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寒川換了一件白襯衫,還是習慣性地解開領口前兩顆扣子、把袖子挽到手臂上,露出骨骼分明的手腕和腕表。他讓我挑了茶水和飲料,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茶:“我昨天一直在納悶,這些事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不想說。”看了他一眼,我有些不爽地看向桌麵。都已經鬧成這樣了,還是遏製不住喜歡他的顏。


    “是死要麵子吧。”我聽見他嗤之以鼻地笑了笑。


    “是為了尊嚴。”


    這是亂迴答的。其實是因為無法完全相信網絡上的人,對一川寒星還無法做到十分信任。


    “你這就是死要麵子。尊嚴是用努力換來的,而不是藏著掖著憋出來的。乞丐若能早起,就不至於當乞丐。你看看這一年你都在做什麽,都沒錢了還氪金,你腦子進水了?”


    被人戳中痛處的感覺不太好,我氣鼓鼓地說:“我就知道你會唧唧歪歪叨念這麽多,你這生活在雲端裏的公子哥兒懂什麽。”


    “拜托,我也是有過低穀期的好吧。”


    “那你又是怎麽做得呢?你做得比我好?”


    “比你糟多了。”


    “那你還說我!”


    “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曾經怎樣虛度光陰,失去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所以才會苦口婆心勸你:情緒失控對解決問題是沒有任何幫助的。一般人我才懶得說。你得感謝我。”


    我哭笑不得:“哇,我真是不敢相信,你這自大的習慣是一輩子都戒不掉了吧。”


    “算了,你比我那時候慘多了。那時候我女朋友好歹是堅定不移要跟我在一起的,你前男友就不一樣了,真不是個東西。”


    “都跟你說了,我沒有怪他。他已經盡力了,而且他現在有了新女友,他對新女友也挺好的,他們倆肯定不會再遇到我們家這樣的坎坷了。”


    杜寒川笑了笑,身體微微前傾,用手背輕撐著下顎角:“有趣,這樣的坎坷為什麽不會發生在新女友身上呢?為什麽你就遇到了呢?”


    “他新女友就是普通家庭出生的,沒我家這麽多波折吧。”


    他閉著眼點點頭:“你說對了,有多大的攤子就要背多大的鍋。生成太子爺可能錦衣玉食被萬眾追捧,卻也可能被兄弟謀殺。一般家庭的男生怎麽可能莫名其妙被兄弟謀殺呢?同理,一般家境的姑娘也不可能二十二歲背五千多萬的債務。而你前男友經受不住更大的打擊了,五千萬可能會讓他前半生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以前他娶你,愛情和理想都有了。而你遇到這樣的事,他就得在愛情和理想中做選擇了,所以我相信他也是經曆過一番痛苦掙紮的。”


    “嗯,我也相信他不是立刻就走的。”


    “所以你們倆最大的問題,不是你遇到了多大的困難,而是門不當戶不對。”


    “額。”我抽了抽嘴角,用唇縫無奈地吐出幾個字,“你的天子驕子王霸之氣怕是藏不住了啊,杜少爺。”


    “你信麽,如果他是在這個階段遇到你,肯定不會追你。”


    “信。”


    “但我不一樣。我見慣了風雨,又喜歡做風險投資。所以如果當時我是你男朋友,你越慘,我反而越不會放手。”他聳了聳肩,“不過算了,你早就已經不打算要我了,我們還是聊點有用的東西吧。你今天迴去以後,記得找你爸爸公司要一份這些資料。最好讓財務做一份資產負債表,公司銀行流水單打印一份。”


    說完,他推了一張手寫的清單給我。是我曾經迷戀得直發花癡的字體,但字體比當年潦草了一些,應該是因為在國外久居過的緣故:


    1.所有債權人的名稱。


    2.本金是多少?利息是百分之多少?


    3.借款的初始日期。


    4.借款的到期日。


    5.借款已付利息是多少?


    6.罰息是多少?


    7.公司賬上還有多少凍結資金?


    8.每個銀行現金還有多少?開戶行是什麽?


