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樣做沒什麽意義，畢竟，殺了他們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替代者。
日蝕戰區的總督正趴在地上，聲音戰栗著匯報傳送陣的情況。
她是個身材高瘦的霜巨魔，銀灰色的卷發鋪散在黑曜石地磚上，因為在威壓中太過慌亂，尖銳的手爪在地上蜷起來，刮出刺耳的摩擦聲，緊接著，她又意識到這舉動糟糕透頂。
不過，黑暗神一點都不在意這些，隻是麵無表情地斜睨著她，然後，又將視線轉移到一邊的極光戰區總督身上，那是個又高又壯的霜巨魔半神，現在看上去都要縮成一團了。
這些戰區總督們的記性都相當好，前一位艾格妮絲閣下雖然緊張，但好歹按著從南到北的順序，將被對接過的傳送陣，以及被破壞過陣核的魔陣都報了一遍，然而，這一位泰勒閣下，在主神的注視中，盡管這些信息他早就倒背如流，卻還是說得顛三倒四，東一個西一個到處亂跳——
艾希婭眼神冰冷地等他說完，不耐煩地一揮手。
霜巨魔高大的身軀猛然飛起，像是被某種力量牽扯著一般，一頭撞在會議廳前沉重的大門上。
在驚天動地的撞擊聲中，烙印著魔紋的金屬大門被直接重重砸開，他就像是被打飛的土豆一般，越過守衛們站崗的長廊，直接落到了外麵的花園裏，似乎還順著階梯直接滾了下去。
外麵的半神守衛們見多了這種場景，他們也在威壓中很不好受，但也隻能挺住，目不斜視地繼續站崗。
“起來，”神明沒好氣地看著他們，她的裙擺輕飄飄拂過亮如明鏡的地磚，金線織就的外紗泛著冰冷的光澤，“繼續。”
前麵四個同事都說完了，蘇玟硬著頭皮開口，她簡短地總結了一下，在此之前，她就一直在打腹稿，因此說得又快又流暢，無論是獸潮時期的戰況還是傷亡情況，以及最重要的那部分，“……沒有魔陣被複刻或者被破壞。”
整個殿堂中所有人都在看她，另外幾個總督看上去相當難以置信。
銀發少女眨了眨眼睛，“一個狂獸騎士中隊戰死六十七人，四十二人重傷，在蒼藍森林邊界殺敵四百六十九人，俘虜五人，我帶來了三個，因為一個人自爆了，另一個人……飛龍們忽然醒了，還非常饑餓。”
艾希婭高深莫測地盯了她一會兒。
然後，神明緩慢地抬起手，指尖優雅地向下垂落，仿佛一位傲慢的國王在等待領主以示效忠的親吻。
蘇玟當然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黑暗神冕下能隨意翻看他們的思想記憶，但不代表她每次都需要這麽做，這樣浪費時間，而且未必能很快找到她想看的東西。
作為一個咒術師，麵對高階的神明，蘇玟隻要觸碰他們，就能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無論是自己的記憶，還是自己在別人腦海中挖掘的秘密，悉數傳遞過去。
銀發少女微微低下頭，姿態恭敬地抬高右手，指尖輕柔地觸及神明的掌心。
她剪掉了獸潮期間那些亂七八糟的戰鬥，從迴歸水晶要塞和俘虜們聊天開始，飛龍的囚籠中血花迸濺，瑪麗自爆後炸裂的白色聖光，血誓者們放置在桌上的珠寶，要塞肆虐的寒風和冰雪，在兩人皮膚相觸的瞬間，一切畫麵快如閃電般掠過。
這過程稍縱即逝，一般的咒術師要聚精會神，很難在這期間分心關注其他事物。
蘇玟並不是一般的咒術師，她甚至能一手將記憶傳給別人，同時再催眠另一個人。
她看似乖巧地垂著頭，視線卻忍不住向上一掃，停留在神明的手掌上方。
