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午,碧空如染。

    太和村東南方一戶整潔的農院。

    修長的翠竹已經代替了原先的圍牆,綠意融融,宛如一片濃鬱的青紗。清風熏熏徐來,搖響了嫩綠的竹葉,恍若是置身於深山幽穀。院內的人們邊欣賞著竹影搖清,邊微汗薄薄地製著醃菜。

    “真沒想到?兒竟會做這麽好吃的醃菜。”

    一位年輕的婦人驚羨地說道,“當初,大公他娘跟我說時,我還不信呢。”

    “我也是。”

    另一位女婦人接口道,“那天,?兒還親自給我送去了一些。當時,別提我多意外了,直直呆愣了半晌呢。”

    “是啊,原先她可是連睬都不睬咱們一眼。”

    一位頭裹布巾的婦人邊往陶甕裏撒著鹽豉邊瞟著眾人,神神秘秘地小聲又道:

    “後來,我還聽許多村裏人講,那天?兒去了好多家呢,幾乎是戶戶都給了這種新式醃菜,還說如果覺得好吃她還可以教給大家做法。”

    一位頗顯豪爽且又上了點年歲的婦人抬頭看看她:“所以,你就來了。”

    “是大家都來了!”

    婦人們歡快地笑了起來。

    她們沒有想到,那個曆來都是高高在上的義?竟然會有親切柔婉的一天。原先,在她的眼裏就隻有子遙一人,旁的一概不理,平日與她照麵也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傲慢得很。後來,子遙走了,村裏人盛傳是她行為不檢,都抱著看其好戲的態度。可沒成想,這?兒自失了憶後竟一改往常,忽地就親切了起來。人心都是向善的,更何況她們與她也並沒何深仇大恨,人家都來主動示好,那她們還計較些什麽呢。

    別說,她們還就真的發現,這失了憶的?兒出奇地讓人賞心悅目,就瞧這院子,多雅啊,比她們那土牆強多了,迴去後,全都照樣改過。

    義縱坐在庭院門口的矮木樁上,手裏一邊編著竹籃,一邊喜滋滋地聽著這些聚到他家的鄉親們由衷地稱讚著姐姐。

    他笑著,心裏就像倒了一罐子的蜜,怎麽也化不開。他真的很高興,雖有時也會感到一些不安,但也已經很知足了。

    姐姐變了,幾乎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有了以前的輕慢,也沒有了以前的孤傲,她與人善言、友好四鄰,且還幫不少人家規劃了睡榻,現下的太和村幾乎是戶戶都用上了像他那樣的暖榻,姐姐變得更優秀出色了,村裏再也沒有人說姐姐矜慢,也再也沒有人說姐姐清高,她待人隨和、友助鄰裏,她廚技高超、思想獨特。如果失憶後竟會帶來這樣地轉變,那就連他都想要失憶了。

    越想越高興,不自覺地,手中的竹籃也愈發編得清秀了。

    “縱哥哥!”

    一聲清脆地低喚從院外傳來,隨之一個小小的身影就愉悅地飛撲到了他的身旁。

    “縱哥哥在編竹籃嗎?”

    小張華眨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目光閃亮地盯著他手中的東西,“哇,好漂亮啊。”

    義縱笑著摸摸她的包包頭:“喜歡的話,就送給華兒。”

    “真的嗎?真的嗎?”

    小張華興奮地瞅著他,雀躍得手舞足蹈起來,仿佛是得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物。

    張大嬸也從外麵走了進來,顯然是追尋女兒至此,但見到自家女兒如此眼光發亮毫無愧意地討要人家東西時,不由得臉色一黯,微嗔道:

    “怎麽一來就要東西,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頭次不才給了你一把木梳嗎。”

    義縱站起身,微微行禮後,笑著說道:

    “不礙的,又不是什麽好東西。”

    庭院門口。

    張大嬸瞪著那神情好不得意的女兒,也隻得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天啊,她怎生將孩子教育成了這樣,還真是羞愧呀。轉首望向了院內,她也這才發現在正屋的瓦簷下竟聚集著許多村裏的婦人們。

    “院裏怎麽這多人,都是來做醃菜的?”

