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平原上魔獸極多,這裏曾是隕落了無數神明的戰場,平原上河道交錯,河岸生長著茂盛的紅草,據說這是被神血所染,鮮豔的草葉在夏日的熱風裏搖曳著,在陽光下映出一片瑰麗的赤紅,遠遠看上去,仿佛連河水都變紅了。


    南部的人類的村莊比較密集,房子也很緊湊,並不像是中部。


    蘇玟偶爾需要穿過人類的地盤,倒不是她想這麽做,去年她跟隨商隊從南邊上岸抵達中部走的是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線,而且那時候她坐在馬車裏,抱著枕頭睡得天昏地暗,導致她現在完全不認識路。


    這周圍的人也很友善,當她說自己要前往萬象之城的時候,他們都點頭說你沒走錯,然後再給她指一個方向。


    “你們都去過那座城市?”


    蘇玟有些驚訝,畢竟她以前住在黑暗之都旁邊,周圍那些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沒去過安瑟勒瑞斯。


    “我去過,”一位好心的夫人說,“在前年的時候,整個南部舉行了競賽,我是說,所有的戰區同時競賽了,所以地點就在萬象之城裏麵,反正那裏足夠大,我和我丈夫去看了那些龍騎士的比賽,然後我的兒子和女兒就都嚷嚷著準備向黑暗神冕下效忠——他們覺得那些龍太有吸引力了。”


    蘇玟不知道他們當時是否考慮敵襲的問題,畢竟教廷的軍隊好像很喜歡從南部登錄。


    頭頂的犄角傳來少許的酸疼,那仿佛是意味著成長的疼痛,小姑娘忍住用手去揉的衝動,繼續問道:“……後來怎樣呢,他們向……向主人效忠了嗎?”


    那位夫人擺了擺手,看了一眼女孩頭頂可愛的小犄角——


    當然,她並不敢用可愛這種詞去形容對方,畢竟無論怎樣,這是一個惡魔。


    南部的居民們不比中部,越是鄰近萬象之城,惡魔的數量越多,他們很清楚這個詞象征著一種怎樣強悍又兇殘的存在。


    “他們才十歲,這位閣下,我們不像你們這麽……人類很脆弱,有時一隻發狂的二階魔獸都很致命,去年我就一隻火地鼠咬傷了腿,我躺了整整一個冬天,我是說,如果他們執意要那麽做,我沒有辦法,但我在心裏並不希望他們做出這種選擇,抱歉,我絕對無意冒犯黑暗神冕下——”


    “不,我知道你沒有,”蘇玟示意自己明白,送了她一枚銀幣,“謝謝你為我指路。”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裏,她終於抵達了萬象之城。


    在惡魔語裏被稱為米林菲諾密斯的城市,整體的基調是灰白色的,那些大理石鑄造的恢弘高塔,在陽光下閃亮得驚人,許多建築通過螺旋的浮梯相互連接,然後層層疊疊向上延伸,形成了無數交錯的空間。


    這座城市占地麵積極大,無論地麵還是天空中,都有著星羅棋布的街道,高低錯落的樓房,成百上千的尖塔指向湛藍的晴空,像是無數蒼白的利劍,正在對天國宣戰。


    蘇玟抬起頭,以常人所不能及的眼力,她望見了天上展翅翱翔的鷹身人們,他們相當整齊地從落在某個空中的訓練場裏,許許多多的飛行魔獸騎士在空中列隊巡邏,稍矮一些的地方,那些連通著建築的天橋上,佇立著雙翼漆黑的血族,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崗,像是一群安靜的雕塑。


    她牽著馬進城的時候,沒有受到任何阻攔,門口的暗精靈們就看了她一眼而已。


    蘇玟有些抓瞎地在最寬闊的主幹道上走了一段路,在經過一個武器工坊的時候,她看到裏麵的血族滔滔不絕地和人說話,似乎把另一個人煩得夠嗆,“日安,先生們,有時間嗎?”