艾希婭身材瘦削，抬手時袖口稍微滑落，露出一節清晰淩厲的腕骨，扣著一輪首尾相錯的蛇形赤金色手鐲，純度完美的秘金閃耀著璀璨的光澤，仿佛在太陽中融化的黃金。
蛇的眼眸是鮮豔的紅寶石，熱烈濃鬱，恍若燃燒。
寬敞華美的神殿裏一片昏暗，冷風唿嘯著穿過庭院，灌入寂靜的會議廳裏，所有的半神都屏聲靜氣，沒有人抬頭去看發生了什麽，大家都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壓縮到最低。
蘇玟對這些似乎毫無所覺，她失神地看著那個手鐲，有一瞬間，她覺得那是一條真正的蛇，有靈魂的生物，正在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自己。
她的思緒一閃而過，同時撤迴了與神明觸碰的手指。
黑暗之神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腥紅的眼眸熾熱又冰冷，褪不去與生俱來的高傲，一般來說，任何人在這種目光下，都會感到自己正在被俯視，宛如螻蟻一般渺小。
——就像伊利亞斯。
這兩位主神冕下的容貌並不是很像血親，最多是倘若被人指出是母子，能勉強看出幾分相似，不過，這種時刻，他們的姿態和眼神幾乎如出一轍。
同樣的傲慢和冷酷。
不過，蘇玟卻硬生生在對方的神情裏，看出一種相當奇怪的情緒，她不知道該怎麽解讀這個，總之很不對勁。
——某種程度上還是有點像是伊利亞斯。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艾希婭看上去好像更加嫌棄自己了，“……那三個聖騎士就在外麵。”
艾希婭收迴目光，冷淡地頷首，“馬修說你很少讓人失望。”
“抱歉，主人，”少女懊惱地低下頭，“那些犧牲的士兵，我……”
黑發紅眼的神明微微揚眉，不耐煩地一眼掃過去，“北風要塞？”
“是的，那就是他們的目的——除非他們故意催眠了那個聖騎士來騙我，不過我已經派人去尋找傳送陣了。”
艾希婭不置可否地看著她，“你不需要支援？”
“……不，”蘇玟已經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她現在確實有個計劃，也將那些想法呈現給對方了，這大概就是許可的意思吧，“不需要。”
黑暗之神輕輕頷首，然後，優雅地褪下了腕上的手鐲，隨手丟了過來，“別看了，喜歡就給你了。”
蘇玟：“……”
蘇玟：“……？？？！”
第49章
蘇玟僵硬地站在原地, 其他的半神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也不敢抬頭看, 隻能繼續戰戰兢兢跪在地上。
黑暗神沒有繼續發脾氣, 在另外幾位次神到來的時候, 她把北境的總督們都趕走了, 半神們紛紛鬆了口氣，在簡單行禮之後, 與踏入會議廳的神明們錯身而過, 蘇玟走在他們最後, 聽著大門在自己身後重重關閉。
北境一共五大戰區, 多蘿西還在的時候，她是唯一一個魅魔，到現在為止，五個戰區總督就都是霜巨魔了。
蘇玟不清楚他們的關係怎麽樣, 至少在她看來，大家還算是挺好相處, 也許因為他們是同類的緣故。
除了蘇玟之外, 其他幾人都對彼此很熟悉，他們對她也毫不見外, 艾格妮絲率先走近過來, 向她伸出手, “閣下，你絕不知道我多麽慶幸你在這裏，否則我真的覺得主人會殺了我們。”
蘇玟發現對方刻意收斂了利爪, 修長蒼白的手掌與常人無異，這在惡魔之間算是一種友好的表現。