    她看向義縱,驚問道。

    這數量還真是堪稱壯觀啊!先不說人,就是那大大小小的陶罐恐就有二十來個吧,密密麻麻地擺在屋簷下不知者還以為來到染坊了。但這個院子恐也是頭一次這麽熱鬧吧,也真難為?兒竟會有這樣的改變。

    張大嬸覺得很欣慰,這是好事不是嗎,那個孩子終於變得成熟起來了。又掃了一眼眾人,但卻赫然發現在那裏麵好像還少了一個人的身影,猝然問道:

    “?兒呢,她怎麽不在外麵?”看來看去都是村裏的婦人,怎就獨不見?兒,這是幹什麽去了?

    看著張大嬸那探究關切的眼神,義縱麵露苦笑,竟仿似有種一言難盡之意,半晌,他窘聲道:

    “姐姐她啊……”

    屋內。

    暖暖的陽光灑照進來,金燦燦的陽光,輕柔地、溫暖地、炫幻地灑照進廂房。窗外不時傳來庭院裏婦人們的輕聲笑語。

    明亮的陽光。

    愉悅的笑聲。

    窗欞上。

    一隻鳥兒啾啾地拍打著翅膀,仿佛是在跟著笑聲輕舞。

    整潔的屋室內。

    兩個纖細的身影交映在地麵上。

    靜靜的。

    細膩的灰塵顆粒在光暈中飄旋。

    唐婧站在書案前,望著窗欞上的鳥兒,低聲問向身後之人:

    “前幾日,你為什麽要將縣府的來人趕走?”

    “哦,我看那天雨下得緊,所以就勸他們快些迴去了。”

    爛到及至的荒唐理由,卻被她理所應當地說了出來!唐婧默默將手握成拳狀,暗暗地告誡自己千萬不可動怒,一定要冷靜,對於現下的?兒就隻能軟攻,不可動硬,這可是她經過了多次的親身實戰而總結出來的經驗。使勁地運了運丹田力,她壓迴怒意。

    “我不想聽你這些不著邊際的話,你以為我會信嗎?”鬼才信呢,那些縣府的官員肯定就是前來告知,原推舉參加爭選的醫學之士要前去複錄。可?兒倒好,一下就把人家給“請”迴去了。要不是那些官員又到她府上提及此事,她還完全不知曉呢??兒到底想些什麽啊,苦讀醫書,精學十載,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能夠造福於民,名傳千裏嗎,難道她想要全部放棄嗎?!

    任芯倚在門邊的木轅上,看著倒映在地麵上的那團小小陰影,安嫻一笑:

    “你顯然已知道答案,為何還要多此一問呢。”

    “你……”

    “你要是有太多的空閑還不如早日去縣府複錄。”

    任芯冷漠地打斷了她,眼神已變得有些微微冰冷,她直起身,然後正色道:

    “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是不會去的。不管你來多少次,講多少利害關係,我都不會去。所以,你最好放棄,不然恐連你也去不成了。”記得那日的一位官員說,距爭選截止之日還有七日之限,而現下又過去了五日,那就僅剩下今明二日了。

    “你說話真不順耳啊!”

    唐婧轉過身,直直盯著淡漠的任芯。如果說失憶後的她什麽最拿手,那恐就是氣人了。

    任芯默然轉身,不想再和她糾纏,淡淡道:“我隻是說了實情而已。”

    “什麽?!”

    望著轉身就要走的無情之人,唐婧最終還是要忍不住了!

    院內。

    一隻小鳥拍翅騰空,不再聽歌輕舞。

    微風吹來,懸掛在瓦簷下的串串紅椒和長英豇豆,成雙成對,形成了兩條顏色富麗的彩帶,如彩蝶般輕揚著。

    張大嬸站在庭院門口的矮木樁旁,恍似聽到了唐婧的聲音,然後了然一笑,對義縱說:

    “哦,我還以為?兒幹什麽去了,原來是婧兒來了。最近這些日子她來得倒是很勤嘛,看來兩人的關係又恢複到以前的樣子了,真是很好啊!”

    義縱尷尬地挑挑眉,幹笑了兩聲,良久才擠出一句:

    “……也許吧。”

    張大嬸詫異地看著他。剛想要問他何出此言,就見庭院裏廂那些做醃菜的婦人們都紛紛地走了出來,一邊走還一邊搖頭地歎息著。

    “唉,就知道今日也會變成這樣。”

    “那咱們還是明日再來吧。”

    “是啊是啊,還是先散吧。”

    “真是的,怎麽吵得一日比一日激烈。”

    “年輕人的事,還是不要管了,散吧散吧。”

    ……

    見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垂頭出來,張大嬸訝異地看向義縱,不解地問:

    “今日……變怎樣了?”

