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老爺畢竟年紀大了,人又虛胖的厲害,同兩個年輕人一樣站了這大半晌早就有些撐不住,這會子見林家車隊終於到了不禁長舒一口氣,加上何家原就比不得劉家曾家腰子硬,幹脆就命小幺兒牽了他的馬來,親自迎了上去,引得曾二爺好生不自在,不得已也打馬跟了上去,隻留劉大爺一個氣定神閑的站在原處,還有心思吃點茶水。


    說起來,林崖這迴所坐的馬車之前修繕時還是何家幫忙重金尋得能工巧匠,何二老爺也對此車來曆之大、花費之靡暗自咂舌過,誰知傳言尚不能說盡此車的貴重,今日見到真容,何二老爺依舊掩藏不住眼中的驚豔。


    太祖戎馬一生,身邊謀士推北靜王並四相,但當年挾橫掃北國之威南下時,平靖江南卻是依靠的姑蘇林家家主,後來的定南侯林煦。太祖性豪爽,喜賜臣下寶馬,偏偏林煦及其子林廩皆因連年征戰受傷體弱,平日裏出行多半騎不得馬,太祖便總覺給林家的賞賜少了些什麽,直到後來南越國降,獻物中有紫檀寶車一輛,太祖見之大喜,轉手就賜給了林家。


    放眼舉國上下,車身整個兒由紫檀木雕成的估計也隻此一家。更不用說其上順著木質紋理以金絲為引、各色玉石為墨,繪著本朝大家閻世傑的竹林七賢飲宴圖,再以明珠為日月星辰,瑩瑩生輝,即便是烈日之下,依舊隱現流彩。


    別人也許還不知道典故,何家的主子們可是聽工匠們迴報過的,這車咋一看去,最耀眼值錢的便是紫檀木夜明珠,實則不然。


    當時太祖一句戲言,林家後人便竭盡所能,力求這幅飲宴圖能惟妙惟肖、天衣無縫,七賢並圖上各樣景致便不能以常法製之,竟是拿上好的籽玉料碎裂成大小合適厚薄相宜的小片,由專門訓練出的巧匠一片片黏貼而成,遠遠望之仿若閻世傑真跡自車頂傾下,覆了車身。


    他們家敢薦給林家的工匠亦非等閑之輩,也不過就是給林家世代養著的能人打打下手,忍著心痛裂玉罷了。


    知道林家多半還是有敲打震懾自家的意思,何家見識到了林家秘而不宣的豪富,自然更加服帖。這也是何老太爺權衡再三後做出的抉擇,畢竟林家以後再翻臉無情,他們還能比忠順王府更貪婪無度刻薄寡恩不成?況且忠順王爺仗著得寵,可是把所有的皇子都得罪遍了,日後哪位能得償所願何老太爺瞧不出來,忠順王爺一定倒黴他還是明白的。


    何家送到王府的姑奶奶都沒了,暗裏換個主子又算的了什麽?林老爺還捏著鹽引呢,那可是何家的根基。


    眼見著何二老爺都快跪到地上當林家的家奴了,曾二爺有些瞧不起何家人,又礙著曾何兩家幾輩子的情份不好對長輩口出惡言,隻能眯著眼望著林家車隊,好隨時下馬行禮。


    他不清楚林崖所坐馬車裝飾的玄機,隻是覺得這車便是紫檀所造也太沉了些,拉車的馬匹一眼看去就知是西域大宛的千裏駒,何等神駿,竟被車墜的有點跑不動的意思。


    曾二爺是曾二老爺長子,如今年不過十七,還很有幾分少年心性,頗為好奇,不禁生出了近前細瞧的心思,隻是顧忌著尊卑不敢放肆,隻覺最後這點子路熬人的很。


    可等到馬車一停,千伶百俐的小廝跳下車來請下林家公子,那輛別有玄機的馬車便再也吸引不了曾二爺半分眼耳神意。


    即便早就聽說薛家那不成器的獨子是覬覦林大爺美貌才折了腿,即便曾二爺並無龍陽之好,依舊不能不暗讚一聲生的實在是好。


    林崖之美,不同於金陵有名的玉公子、甄家二房的甄珹那種羨煞女子的柔美,卻是清冷中透著英氣,舉止不見傲慢、眉眼盡顯傲意,此刻衣袂輕揚從容站定正如天上星宿含笑破風而來,配著那千金難求的雪裏紅紗衫,真真是雲端一點胭脂色,羞煞俗世滿園芳。


    曾二爺一時失神,不防林崖已經避讓著受了何二老爺的禮,轉而似笑非笑的打量起了他,一個激靈迴過神來,急忙連連告罪,


    又鄭重行禮。心中那股驚為天人的仰慕一去,曾二爺自落地起養出來的商賈習氣便作了,就在恭送林崖再度登車的一點空隙裏,也偷眼把林崖上下打量了個遍。


    林崖年未弱冠,頭上隻一根沉香木簪,隻有對沉香木頗有研究之人才能從簪子的雕工式樣上瞧出那是前朝大師無晏子的手筆,存世了了,非銀錢可以估算。雪裏紅紗衫之價不必說,曾家這麽些年統共得過兩匹,都送進了京城王府,好給姑奶奶們撐門麵。令人側目者卻是林崖脖頸處朱紅薄紗下露出的些許繡暗紋雪色領口。觀其紋理,分明是曾二爺同他大哥一起,親自護送上京奉上的映泉緞,連貴重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其珍稀。