她抬起手握上去，“……我以前在南部住了很多年，閣下，那裏經常會有教廷的間諜，或者塔文帝國的法師，他們會在各種時候以各種方式混進戰區，竊取機密的文件或者搞些破壞，我經常和這種人打交道，所以我對這個很敏感。”
另外幾個大惡魔一臉了然地點頭，他們全都被黑暗神冕下罵了一頓，唯有這個最年輕的家夥似乎做得最好，倒不是說會讓人嫉妒，隻是多少有點疑惑，譬如說為什麽獸潮突如其來地降臨時，她就能在焦頭爛額中想到會有亂七八糟的人在搞破壞。
“原來是這樣。”
艾格妮絲歎了口氣，按照霜巨魔的標準來說，她有點瘦弱，盡管如此，她還是比蘇玟高了半個頭，“你看上去並不開心，閣下，我覺得你得習慣這個，你的士兵……他們犧牲在戰場上，這是光榮的，無論敵人是埃爾維斯的走狗還是那些操蛋的魔獸。”
“我知道，”蘇玟搖了搖頭，“我隻是覺得我……假如我做得更好的話，也許有人可以避免犧牲，但是事實上，我覺得我和一個戰士沒什麽區別，隻是在幾個戰場間到處跑，見到魔獸就殺，能救人就救人，維持精神力場提防邊境有人趁虛而入，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那種情況下你也無法再做其他的事了，閣下，我深有體會。”
另一個霜巨魔走過來，他是之前被黑暗神丟出神殿的那個人，個子很高，像是一堵厚實的冰牆杵在麵前。
蘇玟想了想他之前在會議廳裏匯報的傷亡，“我也很抱歉，關於曙光要塞。”
“有什麽辦法呢，”大惡魔冷哼一聲，“我的上任將曙光要塞設立在極光高原的西部，就是為了能在獸潮來臨時直接與他們作戰，不過，這種做法讓我失去了他媽的一個劍龍騎士中隊，我的狂獸騎士們有一半都在養傷，剩下的那些，要麽就是死了，要麽就是足夠幸運。”
他們擔任戰區總督都不止十年八年了，習慣了麾下士兵的犧牲，不會輕易傷感或者憤怒，但這不代表他們就願意接受這種事，很快，半神們不約而同地指責起自己戰區的咒術師，認為假如他們能像霜山戰區的總督閣下一樣聰明，這次黑暗神冕下就不會大發雷霆。
蘇玟非常無奈，“別這樣，閣下們，北境終究和南部不一樣，我們……在幾百年來，都沒有太多和軍隊交戰的經驗，諸位閣下在於惡劣環境中對抗獸潮的經驗比我豐富多了，但是，諾恩帝國裏教廷的聖職者已經隨處可見，當然，諾恩不比塔文帝國，他們的魔法師很少，而且在前些年裏都藏在教廷不能找到的地方——所以大部分時候諾恩人幾乎沒什麽威脅。”
半神們都安靜下來，她停頓了一下，“但是，假如他們願意貢獻出一些地方，作為教廷傳送陣的中轉站，那就會有一點麻煩。”
“也不會更多了，”另一個戰區總督冷笑一聲，“教廷的軍隊從來沒在北境戰鬥過，他們絕對不是我們的對手。”
“沒錯，”旁邊的人很讚同，“北境的任何一個戰區都是騎兵的戰場，教廷的聖騎士有百分之七十都是步兵，剩下的那一部分——普通的馬匹根本無法抵抗北境的風雪，即使是魔獸，也不是所有魔獸都適合極寒的氣候。”
“確實，所以他們要煞費苦心地引發獸潮，還派人來破壞我們的傳送陣，僅是修複它們就要耗費不少資源和人手。”
盡管當時她的精神力幾乎籠罩了大半個霜刃山脈，聖騎士們恐怕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不敢進入山脈範圍，不過，蘇玟又何嚐不是故意把他們逼到森林邊界，否則茫茫雪山中要追殺幾百個聖騎士，哪怕她能用精神力定位他們，那些執行任務的士兵們也並不容易找到目標。
半神們紛紛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有人從神殿側翼的方向跑過來，暗精靈姑娘輕盈地向他們行禮，“……大人，主人派人把那三個人帶走了。”