    9.資產情況?有什麽器械、車輛等設備,設備的買進時間、價格、數量有多少?


    10.公司是否抵押給銀行了?


    11.公司無形資產有多少?


    12.公司是否有應收賬款/應付賬款,是多少?


    ……


    看完這些,我有些懵:“你在雷馳具體是做什麽工作的……”


    “職位麽,大概是財閥太子爺吧。”他雲淡風輕地一笑。


    “我覺得你是有毒傻大爺吧。”我無奈地搖了搖腦袋,起身推好椅子,往門外走去,“好了,謝謝你,我這就迴去問問看。”


    可是剛拉開門,門就被一隻手按住了。我下意識抬起頭。他背光而站,表情不太清晰,隻有聲音變得溫柔了很多:“翩翩,多陪我一會兒吧。其實在英國那段時間,我真的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似乎還在醞釀著後麵的話,這時門外有人敲了兩下門:“杜經理,請問獲獎畫手‘輕舞翩翩’在這裏嗎?”


    這是鄭飛揚的聲音。


    第42章 二十瓣桃花


    我和杜寒川對望一眼, 眼見他正要開口說“在”,我趕緊上前一步, 捂住他的唇, 拚命搖頭。


    杜寒川微微錯愕地愣了兩秒,點了點頭, 等我鬆開手,順勢握住我那隻捂他嘴的手, 按在他的胸膛, 然後說:“這裏沒有這個人,你去別的地方找找吧。”


    他的手比我想的還要大,體溫比我的略高些。我想把手抽迴來,他卻伸開手掌與我十指交握,再把手滑下去, 就再也不放開了。


    鄭飛揚應了一聲,腳步聲漸遠,隨之門外隻剩一片寂靜。


    杜寒川迷惑地說:“這個人是《桃花萬界》的項目負責人, 為什麽不告訴他你在這裏?”


    我再度抽了抽手,他緊握了一下, 停了停, 又像是想明白了一樣放開了。於是我後退一步,壓低聲音說:“是前任啊。”


    “前任?”


    “對,而且是蒼雪梧桐。”


    “蒼雪梧桐?”杜寒川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們區那個蒼雪梧桐?”


    “對……”


    “等等,你等我理一理思路。”他抱著雙臂, 垂頭思索了一會兒,“所以,你是被綠了還被綠了?”


    “他想在遊戲裏跟遊戲裏的我綠現實的我沒綠成,然後我們現實分手之後他放棄了綠我轉而跟白衣奔現了,他跟白衣應該不算綠我,因為他們倆奔現之前沒多久還在遊戲裏想跟我在一起。”


    杜寒川皺了皺眉,撐著下巴點點頭,也不知聽懂沒聽懂:“貴圈真亂。不過,有個事情我說對了。”


    “什麽事?”


    “你這個前男友和你果然不是門當戶對的。”


    “還可以吧,他家在西安好像還挺好的啊,開了個小公司。”


    “水果攤掛個營業執照也可以算公司。你是相信他的一麵之詞,還是相信掌握他個人信息的大大大老板的兒子?”不等我迴答,他已經笑了一下,“如果他在老家真有他說得那麽好,也就不會這把歲數還在這裏打拚了。”


    “什麽叫這把歲數,就你年輕。”


    “那是必須的,我才二十四呢,是小鮮肉。”


    看見他漂亮的臉蛋上露出神采飛揚的笑容,我承認體內遺傳自我媽的顏狗基因在蠢蠢欲動了。但想到他是為什麽事而如此得意開心,我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杜寒川,我怎麽覺得你婊裏婊氣的?”


    “有嗎?沒有吧。”


    “你在婊鄭飛揚吧。”


    “沒有沒有。我們二十四歲小鮮肉,不需要婊三十歲大叔,畢竟沒體驗過三十歲的感受,想婊也婊不了。”


    太明顯了,再追究下去我怕是有點傻。我再度抽了抽嘴角:“對哦,你上次還跟我說你二十五呢。”


    “故意說的。為了不讓你猜出我是誰。”


    “哇塞,你這家夥,到底是用什麽樣的心態,才能說出如此厚顏無……”我話說到一半,忽然門響了一下。


    然後,“哢嗒”一響,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我和杜寒川同時朝門口看去。


    門口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身穿天藍色的t恤和黑色西褲,手戴我爸送的那塊手表。他臉頰窄長,鼻梁和眉骨高得像混血,微帶鷹鉤,原本麵露微笑,與我們麵麵相覷以後,驚愕得笑容漸漸煙消雲散。因此,他的麵相變得略帶攻擊性。他盯著我,一字一句說:“郝、翩、翩?”


