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士爭選是建元元年新皇帝登基後,自“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詔舉以來又一次較大規模的全國性招賢。雖說此舉並不與國家政略有關,但依然引起了大漢國民的廣泛關注。詔告一經在全國各地張貼後,反響巨大。各郡縣諸官無不謹遵聖旨,大力舉薦本地醫學能人。於是,各路飽讀醫書、卓越醫術之士紛紛打點行裝,齊聚京城。

    現下,長安城內車馬喧嚷,行人南來北往,川流不息,熱鬧非凡。大小館驛、客棧紛紛爆滿,食肆、酒家、茶舍也幾乎是坐無缺席,人們的熱情空前高漲,紛紛對此次詔舉的意義做著各種推測,且還有不少朝中官員分析道,此番朝廷的大規模醫士招賢無疑是對今後政局之走向有投石問路之意。

    此觀點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他們認為,大漢天朝在經過了文景兩朝的“清靜無為、與民休息”的國策之後,政體已基本穩定,經濟也得以了恢複,文化亦有了顯著的進步。建元元年,年輕的新皇帝就在這國家無事、家給戶足的繁榮下登基了,但是年輕的皇帝卻深知,在這種表象的繁榮背後必定還潛伏著尖銳的矛盾,如土地兼並嚴重、匈奴不斷擾邊等等。且富商大賈的土地阡陌相連,而窮苦百姓卻沒有立錐之地,更甚者還有國民衣食無著的悲慘狀況出現。新皇帝是一位自幼就胸懷大誌、思維縝密、聰明睿智之人,當然是希望自己能夠成就一番豐功偉業了。

    於是,他即位伊始,就準備銳意改革,延攬人才,展露鋒芒,不僅下詔全國薦舉“賢良方正”之士,且還親自出題圍繞古往今來治理天下之“道”進行廷測。

    然,欲速則不達!

    天時、地利、人和三要素之中,唯忽略掉了“人和”,那麽注定是要失敗的。皇帝雖已登基,但朝中大權卻仍是操縱在東宮太皇太後手裏。太皇太後不喜儒術,隻喜歡黃老之言,再加上有諸多朝中老臣和列侯公卿們反對新政。當時便就形成了一股在思想上和政治上的守舊勢力。在他們的反抗下,硬是廢除了所有新的政治措施,且當時支持更化鼎新的禦史大夫趙綰與郎中令王臧也被迫雙雙自縊,就連同屬外戚的丞相竇嬰和太尉田蚡亦都被罷免了官職,賦閑在家。而朝廷又再一次地迴到了“無為而治”的道路上來。

    但是,當今皇上在嚐到了首次政局上的挫敗之後,也逐漸學會了權衡變通、審時度勢。在經過短短幾年的休養生息後,他懂得了等待,懂得了如何更好地把握時機,雖年紀輕輕卻展露出了非凡人的毅力與才智,現下他已基本掌握了朝中大局,而太皇太後則自今歲便身子一直微恙,精神與體力大不如前,實則上朝廷的大權已在逐步交接。

    而這次的醫士爭選便也就說明了這一點,更有某些朝中重臣大膽推測說,此番爭選如若成功,那麽再次的“舉賢良方正”招賢也便不會太遠了,看來這“清靜無為”的時代就快結束了吧,而朝廷在不久的將來也必然會有一番重大的人事變動吧。

    當然,也有一些持不同看法的。而這部分人則認為,從民間爭選醫術精湛之士自古就有,且新皇帝登基後亦詔舉過兩次,雖規模不如今舉,但就意義上來說卻是等同的。前兩次並沒有與國之政事形成任何因果之勢,且這次也斷不會另有深意,更何況像這種爭醫之舉就連史官都不會記錄在案,何來“投石問路”之說。所以那些鼓吹變換國策之人必是在造謠生事,企圖動搖國本。

    前兩種看法無外乎是一些朝中之人和一些能接觸到朝中人士的官宦貴族之言論,而作為廣大國民來說,他們自是不能理解這麽專業性的分析,於是,便又給繁衍出來了第三種看法。

    他們認為,大漢朝曆來是以禮孝治天下,當下東宮太皇太後身體暴恙,而當今皇上不僅是一國之君,也是太皇太後之孫,所以在這時爭醫無疑是擺明“禮孝”第一嘛,什麽國之政事都沒有比治好自己奶奶的病重要吧!

