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深夜,海上白色的浪花翻騰, 海水失卻了白日那美麗神秘的藍, 如同黑色的死水潭。海中似乎有無數隻手抓著漂浮之人,要將他們拖去靈魂的終點。


    在克萊布亞的輪船被魔獸撞沉之後,那少得可憐, 受到生產力限製而隻足以用於照明的電力也一同沉沒。這一片汪洋之中, 隻餘下魔燈石那點殘存的光輝。


    在海上, 所有的聲音都會被浪濤吞噬, 無法傳達到稍遠的地方。落水的人們起先瘋狂掙紮,大聲喊著救命,但他們發現,這隻是徒勞地白費力氣而已。


    黛西趴在船體破碎後留下的一塊門板上,在一片混亂之中揪住了同伴的衣袖:“抓住我的手!喂,伊曼,冷靜一些,抓住我的手!”


    隨著海浪的翻湧, 黛西總感覺下一秒就要抓不住那塊袖角了。她現在可不能鬆手變換姿勢, 要知道,她手上的力氣隻要稍微小一點, 她的同伴就會被衝走了。在一大片落水之人中間撈出那麽一個,還是在黑燈瞎火的晚上,別提有多麻煩了。


    因為被海水浸濕的緣故,黛西手上特別滑。


    好在那一片衣角脫手的瞬間,對方終於反手握住了黛西的手腕。在伊曼扶住門板的邊緣時, 黛西鬆了一口氣,稍稍一側身子,滑進了水裏。


    在落水的時候,這個名為伊曼的少年幾乎被嗆壞了。他一直憋著一口氣,安全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咳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看著趴在門板另一邊的黛西。


    “你還是迴來這上麵吧。”應該是咳嗽時傷到了嗓子,他說話時聲音沙啞,喉嚨還帶著點瘙癢的疼痛感。“水裏可能會有些奇怪的東西,你知道,海裏很危險的。”


    黛西搖了搖頭:“你上,輪流休息,恢複體力。”


    推脫無益,他們講求的是兩個人能夠爭取到最長的存活時間。


    “黛西啊,如果我們倆性別倒置一下,我一定嫁給你,真的。”


    “快滾。”


    伊曼廢了很大的力氣才爬上去,趴到門板上以後,他把捆在身上的那些小袋子取下來。這是很多獵人都會有的習慣,他們會在腿上、腰上捆上這種有很多個小口袋的東西,一般會用來藏著匕首和可以拚接的箭鏃之類的東西。


    但伊曼會在其中裝些別的,比如牛肉幹、果脯和奶酪。他和黛西年齡差不多,是個二十歲的,介於青澀和成熟之間的小夥子。他正處在一個出類拔萃,逐漸邁向夢想的年紀裏,做著大人的事情,卻還沒來得及改掉貪吃的習慣。


    他現在要清點這些食物,看看這些東西,能夠供他們生存多久。他還在數著果脯數量,忽然就覺得不太對:“對了,這塊門板為什麽這麽完整?”


    “當時我在用門夾核桃,不小心把門弄下來了。”黛西也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衣兜,找出了兩個黃皮堅果來。“之前在港口遇見了一位騎士,核桃是他送給我的,還說願天神保佑我。迴去以後,我一定會好好感謝他的。”


    不,純粹是因為吃這東西太麻煩才送你的吧。


    -


    現在的狀況真是說來話長。


    黛西現在是個賞金獵人,一年前才開始從業。


    被某個人丟迴克裏迪亞斯帝國之後,她的生活也不算多麽舒適。畢竟她當時渾身上下一枚銅幣都沒有,就連朝夕相伴、睡覺都要藏在被子裏的魔杖也沒帶在身上,窮得叫人頭疼。不過魔杖帶在身上也沒用,她當時魔力不穩定,用不了魔法,魔杖隻有拿去典當的作用。


    為了生活,首先從事的是一份管吃管住的苦力工作。白天在街角的咖啡廳裏端盤子,晚上蹲在宿舍裏抄寫神殿要用的祝禱詞——這年頭大家都用印刷機,也就神殿這群非要宣誓自己的誠意的信徒能讓她賺一筆外快了。


    後來她還去某個小鎮上開設的魔法學院講過幾堂課,不過成效不好,她講的東西對那些小孩們來說太高深了。


    黛西發現自己能再次自由地使用魔法是在兩年前,隻是被生活壓垮了肩膀後,自暴自棄地嚐試了這條“自|殺”捷徑。沒想到魔法用的很好,魔力比從前更加富餘,而且她就算動用過魔法之後,依然還是活蹦亂跳的。


    這之後用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她從接受一些小的私人委托,到被介紹到賞金獵人的公會裏,終於才過上了好日子。


    現下她正在執行完委托之後,返程迴到克裏迪亞斯帝國南部沿海港口的途中。誰能想到生活在深海的魔獸會在今晚浮上來撞沉他們的船啊?


    伊曼趴在門板上,感覺自己有點暈船:“我快晃吐了,魔法師搭檔,你能不能造個冰川出來?”


