一切都是夢,那麽請快讓她醒來吧。

    如果說一切都不是夢,那麽請凍結她所有的思維吧。

    在這個世界裏。

    現在。

    就隻有她被剩在了這裏,她的希望一個一個地毀滅,使她本已破碎的心,又再次破碎了,空虛絕望的悲哀包圍著她,已不是寂寞,而是萬念俱灰了。

    她仿佛感到了一股錐心泣血般的痛楚。

    仿佛唿吸都要沒有了,眼前全部是黑暗、全部是艱難、全部是醜惡。

    真的真的好想爸爸媽媽。

    想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情形,想大家爭奪遙控器看電視的情形,想媽媽溫柔喂她吃藥的情形,想爸爸戴著花鏡看報紙的情形,想任芯站在窗前飄渺地望著天空的情形,想易楓靜靜地站在圖書館裏翻查資料的情形……

    好想他們所有的人,好想好想啊,想得她的心都痛得麻木了……

    原來那些她以前都不曾去注意的事情,竟是那麽地美好、那麽地讓她懷念,就因為它們太平常了,平常得都快屬於她的唿吸了,所以在她擁有的時候她不曾察覺,等到她現在真正失去的時候,就連她的唿吸都失去了。

    於是,她才知道那是一種多麽奢侈的幸福啊!

    要是果真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把這個賞賜給她吧,她願意用一切去換,隻換一夢……

    “小姐,你……”

    茜兒驚訝失措地看著她,手指僵僵地握在她纖細的手臂上,“……小姐,你哭了……很痛嗎,是不是很痛?”

    她有些慌,不知是不是自己手腳太笨而弄痛了小姐。

    小姐平日待她非常好,她是個當丫頭的,難免不了磕磕碰碰,一雙手也總是要沾水,自然就幹裂得厲害,可小姐每當發現她有傷時,就總是想辦法幫她治好,雖然辦法有些稀奇,但是都很管用啊。這裏所有的丫頭都非常喜歡小姐,可小姐為什麽就是不知道要愛惜自己呢?!而且,老板也很怪,明明是自己的妹妹受了這麽大的委屈,卻總是不聞不問的,小姐出去還不讓她跟著,害得她總是要站在門口擔心地等著。原本她還很崇拜老板的,現下可是一點好印象都沒有了!

    李芫木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真的有水漬,冰涼的,還在源源不斷地從一個地方往下流著,浸濕了她的指尖,打濕了她衣服的襟領。

    涼意鑽進脖頸,寒徹心骨。

    她哭了嗎?

    她竟在不知不覺間哭了嗎?

    二樓。

    蘭幽榭。

    修長白皙的手指撩起了珠簾。

    一串清脆的珠玉交響重疊。

    走廊上。

    一抹耀眼的身影站在了樓梯頂端。

    輾轉而上的樓梯,流金映翠的珠簾,鍍上金暈的翩翩人影,樓梯在突然間變得很漫長,仿佛通向的是一個永遠也不會達到的仙境。

    金輝炫耀中。

    碎金點點中。

    他向下望著她,優雅從容,頎長的身軀斜倚著木雕扶欄。從身後籠罩過來的陽光包圍著他,瑰麗華美得令人屏息。

    李芫抬起頭,散落的頭發貼在頰畔,滾著汗水和淚水沾粘成一縷一縷。和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璀璨輝煌到遮住了陽光的絢麗,明亮瑩潤到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就連這個男子的心,她也同樣看不到。

    茜兒窒息地望著樓梯上麵的人影。

    天啊,簡直美麗得不是人哪!突然發現自己又被老板迷惑了,方才還鄙視過他的,不能這麽快就動搖!他美,小姐還美呢!!

    收迴神誌,她再次小心地攙扶著李芫走了上去。李芫的身體有些飄忽,心頭有些作嘔。現在的她終於能體味到任芯當年那痛失掉一切的淒涼了,親人沒了,永遠地遠去了,隻剩自己,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啊,空無得就像浮萍,隻想一死,別無他途。

    李季看著她。

    朱紅的木階上,飄漂的輕紗縈繞中,她臉色慘白,額角有兩塊青淤,眼睛紅紅的,汗水浸濕了兩鬢,掛著晶瑩水霧的眼睫瑟瑟地抖動著,緊緊咬著的下唇滲出一縷血痕……

    茜兒無比心痛地扶著她。小姐一定痛得要命,不然怎會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了,這個沒人性的老板竟就那樣看著,也不說幫小姐一下。

    李芫拖著兩條沉重的腿,一手被身旁的人精心地扶著,一手則吃力地攀著雕花木欄,艱難地向樓上走著。每走一步,她的身體都累得像要癱瘓一般,或許是她的心更想癱瘓吧。

    半晌。

    “你還真是學不乖啊?!”