    於是,不管是朝中大臣還是黎民百姓都紛紛關注著這次的醫士爭選,也關注著他們那年輕有為的新皇帝接下來的動作。

    未央宮大殿北。

    天祿閣。

    雙層飛簷,樓簷上雕刻著各種花紋,簷角高翹宛如飛燕棲息。閣內,古樸沉穆的寬大樟木書架很有秩序的一排一排陳立著,密密麻麻的竹牒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上麵,且每卷的竹牒外還都套有一個明黃色的綢緞錦帶。陽光一灑,整個閣內被映照得光彩奪目。

    “陛下,各郡縣舉薦上來的醫學之士全部複錄在案,且現下早已有大批醫者抵達京城準備待考。”

    一位看似十分持重的老臣恭敬地站在門口的不遠處,額上深深地刻著多道皺紋,一雙不是十分明亮的眼睛閃著深邃的光芒。他將一份卷得很規整的竹簡從袖袂中取出,低下頭,雙手送前呈上。

    耳邊傳來腳步聲。

    一雙黑色的絲履映入眼底。

    手中一輕,眼前閃過繡著嫣紅桃花的黑色衣袖,瞬間,一股宛如百花齊放的醉人香氣幽幽襲來。

    來人並沒有立刻離去,黑色的絲履微微偏向了旁邊,站住。

    然後,一股更加濃鬱的花香四溢襲來。

    正當他還沉迷在這種夢幻般的香氣時,身邊突然傳出一個清淡的聲音,但那個聲音卻顯然並不是衝著他的。

    “拿完還不快迴去,站在這裏想讓我們都被你熏倒嗎?!”

    聲音很低,但卻足以讓身邊的每一個人聽到。靜笙站在一旁,渾身一陣冷汗,不由惴惴不安地拽了拽身側發話之人的袖角,輕聲急道:

    “子遙,你瘋了!”天哪,也不看看是什麽場合!子遙這幾日的情緒似乎是越來越糟糕了,雖知道他與此人之間那“不可思議”的恩怨,但也要挑時候啊。

    相較靜笙的擔心緊張,來人卻好像頗不在意,身影微微一動,笑嗔道:

    “怎麽,子遙怕被我迷到嗎?”

    易子遙冷冷地看著他,冰寧的眼底更加晶寒。靜笙愈發不安了,此刻他已經嚴重感受到了冰天雪地與春意盎然之間的相互不容。

    終於——

    易子遙目光一沉,以飄雪的溫度說道:

    “我對熏爐不感興趣!”

    所有人……

    瞬間石化——!!!

    “哼哼……哼哼哼哼……”

    一個含蓄愜意的笑聲隱隱傳來,愉悅地迴響在閣室內。

    富麗寬大的柔軟憩榻,麒麟騰雲的精繪彩雕風屏,黑漆的翹頭雲紋書案。

    一個身著清藍色華緞長袍的男子斜靠在憩榻上,修長的手指輕托下頜囅然而笑。墨黑色的長發沒有束起,隻是輕輕地隨意披在肩後卻被滿室的明亮映得如同陽光。

    長身微斜,長指托腮。

    額前的幾縷絲發隨意地垂落在清秀的眉宇間,有意無意地輕掃過一雙清淺剔透如群星閃夜般幽黑深遠的眼眸。

    亮亮的。

    就像夏夜晴空中的星辰,凝眸時如同不起波瀾的大海,但流動時卻又如同蒼穹中飛走的流星。

    他望著門口處的幾人,優雅矜持的輕笑著。

    “嫣,你就別與子遙爭執了。”

    微笑中,他側目向那清冷如月色一般的人,又說道,“你是辯不過他的。”

    “陛下——”

    韓嫣略帶不滿地迴過身,淨如瓷、潤如玉的清秀麵頰緊皺在一起,長長的語調強烈地訴說著幽怨。

    絲毫沒有理會他,劉徹微微坐正身,低沉慍道:

    “還不把名冊給朕拿來。”

    眼眸中已恢複的平靜顏色與薄薄唇角所勾勒出的淡淡清肅,卻在不經意間帶出了那掩不住的尊貴之氣,仿佛方才那一派柔和悠閑的情景不過就是飛花落雨、清風明月。

    他看著韓嫣,斂去了笑意。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可以去浪費,他要珍惜每一時每一刻,他要讓巍巍大漢在他的手中變的更加輝煌、更加強盛!他已經浪費了好幾歲的光陰去等待時機,現在他終於等來了,所以要更加地用心才行。

    他需要人才,需要新鮮觀念的人才,這次的大規模爭選醫士隻不過是他坐穩帝位的第一步,他要讓天下人知道,他已經再也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皇帝了!