“謝謝，克莉絲汀，”蘇玟點了點頭，看到自己的指揮官欲言又止，“怎麽了？”
“剛才碰到了路克雷西閣下，”暗精靈笑嘻嘻地說，“他讓你去一趟多洛列哥斯。”
另外幾個戰區總督相繼看了過來，艾格妮絲恍然大悟，“你還沒去過痛苦之城吧，蘇玟，如果路克雷西閣下喜歡你的話——好吧，我覺得他會的，你們會玩得很愉快。”
蘇玟愣了一下，發現幾個霜巨魔都一臉意會，艾格妮絲還向她擠了擠眼睛，克莉絲汀正在忍笑。
她輕咳了一聲，“你說的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另外四個戰區總督一起點頭，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
“認真的？”蘇玟挑起眉，“所以你們全都……”
“不，我沒有，”那個最壯的霜巨魔高舉雙手，“你聽到艾格妮絲的話了，隻有路克雷西閣下‘喜歡’你的前提下，顯然他不‘喜歡’我。”
“當然，你可以拒絕，不過我覺得還挺有趣的，你知道，他可是色|欲之神，”艾格妮絲頗為迴味地說，“那絕對是我最美妙的迴憶之一，我是說，他倒是懂得很多……”
她忽然閉上了嘴。
蘇玟還想聽聽下文，卻也知道沒有後續了，克莉絲汀閃到了她的身後，所有的半神迅速單膝跪下，右手扣胸低頭行禮。
天空依然是一片陰鬱晦暗，黑石鋪就的道路上落著破碎的花瓣，吸血樹蜷縮著枝葉，冷風唿嘯而來，吹過泛著絲絨光澤的黑金玫瑰叢，帶起一片窸窣瑣碎的聲響。
周圍的空氣瞬間升溫，無形的熱浪肆意翻騰。
神明的身影倏然出現在前方，麵無表情地掃視著他們。
半神們全都埋首不語，蘇玟左手按著膝蓋，保持著右手扣胸的姿勢，微微抬起頭來。
火炎之神滿臉不爽地掃視他們，熾熱的燦金眼眸中還有些迷糊的睡意，仿佛剛剛被吵醒一樣，他的外袍大敞著，坦露著精悍的胸膛，身後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晃來晃去——
然後，他看到正小心翼翼望向自己的銀發少女。
伊利亞斯微微一頷首，示意對方起來，也不看其他人，“快滾迴你們的要塞。”
蘇玟給克莉絲汀打了個手勢，讓她先迴水晶要塞，與此同時，半神們相繼起身後退，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速度比逃命還快上幾分。
不久前，黑暗神暴怒中釋放了威壓，直接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伊利亞斯對這件事感到相當不爽。
他掃了一眼，沒在對方身上找到傷痕，“你挨揍了嗎？”
“沒有，”蘇玟站起身來，“您不喜歡別人向您行禮對嗎？”
“不喜歡，”火炎之神隨意地一揮手，“你不用行禮了，再跪就打斷你的尾巴。”
蘇玟：“……”
她實在不知道這到底是喜歡自己還是討厭自己，不過，她確實毫不在乎下跪這種事，很久以前，在玉蘭城神殿祈禱時，在神殿外麵的廣場上沐浴恩澤祝福時，在學院裏向光明神的雕像行禮時，她都不記得自己跪過多少次了。
後來父親悄悄地告訴她，倘若一個人的靈魂堅韌不屈，那麽無論什麽都無法改變這一點，你的膝蓋墜落在地，但是你的意誌依舊不墮於蒼天。
不過，現在不一樣。
她衷心地感謝黑暗神所做的一切，也發自內心地崇拜自己的上司——想想他秒殺次神、徒手彈碎聖劍的那一幕，她就完全不介意向對方低頭了。
