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宮,泰合殿。


    三皇子楚容華神色恭謹守著一個鍍金粉嵌貓眼碧璽葫蘆狀丹爐,堂堂天潢貴胄、龍子鳳孫親自手執蒲扇煉製丹藥,並不敢假手他人。另一旁,秉筆大太監夏秉忠則跪榻前,一五一十向當今稟報剛剛打探來消息。


    半晌,一身明黃常服,須發皆白天子輕哼一聲,微微抬了抬眼皮,卻不是看低眉順眼夏秉忠,而是瞥了眼丹爐邊上楚容華,見他確實勤勤懇懇沒有半點懈怠,當今臉色才和緩了一些。


    “這一爐仙丹今日就能得了吧?”也許是側臥時間太久了,當今手臂竟然有些使不上力氣,不得不放棄了想要叫楚容華到身邊來想法,雖然聲音聽著十分慈愛,眼神卻已經冷了不少。


    夏秉忠伺候了當今多少年,這會兒一聽就知道不對,隻是他這麽多年都信奉是不看不聽不說,這會兒自然也隻管低頭避禍。至於三殿下如何,他卻管不到。


    楚容華仿佛沒有發覺當今那一閃即逝不甘和嫉恨,他將蒲扇交給一邊跪著道士後方才起身,恭敬跪榻前迴話:“迴父皇,兒子幸不辱命,仙丹辰時便可大成。”


    行動連貫毫無滯澀,絲毫看不出他已經一動不動跪丹爐前半個多時辰,雙腿此時針刺一般疼。他已經忍了許多年,如何應對這位高高上視親生子如草芥父皇幾乎要成為一種本能。


    當今果然滿意頷首:“既如此,這迴便多賞你一粒仙丹。”


    一國天子當然不能胡亂吃藥。因此從十年前起當今初服丹藥,便一直有人為他嚐藥。倘若換一個人,或許會選擇某個臣子來試藥,偏偏這一位不同,認為臣下不過凡夫俗子,不能擔此大任,執意要身負皇家血脈宗室來吃。


    之前一直是有心爭位二皇子來做這個活計,二皇子死後,四皇子倒是有心推同母六皇子接手,奈何六皇子十分不肯,兄弟倆暗中較了很久勁,當今卻突然金口玉言點了老三楚容華。


    旨意一出,別說是顆頂著仙丹名頭丹藥,就是毒藥,楚容華也要吃下去,還要吃歡喜、吃感恩戴德。今天當今說什麽多賞一粒仙丹,說穿了也還是要楚容華試藥。而且隨著當今身體每況愈下,也就怕被親生兒子謀害,楚容華吃一粒都已經不能讓他放心,必須連吃兩粒方可。


    楚容華叩首謝恩,麵上並沒有多少表情。實際上,自從他生母過世之後,楚容華就很少流露出什麽情緒,永遠是沉默中帶著頹然,暮氣沉沉,比當今這個老人家像是要作古人。當然,楚容華偶爾表露另外一麵至少現還不能讓當今發現。


    說完了長生藥,當今輕咳一聲,夏秉忠知機,輕手輕腳湊過去為當今捏起了肩膀,老大年紀屈身跪榻上卻連聲累都不敢說。誰讓當今眼裏旁人命統統都不是命。即便他是從小陪著當今長起來,外麵人人都尊一分,可要是讓當今覺得他不能服侍了,那下場是連條老狗都及不上了。


    “林如海果然是朝宮裏來了?”當今咳嗽完了,也就問起了正經事,見夏秉忠點了點頭,不禁嗬嗬一笑:“他氣性倒是不小,也是老四太不懂事。戴權那邊都處置妥當了?”


    夏秉忠和戴權算是當今身邊有臉麵兩個總管大太監,性子卻是截然相反。夏秉忠謹慎小心,戴權則偏好弄權斂財。其實戴權私底下跟甄妃一係勾當,當今早就得了密報,不過是一直沒有發作罷了。


    直到前些日子當今覺得身上大不好了,一麵加緊煉製續命仙丹,一麵暗地裏懲治敲打身邊奴婢們。原本夏秉忠等人都以為戴權這次一定沒命,戴權自己嚇得都尿了褲子,沒想到當今竟然網開一麵,仍然留戴權身邊服侍,還命戴權“一切如舊”。


    這次四皇子楚容琪聽了底下人攛掇對林家出手,戴權一得著消息就連滾帶爬稟告了當今,當今聽了,還是那句“如舊”。夏秉忠隱約猜到當今這是要對四皇子下手了,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是,一切按著聖人吩咐。”夏秉忠低聲迴道。


    雖然戴權現也算是身負皇命與四殿下周旋,可是當今亦有口諭,隻要戴權為四殿下辦一次事情,迴來就先自掌十下嘴巴子。


    “若是早能如此,大家省多少心。”當今被捏渾身舒爽,口氣中殺意終於淡了下來:“讓你收徒弟去迎下林如海,帶到偏殿去,再去告訴那個逆子,讓他滾到他母妃宮裏去跪著,別髒了我地方。”