    “啊,嗯,鄭飛揚,你好啊。”


    “杜經理早。”他看了看杜寒川,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又看了看我,“郝翩翩,你怎麽會來雷馳了?你還認識杜經理?”


    我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杜寒川,他也正一臉迷茫地看著我,像是在等我發號施令。可鄭飛揚到底是一個通過智慧改變命運的男人,還沒等我們開口,他已經微微張了張嘴,恍然大悟狀:“你是鳳……不,輕舞翩翩。”


    我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想通了鄭飛揚一點也不好忽悠,所以幹脆放棄了掙紮,努力堆了堆臉上的肌肉,想湊出一個笑容:“嗯,我是輕舞翩翩。你是負責簽約插畫師的嗎?”


    我好尷尬。


    更替他尷尬。


    雖然他表情不誇張,但我已經從他眼神中讀出了他腦中正在進行各種跑馬燈的表演,同時應該還在迴憶他有沒有在我麵前掉過馬。


    還好他並不知道我知道他是蒼雪梧桐,不然他現在應該會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了。


    “對。”他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杜寒川,露出了嘴笑眼不笑的英國式假笑,“來,我們去樓下談簽約的事吧。”


    我跟他走出去。剛一出門,他就把我拽到一邊悄聲說:“翩翩你不是在打官司嗎,玩遊戲還砸一個鳳舞翩然?還有,你跟我們太子爺也認識?”


    我退了一步,和他保持距離:“你怎麽知道鳳舞翩然是我的號?”


    “拜托,這是我負責的遊戲,鳳舞翩然是我們最大的客戶,我當然知道她是誰。你實名認證用的是誰的身份證?都三十七歲了。”


    “你別管這些啦。我這情況,總不能用自己的身份證。”


    提到實名認證,我突然想起鄭飛揚應該是跟白衣奔現前那段時間跳槽到雷馳的。在那之前他在遊戲裏猛追我,後來突然放棄,原來很可能不光是因為我說家裏負債,還有可能是看到了我的實名認證信息……


    “那你跟杜寒川是怎麽迴事?”這問題他問了兩次,可能是因為太好奇了,以至於杜寒川出現在他身後都沒察覺。


    “當然是遊戲奔現。”杜寒川從他身邊繞過,走到我身側,自然而然地摟住我的腰,“我和她在遊戲裏結了婚,現實裏也快追到了。”


    我撥開他的手,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誰跟你結婚了?早離了好不好。遊戲沒在一起,現實也沒追到。”


    而鄭飛揚不愧是表情管理專家,他聽我們講話,露出一臉慈愛的笑,從臉上絲毫察覺不到情緒波瀾。


    後來,我們三個人直接就在會議室裏談了合作的事。


    遊戲公司果然都很有錢,一張精細的人設圖居然給五萬塊。這種合約還用多說麽,簽簽簽。但是,鄭飛揚準備去打印合同之前,杜寒川又把電子版改了一些:刪掉了幾條不利於畫手的條款,增加了幾條保障畫手的條款,還把單幅作品價格從五萬改成了十萬。


    然後他親自把它打印下來,拿給我簽。


    我遲疑著,始終沒動筆:“這個……太貴了吧。十萬都是那種極致精細、用來做遊戲都太奢侈的程度了……”


    “當然不是隻要你畫畫,你的粉絲那麽多。等你畫好了還要你打廣告宣傳。這筆生意我們不虧。”杜寒川對協議揚了揚下巴,“你還在猶猶豫豫個什麽,趕緊簽吧。錯過這村沒這店了。”


    “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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