    李季掃了一眼才走上來的李芫,嘲弄地說道。

    她吃力地抬起眼睫,臉色蒼白地看著他:

    “我的事不用你管。”

    茜兒尷尬地看著他們,怎麽總覺得這對兄妹好怪,哥哥好像不關心妹妹,妹妹又好像不喜歡哥哥。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老板的妹妹,可是如果關係這樣不好,那老板還非要把小姐接到身邊做什麽,難道就為了要小姐受罪?!

    李季望了旁邊發怔的茜兒一眼,不著痕跡地遣走她,微笑著說:

    “去,到後廚給小姐弄點吃的,順便再燒鍋熱水給小姐洗洗。”

    有些猶豫,但還是按照老板的吩咐離去了。李芫望著下樓去的茜兒,勉強微笑著叫她不用擔心。

    “看來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竟然還有心情去安慰旁人。”

    收迴同樣望著樓下的視線,他迴過頭來,慵倦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眉宇間滿是浮慢,就好像她是一個滑稽取寵的跳梁小醜:

    “怎樣,以後還要去嗎?想去參加醫士爭選是要有人舉薦的,你拿朝廷的命令當兒戲嗎?打你,我看都是輕的了。”

    一時分不清他話中的語氣是關心還是嘲諷,李芫驚疑地盯著他。

    “幹嘛,你怎麽這樣看著我?我有說錯嗎?!”

    他像個孩子一樣眨著雙眼,反問著她。

    李芫扶著雕花木欄,穩住疲憊的身體。她看著他,警惕地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

    “為什麽突然這麽關心我,你分明就是想利用我才帶我上京的,不是嗎?”

    每次受傷迴來,他都是不聞不問,就仿佛沒有看見她一樣,今天怎生這等反常,不僅站在樓梯口等她,還盡講些意味不明的話。

    晶瑩的珠玉門簾被一陣微風吹得發出了悅耳的輕響,陽光一照,折射著七彩的光芒。他映著光芒,燦爛得奪目,不禁讓人覺得那所有的光芒仿佛都是折射著他身上的瑩潤。

    珠玉在身後晃動,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然後,輕笑。

    笑聲同樣悅耳到如同泉水淙淙。

    “我利用你?!”

    他笑著,語氣中帶著不屑,“難道……姑娘你就沒有利用我嗎?”

    她怔住。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不計迴報的幫助你,而你既然選擇和我一起,也自應明白這個道理。你想參加醫士爭選,我沒有阻攔,是想讓你徹底地了解一件事情。”

    他斜睨著她蒼白的臉頰,抿了抿嘴唇,沉聲說:

    “在這個世道上,不是你有他人所不及的東西就可以為所欲為的!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旁人會稀罕你嗎,你以為他人會在乎你嗎,你以為你隻要堅持不懈就可以成功嗎?!告訴你,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

    他的聲音在無意識的激動中提高了,唇角輕抹的淺淡笑容就仿佛是玲瓏剔透的雪花,潔白如玉,飄飄灑灑。

    李芫驚詫地望著他。

    發現自己有些情緒上的不妥,李季倏然轉身,背對著她,仿佛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欺騙永遠存在。你要學會欺騙,騙別人也騙自己,隻有這樣才可以變得強大。”

    她靜靜地看著他。陽光中,那個背影有些恍惚、有些朦朧、有些透明,仿佛像煙一樣輕,仿佛銀一樣白,又仿佛像玉一樣潔。

    突然間,仿佛一切都靜了下來。

    有風吹過耳邊,很淡。

    騙別人……

    她從來不曾惡意地騙過任何人。

    而騙自己……

    就是要自欺欺人嗎?!

    他再次迴到了蘭幽榭的台閣上,還是微笑著望著外麵,望著南方,隻是那個笑容卻讓李芫有了不同的理解。

    不知過了多久,他站在雕闌旁,迎著微風,好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想進皇宮嗎?”

    “……?”

    “你拚命地想參加醫士爭選,就是想要進皇宮吧?!”他迴過頭,輕笑地看著她。

    李芫沉默。

    自從她看到了張貼在城內的詔告,想起在中山東來客棧時那個老掌櫃對她說的話,不可否認,她是有這個想法。醫術,是她唯一可以自食其力的謀業,而如果能夠進入宮中,說不好就可以找到那個讓她穿越時空的檀木盒,畢竟那個木盒和那裏麵的金針絕對不像是一個平民百姓所擁有的東西,想必應該是在顯赫之處吧,所以,二者之間不論是哪一種她都要進宮。

    李季見她沒有說話,隻是神情有些恍惚,他笑著,絕美的唇角綻放出了豔麗奪目的笑容。

    “我來幫你!”

    他看著她,眼瞳烏黑明亮得如同琉璃。閣外的陽光猛然間烈豔起來,燦爛地噴出了萬丈光芒。在那光芒中他對她說:

    “但條件是——你要讓皇上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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