    “啊,你的角真可愛,”那個血族青年笑嘻嘻地轉過頭掃了她一眼,“你當然可以問,你聽上去像是從中部來的,讓我猜猜,紅河?還是安瑟勒瑞斯?不不不,也許,你是個半神?你故意把自己變成這樣的?那你肯定就是在安瑟勒瑞斯了,我真羨慕你們,說真的,在主人的神殿外麵站崗是個多麽美妙的工作,我是說——”


    “抱歉,但是,”蘇玟攥緊了韁繩,倒不是因為她煩了對方的嘮叨,隻是她的心情有些緊張,“如果我想見到馬修閣下,我需要怎麽做?”


    “你什麽都不用做,”血族一臉神秘地看著她,“馬修閣下無所不知,從你決定要見他的那一刻起,你已經注定站在這裏了。”


    “……”蘇玟沉默了一會兒,“那我該怎樣見到他,具體一點?”


    “向前走就夠了,”血族微笑著說,他赤紅色的眼眸裏,漆黑的豎瞳逐漸拉長,宛如一道抖動的黑色燭火,又漸漸化作一道幻覺般的人影,“你會找到正確的路,蘇玟。”


    小姑娘微微睜大眼睛,“你說什麽?”


    “什麽?”血族愣住了,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你沒有聽見我剛才的話嗎?”


    “我知道了,”蘇玟垂下頭,她給了那匹魔獸馬一個擁抱,“謝謝你把我送到這裏了,小姐。”


    火蹄烏駒打了一個響鼻,用前蹄蹭了蹭地麵,然後撒開腿奔向城外。


    蘇玟在城裏隨心所欲地逛著,偶爾會選擇走上樓梯,有時候又穿過那些有血族站崗的天橋,很快她越走越高,還經過了一個正在打架的訓練場,一群龍騎士帶著夥伴圍成一團,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觀最裏麵的戰鬥。


    他們忽然散開了,露出裏麵打得頭破血流的血族和暗精靈,兩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各自的坐騎龍獸卻還有精力戰鬥,一頭鳥龍和一頭迅龍正你死我活地撕咬著,羽毛和鱗片滿天亂飛。


    旁邊幾個暗精靈嘀嘀咕咕地離開了,內容似乎是關於那兩個人因為某個魅魔而變成了情敵,他們一邊八卦這場鬧劇一邊露出鄙視的表情,然後紛紛吹出一聲尖銳的唿哨,從高台上向著萬丈虛空一躍而下。


    翼龍們從遠處飛來,接住了他們的騎士,帶著他們飛向遠方。


    蘇玟瞥了一眼低矮護欄之後的虛空,這裏已經很高了,天上棉絮般的浮雲似乎都近在咫尺,她從來沒站到這麽高的地方,卻發現自己並不恐懼,沒有頭暈腿軟,反而——


    有點想跳下去。


    她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最近可能是睡得太多了,要知道她可沒有一頭翼龍夥伴。


    這附近的人有些是以隊伍為單位行動的,有些也是零散孤單地穿梭在旋梯和天橋間,因此她一點也不起眼。


    路途中碰到兩個魅魔,她們都有著瑰麗的銀紅色眼眸,雙翼收斂在背後,短窄的裙甲下翹著漆黑的尾巴,這種尾巴並不粗壯,看上去纖細柔韌,末端也沒有猙獰的骨刺。


    毫無征兆地,一個魅魔少女伸手來摸她的角。


    蘇玟想要躲過去,卻發現對方的尾巴纏上了自己的大腿,那種感覺簡直像是一條毒蛇,而且尾尖刮著大腿內側,還危險地向上遊移。


    “嘖,”少女的指尖最終落到她的臉上,輕輕地戳了她的臉頰,“這麽小的霜巨魔,真可愛。”


    “啊,多麽甜美的精神力啊——又是一個小天才,馬修閣下會喜歡你的。”


    另一個魅魔在女孩的額間烙下一個吻,笑容甜美如蜜糖,“歡迎來到米林菲諾密斯,下次見麵時,我們大概就是同僚了。”