“……好吧，我說過我會遵從您的一切命令，這當然也算在內。順便，冕下，如果您聽說了北境的事，我非常抱歉。”
日蝕戰區的總督正趴在地上，聲音戰栗著匯報傳送陣的情況。
她是個身材高瘦的霜巨魔，銀灰色的卷發鋪散在黑曜石地磚上，因為在威壓中太過慌亂，尖銳的手爪在地上蜷起來，刮出刺耳的摩擦聲，緊接著，她又意識到這舉動糟糕透頂。
不過，黑暗神一點都不在意這些，隻是麵無表情地斜睨著她，然後，又將視線轉移到一邊的極光戰區總督身上，那是個又高又壯的霜巨魔半神，現在看上去都要縮成一團了。
這些戰區總督們的記性都相當好，前一位艾格妮絲閣下雖然緊張，但好歹按著從南到北的順序，將被對接過的傳送陣，以及被破壞過陣核的魔陣都報了一遍，然而，這一位泰勒閣下，在主神的注視中，盡管這些信息他早就倒背如流，卻還是說得顛三倒四，東一個西一個到處亂跳——
艾希婭眼神冰冷地等他說完，不耐煩地一揮手。
霜巨魔高大的身軀猛然飛起，像是被某種力量牽扯著一般，一頭撞在會議廳前沉重的大門上。
在驚天動地的撞擊聲中，烙印著魔紋的金屬大門被直接重重砸開，他就像是被打飛的土豆一般，越過守衛們站崗的長廊，直接落到了外麵的花園裏，似乎還順著階梯直接滾了下去。
外麵的半神守衛們見多了這種場景，他們也在威壓中很不好受，但也隻能挺住，目不斜視地繼續站崗。
“起來，”神明沒好氣地看著他們，她的裙擺輕飄飄拂過亮如明鏡的地磚，金線織就的外紗泛著冰冷的光澤，“繼續。”
前麵四個同事都說完了，蘇玟硬著頭皮開口，她簡短地總結了一下，在此之前，她就一直在打腹稿，因此說得又快又流暢，無論是獸潮時期的戰況還是傷亡情況，以及最重要的那部分，“……沒有魔陣被複刻或者被破壞。”
整個殿堂中所有人都在看她，另外幾個總督看上去相當難以置信。
銀發少女眨了眨眼睛，“一個狂獸騎士中隊戰死六十七人，四十二人重傷，在蒼藍森林邊界殺敵四百六十九人，俘虜五人，我帶來了三個，因為一個人自爆了，另一個人……飛龍們忽然醒了，還非常饑餓。”
艾希婭高深莫測地盯了她一會兒。
然後，神明緩慢地抬起手，指尖優雅地向下垂落，仿佛一位傲慢的國王在等待領主以示效忠的親吻。
蘇玟當然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黑暗神冕下能隨意翻看他們的思想記憶，但不代表她每次都需要這麽做，這樣浪費時間，而且未必能很快找到她想看的東西。
作為一個咒術師，麵對高階的神明，蘇玟隻要觸碰他們，就能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無論是自己的記憶，還是自己在別人腦海中挖掘的秘密，悉數傳遞過去。
銀發少女微微低下頭，姿態恭敬地抬高右手，指尖輕柔地觸及神明的掌心。
她剪掉了獸潮期間那些亂七八糟的戰鬥，從迴歸水晶要塞和俘虜們聊天開始，飛龍的囚籠中血花迸濺，瑪麗自爆後炸裂的白色聖光，血誓者們放置在桌上的珠寶，要塞肆虐的寒風和冰雪，在兩人皮膚相觸的瞬間，一切畫麵快如閃電般掠過。
這過程稍縱即逝，一般的咒術師要聚精會神，很難在這期間分心關注其他事物。
蘇玟並不是一般的咒術師，她甚至能一手將記憶傳給別人，同時再催眠另一個人。
她看似乖巧地垂著頭，視線卻忍不住向上一掃，停留在神明的手掌上方。
艾希婭身材瘦削，抬手時袖口稍微滑落，露出一節清晰淩厲的腕骨，扣著一輪首尾相錯的蛇形赤金色手鐲，純度完美的秘金閃耀著璀璨的光澤，仿佛在太陽中融化的黃金。
蛇的眼眸是鮮豔的紅寶石，熱烈濃鬱，恍若燃燒。
