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歎一口氣,林崖眉尖微蹙,一副憂國憂民模樣擱下了手中狼毫筆。


    福祿壽三個小廝原本鋪紙鋪紙、磨墨磨墨、剪燈花剪燈花,聽見林崖歎氣不由對視一眼,齊齊停下手上活兒垂首侍立,靜待林崖吩咐。


    倒也不是他們躲懶,實是林崖小書房裏耗了大半日,到現還一個字兒都沒寫呢,他們就是想忙,也得有活兒做才行,之前無事找事忙了這許久,已經忒不容易了。


    林崖卻沒注意到小廝們不對勁,他如今滿腦子想還是今兒拜先生。


    林如海忙忙碌碌這許久,病中都惦記著為林崖延請名師,終於昨日收到了答複,便飯後與林崖詳談此事。說來林如海確實很有幾分本事。書中為黛玉一個女兒身請來都是正經進士出身賈雨村,較眼高於頂賈家人為賈寶玉請所謂名師出身上強出百倍,這一迴為林家嫡長子請來先生名頭是大得很。


    正是上一科傳臚,海寧人陳瀟。


    常理來說,狀元乃一科魁首天下矚目,探花乃一科容貌文章相衡為俊秀出眾者,這二人當是每屆殿試風頭勁者,可上一科並非如此,竟是由陳瀟一人獨領風騷。


    論文章論姿容,陳瀟都該是當之無愧魁首,隻是陳瀟之父陳侍郎當年也是科舉晉身,卻是二甲第一名,即為傳臚。殿試當日,當今本有意點陳瀟為狀元,卻聽總管太監稟報此乃陳侍郎之子後,讚了句“虎父無犬子”,又說“子豈能逾父”,禦筆點了陳瀟為傳臚。


    雖說一甲變二甲稍稍令人扼腕,但普天之下多少讀書人直至頭發花白卻連個舉人身份都沒有,陳瀟以弱冠之年金榜題名絕對是少年得誌、前程似錦,一時之間沉寂已久陳家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


    結果就世人都以為陳瀟會循規蹈矩,入翰林、遷六部,或者至少擇一名門閨秀成家之時,陳瀟卻拜別老母,領著一個小僮兒瀟灑離京,周遊天下去了。


    同樣是幼年喪父、少年得誌,林如海對陳瀟其人頗有好感,即使對陳瀟不寡母膝下孝一事略有微詞,卻仍對陳瀟之才推崇備至,特特請來教導林崖。


    當然,諄諄教導免得林崖跟陳瀟學了些不好念頭也是免不了。


    林崖不是古人,對陳瀟被人詬病許多行徑倒沒有多大感觸,倒是真心佩服陳瀟科舉上本事,林如海麵前再三表明心跡後幾乎是興奮夜不能寐,隻等鄭重拜了先生,好學來晉身騰達本領。


    可惜一腔豪情壯誌都跟陳瀟見禮時候碎成了渣,林崖麵上一直得體完美淺笑對上陳瀟似笑非笑眉眼時不禁一僵。


    林如海怎麽點評陳瀟?說他魏晉風骨、仙姿俊逸。林崖真很想告訴自己嗣父,這個人不是清高,他隻是裝技能點高。


    原來當年一次跑商,林崖不僅與四皇子楚容華互相有過救命之恩,還歸途中與陳瀟有過一麵之緣。隻是如果說與楚容華相識還算善緣,林崖與陳瀟當時可算兩看兩相厭了。


    不是因為脾性不合,其實恰恰相反,林崖當年隻一眼,就看出這陳瀟同他自己實是一種人,麵上光鮮腹內黑,十足偽君子。


    那時林崖正跟著劫後餘生商隊諸人一家老舊客棧內投宿,因為付不出多少錢,林崖這樣小夥計隻能大堂打地鋪。那日天色將暗時,客棧中又先後來了一個帶僮兒富家公子並一對年輕夫妻。


    富家公子自然就是陳瀟,那對年輕夫妻卻大有文章。竟然是落魄人家男子拐了富戶女兒私奔。


    年輕小姐不諳世事,聽了愛郎蠱惑就包了點子金銀細軟出逃,這一路風餐露宿不說,愛郎也不複往日溫柔,動輒嗬斥打罵、嫌棄她無用,早就哭得眼睛都腫了。這一日不知為何,男子又打罵了她兩下。


    這樣世道,外奔波哪個不是見慣了人間疾苦,是以小娘子雖然哭得可憐,卻也無人多管,隻有掌櫃怕擾了旁客人,略勸了兩句。


    誰知那男人一貧如洗不說,心氣兒卻高。他不要多掏點錢給自己與妻子要間房,非要大堂坐一夜也就罷了,陳瀟僮兒下樓來為主子取水,不過是年幼好奇看了他一眼,他就當人瞧不起他微寒,大罵僮兒“不過一富戶奴婢,也敢狗眼瞧人低”。