    但這話音才一落,就從裏麵傳來了冰與火相碰撞般地激烈爭執聲——

    “?兒,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你到底為什麽不去?!”

    “不為什麽。”

    “好!你很好!!”

    ……

    張大嬸無比怔忪咋舌地瞪大雙眼瞅著義縱,硬是連連咽了三口唾沫。

    天哪,?兒和婧兒在……在吵架嗎,這是因了何事啊?!

    小張華見母親如此之困惑,“嘿嘿”地笑了兩聲後,背著小手,像是邀功似的慢慢說道:

    “娘,你不知道,婧兒姐是要逼著?姐姐上京呢。”

    小張華自從上次的中毒事件過後,就已經完全地接受了現在的“?姐姐”,而且她還驚奇地發現?姐姐已不似從前的樣子,更重要的是,?姐姐會對她笑,會給她梳漂亮的頭,還會給她好好吃的東西,所以她總是有事沒事地就往這裏跑,自然也就最清楚她們吵架的原因,而且她還很清楚婧兒姐馬上就會氣得從屋裏走出來,然後再說上一句——

    “義?,我要是再來我就不是唐婧——!!!”

    屋門外,唐婧卷了出來,她大聲地咆哮著,仿佛是一頭被激怒的鬥牛,圓睜鳳眼,微翕鼻翼,白皙的脖頸上暴出了高高的青筋!

    小張華遠遠地望著她,笑嘻嘻的。聽吧聽吧,就是這句話!

    唐婧的眼眸像狼一樣閃著亮光,“嗖”地一下就掃向了院門口的義縱,然後她幾乎是三步並兩步地奔了過去,指著他的鼻子狂吼道:

    “義縱,我告訴你,屋裏的那個人她絕對不是你的姐姐!她絕對不是——!!!”

    義縱縮了縮脖子,清秀的唇角不雅地挑了挑:

    “是……是呢……”

    天啊,這次被氣得不輕,蠻恐怖的。

    張大嬸也被這驚人的氣勢震得僵在了原地,幹瞪著眼,恐怕現在還是不要插話的好。

    “那你說我誰啊?!”

    一個清淡的聲音在他們的身後響起。

    任芯站在屋簷下,悠悠地看著院門口的唐婧,眸光微閃,麵容清麗,宛如一朵素雅的百合花。

    她安靜地揚了揚淨美唇角,口氣依然清淡:

    “你要是有何不滿盡可對我發泄,何必要怒及他人。”

    “姐姐……”

    義縱想要勸阻,因為他知道就是這副滿不在乎的淡漠神情才是最致命的。再說,婧兒姐原本也是好意嘛,去了京城既可以成為官醫,又可以見到子遙哥,有什麽不好呢?可是,姐姐卻就是不願去的樣子,不管婧兒姐使何招數,都始終不能奏效。姐姐不喜歡醫學了,這也是她自失憶後的另一重大轉變,不知道是何原因,好像就是從內心裏排斥。但是,不管是怎樣的姐姐,隻要是她的決定,他都會支持!

    庭院門口。

    唐婧積怒地瞪著任芯,如若不是頭發被綰成了發髻,恐都能豎起來了。她氣得兩眼泛白,紅著脖子狠狠地吼了一句:

    “我迴去了!!!”

    小張華很識相地早早就把院子的竹門敞開了,巴巴地等著唐婧從裏麵出來。隻要婧兒姐一走,天下就太平了,而她就可以吃到好好吃的東西了。越想越雀躍,她不禁咧開小嘴笑著,小小的腦袋一顛一顫的,就像是一枝被風吹動的向日葵。

    唐婧看到這麽一副明顯被人收服了的樣子,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一對鳳目橫斜著,風卷殘雲般地瞪了她一眼後,就砸地似的踏著大步跺了出去。

    好兇!

    小張華嚇得小嘴一扁,差點沒掉下淚來。

    任芯遠遠地望著唐婧離開。

    她低下頭,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婧兒想的什麽,她很清楚。無外乎就是兩點,一點則自然是學以致用,弘揚醫術,而另一點恐就是要她去見那子遙了吧。

    輕歎口氣,再次望向那抹已遠去的身影,今日的婧兒好像比每日都要來得激烈一些,而她又再次成功地將她氣走。看似一切都很順利的樣子,可內心裏為何還會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呢,難道就沒有一種可以兩全的方法嗎?

    還是——

    她漏掉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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