    逆子說就是四殿下楚容琪。方才楚容琪一副憂國憂民模樣跑到泰合殿來告狀,本來想著一下子逼死林如海和整個林家,沒想到他話都沒說完,就被潑了一頭一臉茶,頂著幾片茶葉就被夏秉忠領著內侍們架了出去,直接送到殿前空地上跪著了。


    當今話音剛落,旁邊木樁子似站著內侍們就有一人越眾而出,磕頭行禮之後倒退著出去了。當今脈絡也終於被捏通順了,立即抬了抬手,把楚容華叫到了身邊。


    “老大、老二都去了,現如今你年紀長,老四辦了這樣糊塗事,你瞧著此事該如何處置?”


    當今麵上神情很是慈愛,楚容華心底那根弦卻猛地繃緊,臉上甚至顯出了幾分怯懦:“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父皇如何處置,四弟都不會有怨言。”


    兄友弟恭?這種東西當今十年前也許會想要看到,但是到了現,皇子們羽翼豐滿,一向自認為可比堯舜當今日薄西山,他怕也就是兒子們聯起手來篡奪皇位。


    如果不是一個懦弱到連兄弟們閑事都不敢管窩囊皇子,恐怕楚容華也就摸不到丹爐邊兒了。


    當今果然立即發作,痛斥楚容華:“不念骨肉倫常乎?”


    罵完了,卻也就完了,當今一點兒處置楚容華意思都沒有,反而讓夏秉忠過去扶了楚容華起來,又冷眼打量了半天,才當著訥訥無言楚容華麵,說出了對老四楚容琪處置。


    “既然他那麽耳朵眼睛都閑不住,就革了王爵,家閉門讀書,養養性子吧,還有他府上那個奴才……”當今胡子動了動,眼睛半合:“這樣刁奴,天天挑唆著主子做些歪門邪道事情,也不用帶進宮髒了我地方,宮門外杖斃吧。”


    四皇子楚容琪出生就是甄貴妃專寵後宮起點,與從小就宮中艱難求生楚容華相比,楚容琪何時像今天這樣眾目睽睽之下被罰跪過?這會兒他甄貴妃宮裏還不知道如何委屈憋悶呢。不過等到他收到削爵消息,之前懲處也就不算什麽了。


    削爵旨意一出,楚容琪就會成為成年諸皇子中唯一一個沒有爵位人,除了過世兩位,連楚容華都比他高了一頭。再看看享雙親王俸祿同母弟弟六殿下,當今似乎已經甄貴妃兩子中做出了抉擇。


    自從二殿下自裁而亡,四六之爭幾乎席卷整個朝堂,今天事情一傳出去,必然會引發一場極大震動。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四、六兩位皇子之間就會圖窮匕見了。


    楚容華恭恭敬敬侍立一旁,寬大袖袍中雙手激動都有些顫抖。


    當今微微動了動脖頸,睨了夏秉忠一眼,見他把剛才處置都記下了,嘴角勾了勾:“跟著老四一起胡鬧,還有賈家小子?當年賈公代善何等英雄,子孫卻這樣不著調。傳旨,開導他五十大板,身上有什麽功名職位統統給我革了。傳言他是跟著他二叔?順便把那個賈政也降職一級。賈老大辛苦了,賞文房四寶一套。”


    夏秉忠耳朵一動。榮國公府賈家那點兩房相爭破事兒,京中泰半人家都有所耳聞,沒想到當今也知道如此清楚。這下子大房獨子挨了打,二房老爺降了職,聖人所有開銷不過是庫房裏堆著發黴筆墨紙硯,賈家還不曉得要鬧成什麽樣子。


    見夏秉忠和楚容華都默不作聲,當今冷冷一笑,閉目養神。


    到底都有誰老四身後,他基本已經摸清楚了,且再留他們幾天,看看老四到底能玩出什麽花兒來,到時候再一起收拾。但是王子騰那個兩麵三刀東西,辜負他一番信任,先找點事情與他做做也不錯。


    夏秉忠看當今似乎說完了,琢磨片刻,乍著膽子又問了一句:“那林大人?”


    四皇子等人都受了處置,但林如海這個苦主還路上,聖人見或不見總要給一句話,底下人才好做事。


    “見,林卿乃國之棟梁,朕之肱骨,此次老四那個混賬作梗,讓林卿受了天大冤屈,朕若不為林卿做主,豈不是要寒了天下忠義之士心?”當今眼睛都沒睜,聲音聽不出喜怒。


    楚容華心中一動,猜到他好父皇不想讓他與林如海照麵,急忙就以配置丹藥為名告退,當今果然立即應允。


    不多時,夏秉忠就親自引了林如海進來,而傳旨內侍也趾高氣昂到了榮國府,當著伏地接旨賈赦賈政兄弟麵兒宣了當今口諭,又斜睨著兄弟二人,叫他們去接宮中受刑賈璉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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