    她們腳步輕盈地離去了。


    蘇玟再迴頭時,忽然發現這條長廊已然走到盡頭。


    她深吸一口氣,走進了前方那間寬廣的殿堂,正中間是一片圓形的空地,周圍環繞著無數高聳的環形書架,數不清的典籍整整齊齊地堆疊在書架上,那些書脊上閃爍著煥發著光澤的魔文,這裏安靜得針落可聞,陽光穿過穹頂的窗格傾瀉下來,空中漫舞的微塵裏隱約可見各色元素精靈的身影,它們慢悠悠地浮蕩在一本一本的古老書籍之間,在書頁裏外來迴穿梭閃現。


    蘇玟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書,這還不是最吸引她的部分,重點是,這裏麵許多都是魔法書籍,看看那些飄來蕩去的元素精靈,它們收到咒文魔力的吸引,這片空間裏的元素精靈濃度幾乎是城市裏其他地方的數倍。


    恍惚中,她想起自己在學院的時候,曾有人好奇地詢問起東大陸的邪神,某個教授一臉憎惡、卻又不敢親口提起馬修的名字,隻好含糊地帶過,在後麵加了一句解釋。


    ——“他本是智慧之神諾蘭希的從者,曾經他也是受人愛戴、學問廣博的神明,後來因為受到誘惑而墮落,變得瘋狂又邪惡,從此藏身於濃霧之中,成為黑暗神最忠心的仆人。”


    “他沒有說錯。”


    蘇玟震驚地迴過頭去。


    一道黑霧繚繞的身影站在前方,他佇立於殿堂深處的陰影中,在陽光無法企及的位置,濃密的霧氣悄無聲息地翻滾著,依稀能看出那人身軀上覆蓋著冷硬的漆黑甲胄,將他的軀體全然遮擋起來。


    不過,他的聲音很好聽。


    無論是否被稱為墮落的邪神,對方都是神明,這麵見神祇的一刻,本該充滿了令人恐懼的威壓,讓人全身顫抖跪在地上感受神的力量。


    蘇玟確實感受到了,不過是另一種全然不同的形式。


    她聽見對方嗓音的那一刻,心中湧起了難以置信的安全感,所有的警惕和防備在這一刻悉數卸下,她幾乎恨不得撲到對方懷裏痛哭出聲,將自己所有的遭遇都告訴他。


    ——她感覺自己完全相信了對方,全心全意地信賴著他,哪怕前方是一道萬丈深淵,隻要他開口,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


    當然,她知道這都是咒術之神強悍的精神力造成的錯覺。


    “……馬修閣下。”


    女孩伸手扣胸單膝跪下,相比起麵對那些大天使時不情不願的叩拜,現在她痛快多了。


    “我有一樣東西想要獻給您——其實我本來不知道它是什麽,直到教廷的人不遠千裏前來,特意提醒了我。”


    她手中出現了一顆流溢著冷光的黑晶八麵體,黑色的晶體外殼微微透明,裏麵濃縮著一朵純白的火焰,正幽幽地燃燒著。


    “我父親年輕時曾是個傭兵,他說這是一個魔法玩具,是他的任務所得,”蘇玟將它高高舉起,“因為是魔法物品,所以我不會愚蠢到把這個展示給別人,除了我父母之外,沒人知道它的存在。”


    教廷的騎士們翻遍她的房間,也無法找到他們想要找的東西,他們一時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弄到一個空間戒指,畢竟這在西大陸是相當昂貴而且有價無市的存在。


    她大致能想到當年是什麽情況了,也許父親接到了某個竊取聖火之源的任務,但他並不知道任務目標究竟是什麽東西,等到他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主動交出去無異於送死。


    然後,她看到了相當震撼的一幕——


    神明身上的黑霧如同燃燒殆盡的火焰般,悄無聲息地於空氣中潰散湮滅,那一層漆黑沉重的甲胄,也宛如被撕裂的紙片般向外崩碎,露出一具美輪美奐的肉身。


    男人低下頭看著她,長而柔順的銀發從肩上滑落,他的臉廓線條英挺,眉宇間似乎又籠罩著疏離和憂鬱。


    他的虹膜也是罕見的銀色,色澤冰涼又剔透,本該充滿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傲慢,此時卻被笑意柔和,無端地讓人信賴。


    更別提這難以置信的美貌,就宛如深秋裏冷淡的月光,穿過蕭條的夜色驟然撞擊在胸口。


    他微笑著開口,“你想要什麽?”