寬敞華美的神殿裏一片昏暗，冷風唿嘯著穿過庭院，灌入寂靜的會議廳裏，所有的半神都屏聲靜氣，沒有人抬頭去看發生了什麽，大家都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壓縮到最低。
蘇玟對這些似乎毫無所覺，她失神地看著那個手鐲，有一瞬間，她覺得那是一條真正的蛇，有靈魂的生物，正在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自己。
她的思緒一閃而過，同時撤迴了與神明觸碰的手指。
黑暗之神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腥紅的眼眸熾熱又冰冷，褪不去與生俱來的高傲，一般來說，任何人在這種目光下，都會感到自己正在被俯視，宛如螻蟻一般渺小。
——就像伊利亞斯。
這兩位主神冕下的容貌並不是很像血親，最多是倘若被人指出是母子，能勉強看出幾分相似，不過，這種時刻，他們的姿態和眼神幾乎如出一轍。
同樣的傲慢和冷酷。
不過，蘇玟卻硬生生在對方的神情裏，看出一種相當奇怪的情緒，她不知道該怎麽解讀這個，總之很不對勁。
——某種程度上還是有點像是伊利亞斯。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艾希婭看上去好像更加嫌棄自己了，“……那三個聖騎士就在外麵。”
艾希婭收迴目光，冷淡地頷首，“馬修說你很少讓人失望。”
“抱歉，主人，”少女懊惱地低下頭，“那些犧牲的士兵，我……”
黑發紅眼的神明微微揚眉，不耐煩地一眼掃過去，“北風要塞？”
“是的，那就是他們的目的——除非他們故意催眠了那個聖騎士來騙我，不過我已經派人去尋找傳送陣了。”
艾希婭不置可否地看著她，“你不需要支援？”
“……不，”蘇玟已經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她現在確實有個計劃，也將那些想法呈現給對方了，這大概就是許可的意思吧，“不需要。”
黑暗之神輕輕頷首，然後，優雅地褪下了腕上的手鐲，隨手丟了過來，“別看了，喜歡就給你了。”
蘇玟：“……”
蘇玟：“……？？？！”
第49章
蘇玟僵硬地站在原地, 其他的半神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也不敢抬頭看, 隻能繼續戰戰兢兢跪在地上。
黑暗神沒有繼續發脾氣, 在另外幾位次神到來的時候, 她把北境的總督們都趕走了, 半神們紛紛鬆了口氣，在簡單行禮之後, 與踏入會議廳的神明們錯身而過, 蘇玟走在他們最後, 聽著大門在自己身後重重關閉。
北境一共五大戰區, 多蘿西還在的時候，她是唯一一個魅魔，到現在為止，五個戰區總督就都是霜巨魔了。
蘇玟不清楚他們的關係怎麽樣, 至少在她看來，大家還算是挺好相處, 也許因為他們是同類的緣故。
除了蘇玟之外, 其他幾人都對彼此很熟悉，他們對她也毫不見外, 艾格妮絲率先走近過來, 向她伸出手, “閣下，你絕不知道我多麽慶幸你在這裏，否則我真的覺得主人會殺了我們。”
蘇玟發現對方刻意收斂了利爪, 修長蒼白的手掌與常人無異，這在惡魔之間算是一種友好的表現。
她抬起手握上去，“……我以前在南部住了很多年，閣下，那裏經常會有教廷的間諜，或者塔文帝國的法師，他們會在各種時候以各種方式混進戰區，竊取機密的文件或者搞些破壞，我經常和這種人打交道，所以我對這個很敏感。”