    以後,他還會延攬更多的人,更多能為他所用的人!

    韓嫣望著那漸漸飄渺深遠的眼神和一臉肅然的神情,也瞬時拂去了嬉笑,心領神會般地頷首答道:

    “是。”

    那不是一個普通的皇上,他有著天一般廣闊的誌願,有著凡人所不能及的智慧,有著太多太多旁人所沒有的東西,他自少時就跟隨著他,所以,他明白。

    但是,這樣的皇上也一定會有許多旁人有,而他卻永遠也不會擁有的東西吧。

    竹簡展開在書案上。

    韓嫣恭敬地退站到一旁。

    靜笙見到這一幕才微微放鬆下來,但一想到那名冊中的一人,便又不自覺地側頭看了看身邊的子遙。

    平靜。

    真的很平靜,和往常一樣,幾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王醫令,這次你的長子也在招醫之列吧。”

    劉徹抬起頭,看向門口,這才發現他的醫令大人還在彎腰垂首呢,他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

    “咳,王醫令起來迴話就好。”

    “謝……謝陛下……”

    王成徽大喘口氣,卻仍然躬身迴道,“……臣……臣這樣迴話就好……”

    “嗯?”

    劉徹不明白地挑挑眉。這時,旁邊的韓嫣突然湊上前來,在他耳邊好心地低聲解惑道:

    “腰彎得太久啦。”

    劉徹一愣,但隨即明白過來,臉一紅,又是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

    “咳,那……那就這樣迴話好了。”

    靜笙差點沒笑出聲來,要不是暗暗連掐了自己大腿幾下恐怕是非要失禮了,用眼角餘光瞥瞥子遙,卻吃驚地發現他還是一臉的靜默。

    王成徽一麵向皇上迴禮,一麵暗自咒罵著身旁之人。要不是這個易子遙方才插話,他也自不會在皇上麵前失儀。

    易子遙,怎麽想都是一個礙眼的人!

    可皇上卻偏偏十分器重他,不僅把這次的爭選測題交由他去篩選,而且還要他去親自主持廷測。皇上的心思他們這幫老臣最清楚了,那就是喜歡人才,特別是優秀年輕的人才,而這易子遙正重下懷,醫術出色得離奇不說,且長相還十分俊雅,皇上愛美,這誰不知道,且看他身邊的韓嫣就能悉其一二。

    深深地斂住對子遙的厭意,王成徽口氣恭敬地說道:

    “陛下竟還記得老臣的犬子,是的,他這次也在招醫之列。”

    “朕當然記得,很優秀的人呢。”

    確實是很優秀的人,且很有風骨。劉徹隻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裏見過一麵,卻印象十分深刻,並且他還聽說過一個很具有傳奇性的故事。想到這裏,他不禁望向易子遙,問道:

    “子遙,你那同門的師妹是否也參加了爭選,朕可是對她早有耳聞?!”要說這次爭選能開放到招選女性,他可就是因為她呢,據說有力壓群雄之勢,就因為早年並沒有女性可以入宮行醫,所以一直被埋沒著,這次他倒是很想親自見識一下。

    緩緩流動的陽光中。

    易子遙收迴了那早就飄移到不知何處的思緒,輕聲答道:

    “她……也在……”

    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很平靜地再次看到她的名字,也可以淡忘掉以前的一切,但是沒有想到,當他真的看到那個名字出現在名冊上時,那種心蕩神搖的空虛失措感覺,他突然慌亂得可怕,而他卻正是知道自己在怕什麽,所以才更加慌亂。

    他和她……

    已經再也迴不到從前了……

    劉徹笑了笑:

    “那就好,朕可是對她寄予了厚望。”轉首,又看向靜笙,“馮醫藥,那些毒蛇可還好?”

    ————!!!

    額頭三道青筋爆出!

    靜笙渾身一陣顫抖,咬牙切齒地迴道:

    “好!非常好!!它們吃得香,睡得甜,有時還時不時地唱點小曲、跳點舞蹈什麽的,微臣著實的不敢怠慢,天天夜以繼日地陪伴著它們。”

    聽到這麽一通語中帶刺的話,劉徹露出了心虛的表情,連忙遊移視線,轉移話題:

    “那……那朕就放心了。太皇太後近日身子已是越發不好了,朕也希望能通過這次爭選來選拔到更加優秀的醫士。”

    “是。”

    殿下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迴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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