    曾二爺被林家有意顯出來的富貴驚得目瞪口呆,等到視線落在林崖腰間,瞥見那塊名列書盡古今名物的《采藍集》的墨玉觀音佩時,已經無力再去估算其市價幾何,隻是打馬護在林崖車旁而已。


    至於譜兒擺的甚大,一直沒有上前的劉大爺,林崖隻隔窗與他說了句話就算全過禮數,也不管自視甚高的劉大爺如何憋氣,一行人便招招搖搖的進了城。


    “士農工商,皇商不也還是個商?”壽生撇撇嘴,一麵將林崖路上把玩的蜜蠟佛手小心收進匣子裏,一麵低聲嘲笑道。


    林崖聞言,唇角一勾沒說話。


    他這次出門並沒有帶自小服飾的福生,實在是福生不如壽生機靈,但是這份明白什麽時候該說什麽時候不該說、該說話時說什麽的本事,福生再練十年都未必及得上壽生。


    皇商劉家的大爺人就在外頭如何?不是當麵罵人,罵的又有什麽趣味?


    林崖還記得臨行前林如海把他叫去把盞夜談。


    他也曾問林如海,林家去金陵這般炫耀富貴是不是太不妥當,林如海隻是輕蔑一笑。


    “哪裏不妥當?”朝中有名的儒雅君子麵上露出一抹狡黠:“東西都是曆代聖人禦賜給咱們的,你是我長子,我視你為我家鳳凰兒,東西都偏了你又如何?至於那點子布料,看著嚇人,能抵得上亭台別院、萬丈高樓?橫豎都要擔著名兒。”


    林如海總理江南鹽政,每年除了上交國庫以備六部支領的賦稅外,還有大筆銀子進了當今的私庫,好供喜好奢靡鋪張又貪戀聖名的當今揮霍。隻看去歲兩處動土的當今私苑,就能知道林如海辦事之得力,絲毫不愧對當今那句“朕之臂膀”。


    而當今又性子多疑,雖說林如海之能無人可比,卻又總覺得林家自己也肯定少不了中飽私囊,後來現搜腸刮肚派到林如海身邊意圖接掌鹽政的其他心腹都差林如海遠矣,便熄了過河拆橋的心思,甚至在密旨裏故作大度,允林如海便宜行事,遮遮掩掩的認了林家分潤一事。


    那時林如海獨子夭亡,族中又選不出可心的嗣子,正是萬念俱灰,看了不過嗤笑而已,隨手就撂到了暗格裏,為人也很是低調淡泊,幾乎讓在江南官場上躥下跳的甄家一係忘了揚州城裏還有一尊大佛。


    直到林崖林崇過繼,林如海漸漸看重兩個嗣子,才在官場傾紮上又用起了心思,還時不時教導指點他們一番。


    林崖聽著壽生當著和尚罵禿驢,心中卻想起了那晚林如海的一句話,或許林如海自己並沒當迴事,林崖卻觸動頗深。


    出身、家族、子嗣、男女,這些在他過去的那個世界裏已經被淡化的概念在這異世裏的意義比他想象中還深。劉大爺因為出身而隻能默然受林家小廝的奚落,他自己也好,林如海、黛玉父女也好,又何嚐不是被這些束縛一生。


    林如海執杯對他說,家中內庫裏的諸多物件兒,隻有林家嫡長一支才能承繼,倘若沒有林崖林崇,那些東西也隻能隨他這個不孝子一起去地下見列祖列宗了。


    黛玉是林如海親女,林如海愛黛玉如掌珠,同時,林如海卻確確實實覺得黛玉沒有資格動用林家男子代代相傳之物,因為黛玉出嫁後便不再是林家人。


    原書裏林家至寶沒有被賈璉帶迴京城,想來是埋入了林家祖墳。而送黛玉入京,也許是自覺愧對祖宗、了無生趣的林如海根本無心管教她,覺得一個女兒家錦衣玉食一生、還能配的嫡親表哥就足夠了?


    正當林崖眉眼淡漠的望著以淡金珍珠為墜的車簾,一直隨侍在林崖身邊的何大爺突然打馬過來,將一個樸實端方的黃花梨拜帖匣交到了壽生手上,壽生不敢拿大,立即作揖道謝,才雙手接過捧給了林崖。


    林崖挑眉打開一瞧,竟是甄家長子甄琤邀他今日到其在外頭的園子裏一聚,以“謝當日不曾出麵勸阻,致使宵小冒犯賢弟之罪”。


    甄家這幾年覷著林如海心灰意冷閉門度日的空當獨霸江南,壽生等一幹依傍林府威勢的家生子看甄家那真是千般不順眼,當即義憤填膺起來:“這甄家忒欺負人,一個婢生的……”


    林崖笑著罵了壽生一聲,讓他住口,卻又讓壽生下車去迴還在外頭等著的甄琤心腹,當麵看了那人緊繃的麵皮,才應下了邀約。


    至於劉、曾、何三家,劉、曾兩家心氣兒還高著呢,很該再晾一晾,煞煞性子,才能不負三殿下所托。何家則算的上自家心腹,看重不在麵皮上,他們也不會在意微末虛禮。


    林崖性子爽利,幾家下人也都訓練有素,當即不論主子們笑容是否還透著勉強,很快就分作幾路,各自離去。林家的車隊隨後也一分為二,隻有十數個健仆並壽生、祿生兩個小廝隨林崖赴宴。


    到了甄琤私宅,林崖下車與目露憾意的甄琤寒暄幾句,正要把臂同行,便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女子慣用的甜香,一怔之後,笑意更深了幾分。</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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