另外幾個大惡魔一臉了然地點頭，他們全都被黑暗神冕下罵了一頓，唯有這個最年輕的家夥似乎做得最好，倒不是說會讓人嫉妒，隻是多少有點疑惑，譬如說為什麽獸潮突如其來地降臨時，她就能在焦頭爛額中想到會有亂七八糟的人在搞破壞。
“原來是這樣。”
艾格妮絲歎了口氣，按照霜巨魔的標準來說，她有點瘦弱，盡管如此，她還是比蘇玟高了半個頭，“你看上去並不開心，閣下，我覺得你得習慣這個，你的士兵……他們犧牲在戰場上，這是光榮的，無論敵人是埃爾維斯的走狗還是那些操蛋的魔獸。”
“我知道，”蘇玟搖了搖頭，“我隻是覺得我……假如我做得更好的話，也許有人可以避免犧牲，但是事實上，我覺得我和一個戰士沒什麽區別，隻是在幾個戰場間到處跑，見到魔獸就殺，能救人就救人，維持精神力場提防邊境有人趁虛而入，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那種情況下你也無法再做其他的事了，閣下，我深有體會。”
另一個霜巨魔走過來，他是之前被黑暗神丟出神殿的那個人，個子很高，像是一堵厚實的冰牆杵在麵前。
蘇玟想了想他之前在會議廳裏匯報的傷亡，“我也很抱歉，關於曙光要塞。”
“有什麽辦法呢，”大惡魔冷哼一聲，“我的上任將曙光要塞設立在極光高原的西部，就是為了能在獸潮來臨時直接與他們作戰，不過，這種做法讓我失去了他媽的一個劍龍騎士中隊，我的狂獸騎士們有一半都在養傷，剩下的那些，要麽就是死了，要麽就是足夠幸運。”
他們擔任戰區總督都不止十年八年了，習慣了麾下士兵的犧牲，不會輕易傷感或者憤怒，但這不代表他們就願意接受這種事，很快，半神們不約而同地指責起自己戰區的咒術師，認為假如他們能像霜山戰區的總督閣下一樣聰明，這次黑暗神冕下就不會大發雷霆。
蘇玟非常無奈，“別這樣，閣下們，北境終究和南部不一樣，我們……在幾百年來，都沒有太多和軍隊交戰的經驗，諸位閣下在於惡劣環境中對抗獸潮的經驗比我豐富多了，但是，諾恩帝國裏教廷的聖職者已經隨處可見，當然，諾恩不比塔文帝國，他們的魔法師很少，而且在前些年裏都藏在教廷不能找到的地方——所以大部分時候諾恩人幾乎沒什麽威脅。”
半神們都安靜下來，她停頓了一下，“但是，假如他們願意貢獻出一些地方，作為教廷傳送陣的中轉站，那就會有一點麻煩。”
“也不會更多了，”另一個戰區總督冷笑一聲，“教廷的軍隊從來沒在北境戰鬥過，他們絕對不是我們的對手。”
“沒錯，”旁邊的人很讚同，“北境的任何一個戰區都是騎兵的戰場，教廷的聖騎士有百分之七十都是步兵，剩下的那一部分——普通的馬匹根本無法抵抗北境的風雪，即使是魔獸，也不是所有魔獸都適合極寒的氣候。”
“確實，所以他們要煞費苦心地引發獸潮，還派人來破壞我們的傳送陣，僅是修複它們就要耗費不少資源和人手。”
盡管當時她的精神力幾乎籠罩了大半個霜刃山脈，聖騎士們恐怕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不敢進入山脈範圍，不過，蘇玟又何嚐不是故意把他們逼到森林邊界，否則茫茫雪山中要追殺幾百個聖騎士，哪怕她能用精神力定位他們，那些執行任務的士兵們也並不容易找到目標。
半神們紛紛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有人從神殿側翼的方向跑過來，暗精靈姑娘輕盈地向他們行禮，“……大人，主人派人把那三個人帶走了。”
“謝謝，克莉絲汀，”蘇玟點了點頭，看到自己的指揮官欲言又止，“怎麽了？”