    良賤有別,僮兒又不曾以勢壓人,當即垂著頭跑上樓去,並沒有與他爭辯意思,男子卻猶有不足,罵完僮兒罵為富不仁大戶人家,中氣十足折騰了小半個時辰。


    當時陳瀟穩坐樓上,臉也沒露,旁人都說是這位公子教養好,不跟個破落戶一般見識,林崖心裏卻覺得不對。


    果然第二日一早,南來北往商旅還沒有啟程,當地衙役就找上門來,將那男子按拐子索拿了去,又將那富家小姐也請到了衙門,隻等她家人來領。


    衙役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看熱鬧人都散了,陳瀟僮兒才低眉順眼從門外溜了進來。


    林崖瞧見了,旁人也不是傻。隻是人人都說陳瀟急公好義,林崖卻倚著門閂撇了撇嘴。偏偏這副模樣還叫樓上獨倚欄杆陳瀟看了眼裏,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笑容。


    跑商途中遇到事情太多,林崖原本都有些不記得了,要不是陳瀟容貌出眾,拜師禮時又露出了一模一樣笑意,林崖還未必能記得起來。


    而拜師大禮一成,陳瀟就布置下連林如海都略微動了動眉梢功課讓林崖確信了一件事:不論自己記不記得當初,顯然陳瀟是把他撇嘴樣子記下了。


    做不出功課就要領罰,想想陳瀟特意為他準備巴掌寬戒尺,林崖再皮糙肉厚也是頭皮一麻。


    林崖真因為寫不出文章而挨了戒尺時候,薛家一行也到了京中。


    按照二太太王夫人念頭,雖說薛太太這個人並整個薛家都不爭氣很,到底還是她近二十年未見妹妹外甥甥女,是她王夫人臉麵,當然要開正門來迎。


    王夫人給出理由聽著也還有幾分道理:薛蟠不成器不假,卻依然是薛家家主,賈王史薛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薛家當家人還當得起開中門迎接排場。


    可一向大房麵前十分維護二房臉麵賈母卻連眼皮都沒抬,直接否了,甚至親自發下話去,說什麽小輩們年輕福薄,不宜興師動眾,免得折了福氣,讓到時候開角門即可,很不必吵嚷人皆知,一席話氣得王夫人臉都黃了。


    她親妹子親外甥來投這樣大事,老不死竟然讓他們一家子鑼兒不敲鼓不響、偷摸著進府,莫不是嫌他們王家親戚辱沒了國公府?忒看不起人!


    這還不算完。原本王夫人是說動了賈政,要他當日留府中,也好教導薛蟠一二,結果賈母一句話,就把賈政支使了出去,還內院裏話裏有話教訓姑娘們,說世上萬萬沒有長輩遷就晚輩道理。


    賈母是榮國府老祖宗,她有意拿薛家做筏子,王夫人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於是等薛家人滿懷念想登門時,難免落了個沒臉。


    薛太太、薛蟠心思都別處,進門時還沒發覺不對。薛寶釵人坐轎中卻沒少循著簾縫兒打量寧榮街模樣。轎子一過牌匾高懸榮國府正門,薛寶釵心裏就是一突,等到轎子轉到人際罕至小巷子裏,她一顆心是沉到了底。


    她並不曉得姨媽王夫人與老太太史氏之間爭鬥,不免就想左了,覺得這是賈家人看哥哥落了殘疾,自己又暫時連個侍妾都不是,看輕了自家,有意怠慢。


    隻是來榮國府暫居可不是他們薛家央求。姨媽王夫人如果不願認這門親,大可像舅母們一樣,話茬兒都不接,明擺著要與他們薛家斷了往來。一封封信親親熱熱接了他們來,轉臉又給下馬威,這麽一頓排頭吃下來,不是欺薛家無人又是什麽?


    薛寶釵心氣何等高傲之人,要不是顧忌著自己大方端莊名聲,恐怕落轎時臉上還擠不出笑影子來。


    她這廂已經是強顏歡笑,那邊賈母還要端公侯人家老封君高高上譜兒。


    薛蟠是已經年紀老大外男不便內宅久留不算,養賈母身邊三個賈家姑娘隻有探春露了麵兒一事薛王氏、薛寶釵母女也不計較了,可等賈母命小丫頭子端上表禮,薛家母女搭眼一瞧,就連薛太太那樣經過事兒主母一時都臊僵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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