    “我想毀掉教廷,我想光明神和他的追隨者全都痛苦地死去。”


    第27章


    殿堂裏靜默無聲, 元素精靈在古老的典籍間穿梭著, 它們的身影若隱若現, 蘇玟覺得這也許與自己的精神力波動有關。


    她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表情, 不願讓自己在神祇麵前失態, 內心情緒卻狂亂扭曲得一塌糊塗。


    “一個不錯的理想。”


    銀發男人慢悠悠地說, 他接過了女孩手裏的聖火之源,卻沒急著端詳或者試圖打開, 漆黑的晶體在他指間一閃而逝。


    “你覺得你能做到嗎?”


    “我現在做不到, ”蘇玟抬起頭, “但是, 如果因為自己現在的能力不足就選擇放棄,世界上就沒有追求夢想的人了。”


    對方也沒讚同也沒反對,他的聲音依然溫和,英俊的臉容上略帶笑意, “除了把這個送給我,你還有什麽計劃嗎?”


    ——他真的是咒術之神嗎, 這哪裏像是傳聞中恐怖的邪神?


    倘若那些對天使們心心念念的姑娘們看到他, 恐怕一瞬間會全部淪為要被教廷處死的異教徒吧。


    銀發男人輕聲笑了起來,“這些隻是你的感覺而已, 小姑娘, 你眼中所見, 耳中所聞,所有的感官都可以被|操控修改,不過, 倘若你願意相信,那麽一切就皆為真實。”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啊,糟糕透頂,蘇玟的眼神在震驚和後悔以及尷尬之間來迴閃動,她竭力控製著臉上的表情,然而她覺得自己已經完了。


    “十分抱歉,閣下。”


    對方並沒有立刻說出諒解的迴答,女孩深吸一口氣,“我的想法是錯誤的,神明可以是任何樣子,假如我對此有任何褻瀆,那都是教廷的錯,在他們的宣揚裏,所有的神仿佛都應該渾身金光看上去聖潔又慈悲,實際上虛偽到令人惡心。”


    馬修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也許那不是虛偽呢,親愛的,你從前居住的城鎮上可有牧師?你可曾受過他們的治愈?玉蘭城的祭祀們又曾救過多少人?倘若沒有教廷的騎士,海登帝國的軍隊如何戰勝來自灰燼山脈的魔獸?”


    蘇玟愣住了。


    咒術之神好整以暇地微笑著,在等待她的答案,“所以,假如你麵前就是一座城市,一座被教廷占據千年的城市,一百萬的海登帝國公民正在聆聽你的演講,在他們心裏,毀掉教廷神殿的你,才是不可饒恕的罪人,那麽你要怎樣說服他們你在做你認為正確的事?”


    說實話,蘇玟幻想過許多種與這位次神閣下見麵的場景,當然,她也想過自己會被拒之門外,總之,她完全沒想過的是,這位據說極擅蠱惑人心的邪神,居然會用這種問題考驗自己。


    說實話,她真的有資格被神明考驗嗎?


    女孩咬住了嘴唇,在神明戲謔的目光裏,她沉思了一會兒,“我曾被血族的藥劑和血魔法治愈過相當嚴重的外傷——”


    她將衣服掀起露出腰腹上猙獰的傷疤,那些痕跡比以前淺了很多,似乎正在慢慢消失,還有細碎的霜白鱗片自腹臍延伸出來,彎曲著延伸向背脊。


    “治愈的力量並不獨屬於光明神,我從不認為教廷都是壞人,救人性命的牧師和祭祀,與魔獸而犧牲的聖騎士,許多聖職者都篤信自己在做對的事——我說要毀掉教廷,不是殺掉所有的聖職者,那樣與我憎恨的人有什麽區別,我要毀掉他們強迫人信仰光明神的權力,我要毀掉他們讓魔法成為禁忌的權力。”


    在蘇玟緊張的目光裏,馬修將伸手敲了敲旁邊的書架,“多閱讀吧,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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