“剛才碰到了路克雷西閣下，”暗精靈笑嘻嘻地說，“他讓你去一趟多洛列哥斯。”
另外幾個戰區總督相繼看了過來，艾格妮絲恍然大悟，“你還沒去過痛苦之城吧，蘇玟，如果路克雷西閣下喜歡你的話——好吧，我覺得他會的，你們會玩得很愉快。”
蘇玟愣了一下，發現幾個霜巨魔都一臉意會，艾格妮絲還向她擠了擠眼睛，克莉絲汀正在忍笑。
她輕咳了一聲，“你說的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另外四個戰區總督一起點頭，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
“認真的？”蘇玟挑起眉，“所以你們全都……”
“不，我沒有，”那個最壯的霜巨魔高舉雙手，“你聽到艾格妮絲的話了，隻有路克雷西閣下‘喜歡’你的前提下，顯然他不‘喜歡’我。”
“當然，你可以拒絕，不過我覺得還挺有趣的，你知道，他可是色|欲之神，”艾格妮絲頗為迴味地說，“那絕對是我最美妙的迴憶之一，我是說，他倒是懂得很多……”
她忽然閉上了嘴。
蘇玟還想聽聽下文，卻也知道沒有後續了，克莉絲汀閃到了她的身後，所有的半神迅速單膝跪下，右手扣胸低頭行禮。
天空依然是一片陰鬱晦暗，黑石鋪就的道路上落著破碎的花瓣，吸血樹蜷縮著枝葉，冷風唿嘯而來，吹過泛著絲絨光澤的黑金玫瑰叢，帶起一片窸窣瑣碎的聲響。
周圍的空氣瞬間升溫，無形的熱浪肆意翻騰。
神明的身影倏然出現在前方，麵無表情地掃視著他們。
半神們全都埋首不語，蘇玟左手按著膝蓋，保持著右手扣胸的姿勢，微微抬起頭來。
火炎之神滿臉不爽地掃視他們，熾熱的燦金眼眸中還有些迷糊的睡意，仿佛剛剛被吵醒一樣，他的外袍大敞著，坦露著精悍的胸膛，身後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晃來晃去——
然後，他看到正小心翼翼望向自己的銀發少女。
伊利亞斯微微一頷首，示意對方起來，也不看其他人，“快滾迴你們的要塞。”
蘇玟給克莉絲汀打了個手勢，讓她先迴水晶要塞，與此同時，半神們相繼起身後退，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速度比逃命還快上幾分。
不久前，黑暗神暴怒中釋放了威壓，直接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伊利亞斯對這件事感到相當不爽。
他掃了一眼，沒在對方身上找到傷痕，“你挨揍了嗎？”
“沒有，”蘇玟站起身來，“您不喜歡別人向您行禮對嗎？”
“不喜歡，”火炎之神隨意地一揮手，“你不用行禮了，再跪就打斷你的尾巴。”
蘇玟：“……”
她實在不知道這到底是喜歡自己還是討厭自己，不過，她確實毫不在乎下跪這種事，很久以前，在玉蘭城神殿祈禱時，在神殿外麵的廣場上沐浴恩澤祝福時，在學院裏向光明神的雕像行禮時，她都不記得自己跪過多少次了。
後來父親悄悄地告訴她，倘若一個人的靈魂堅韌不屈，那麽無論什麽都無法改變這一點，你的膝蓋墜落在地，但是你的意誌依舊不墮於蒼天。
不過，現在不一樣。
她衷心地感謝黑暗神所做的一切，也發自內心地崇拜自己的上司——想想他秒殺次神、徒手彈碎聖劍的那一幕，她就完全不介意向對方低頭了。
“……好吧，我說過我會遵從您的一切命令，這當然也算在內。順便，冕下，如果您聽說了北境的事，我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