    他就是在發牢騷而已,他自己也是個魔法師,要造冰川就自己動手了。現在是夏天,海水的溫度對他們來說不算冷。但要是真的造個冰川出來,氣溫一瞬間就會降成冬日,又多個凍死的風險。


    等到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冰川才是會被考慮的選項。


    黛西無力地迴擊:“搭檔,你能造點淡水出來嗎,我現在好渴。”


    “不行。”


    -


    好在第二天還沒過去的時候,路過的商船就發現了他們。


    黛西和伊曼迴到紐爾城的時候,兩個人都灰頭土臉的,完全就是兩個乞丐。他們帶的那點錢在海上被衝走了,迴到南部碼頭之後,就開始了流浪迴紐爾城的旅途。


    任務賞金七十枚金幣,他們倆各分一半,臉色都不怎麽好看,顯然是覺得受這麽多苦才拿到這點錢太虧了。


    黛西把自己拾掇幹淨之後,才走進正在慶祝的人群中——這些獵人們每天晚上都在公會裏狂歡,每天都要慶祝點什麽,當成是喝酒的理由。黛西剛在長木桌的空位上坐下,左右的幾個人就伸長了手臂在她頭上摸了一把。


    她覺得自己早晚要被這些人揉禿。


    黛西接過報紙,瞅了兩眼之後就扣迴了桌子上。


    “夏洛特·愛德華茲為愛放棄皇位,克裏迪亞斯帝國皇帝恐無繼承人。”特拉維斯還有個小兒子呢,跟夏洛特是同胞兄妹的那一個,雖然平時沒什麽存在感,但可沒失去繼承權啊。


    “皇後攜愛犬出行,克裏迪亞斯帝國疑將掀起柯基風潮。”


    “皇帝特拉維斯已滿四十,長相竟比長子更為年輕,到底是人性的泯……”


    最近的新聞都是些什麽東西?克裏迪亞斯帝國的報社都瘋了吧?


    剛好,公會的夥伴們也在談論類似的問題。


    “我半個月前執行委托的時候,不小心把神殿的屋頂給炸壞了。我等著上麵那些人來抓我呢,結果報社寫了條新聞,‘神跡顯現,疑因神殿祭司對神不忠,天神降下神罰’。”


    “以前還有一迴,我去地下拍賣場買了件東西,離開後就給巡邏隊遞了消息,把那群家夥一鍋端了。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麽嗎,巡邏隊衝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拍賣猴子。報社的標題多精彩啊,‘權貴聚集在一起觀看耍猴,猴子真的有如此大的魅力嗎’,嘖。”


    黛西扯了扯嘴角,在某種微妙的意義上,這破國真是要完呢。


    正如這些人話語中的自述,獵人們有時候會給帝國帶來些幫助,有時候則是會惹下禍端。這樣的組織極為不穩定,任性自由,不受帝國約束。也因為這個原因,在國都路易斯是不允許賞金獵人公會的存在的。


    不過他們得到的一些高等委托,有一部分是來自於路易斯的貴族們。那些在權力的洪流裏想要穩固基座的人們,對灰色的力量是非常依賴的。


    聽說前段時間,公會還因為多次破壞建築,收到了皇帝陛下的警告信。


    雖然有著很多缺陷。


    但在黛西看來,這絲毫不能動搖賞金獵人這一職業的浪漫。危險、刺激但是隨心所欲,如此自由的生活方式,又要到哪裏去尋找呢?


    在公會今夜的狂歡結束後,黛西和副會長確認了,適合她的下一個任務委托還在從別處寄過來。當然,身邊不乏會有人抱怨她的排名為什麽爬的這麽快。她一邊傻笑著含糊過去,拿著公會的同伴們送她的南瓜麵包,趕緊開溜了。


    她現在是租住在旅館裏,等到再完成一到兩次委托,她會考慮買下一套房子。黛西必須承認,自己年少時被寵壞了,以至於如今的眼界仍然不能放低——買房子一定要帶個陽台或者小花園,最好是二層的小樓,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


    就這麽做著美夢,黛西迴到了旅館。她在屋子自帶的廚房裏煮了一鍋茶葉蛋,算是明天的早餐了。說起來也是神奇,這獨自謀求生路的五年裏,她的廚藝一點都沒有長進——隻會煮蛋,其他東西做出來都隻是勉強能吃的程度。


    黛西關了火,鍋和蛋都放在小廚房裏。她捂著嘴打了個小盹,慢悠悠地走去睡了。


    黛西以前還會感覺很痛苦,在最初的兩三年裏,她總是會想起清。抄祝禱詞時總會覺得這是抄來之後給他看的,還會想起來,十四歲的時候因為學習而抄書時,清會坐在她斜後方盯著她。


    時間也許真會衝淡一些事情。


    也許是因為她忙著忙著,精神就被其他東西填滿了。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很少再糾結於這位天神了。當然,內心還是在意的,隻是在意的方式換了——畢竟滿腦子都是他,把自己愁禿了頭,也不見得是什麽好辦法。


    -


    第二天早上被餓醒的時候,黛西揉著眼睛爬起來,去廚房找昨天晚上煮的蛋。但映入眼簾的,卻是空掉的鍋,還刷的幹幹淨淨的,一點茶漬都沒有……


    黛西狐疑地去清點自己的東西,發現除了鍋裏煮的雞蛋之外什麽都沒丟。


    “……好生氣哦。”她捂著胃,找出了昨晚帶迴來的南瓜麵包。“值錢的不偷,隻偷我的茶葉蛋。偷茶葉蛋也就罷了,為什麽連鍋都刷幹淨了,剩下的湯我還可以再煮一鍋蛋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天神:看你現在自力更生了,就請我吃頓飯吧(帶走了黛西的早餐)


    黛西:??????


    第68章 賞金獵人2


    黛西拿到所謂的高等委托時,不由得嘴角一抽。


    “取得龍血寶石, 賞金一萬金幣。”黛西晃了晃手裏這張造價不菲的羊皮紙委托書, 悄悄地湊到了副會長身旁,小聲問他,“委托人是哪位啊?”


    出手就是一萬枚金幣, 這人也真夠大方。


    不過任務也是刁鑽得很, 龍血寶石, 從名字看也知道, 這東西是由龍的血液凝聚而成的。傳說龍血寶石在強烈的光線下,其中會出現“巨樹”的圖騰。它具備的不僅僅是觀賞性,在實用價值上也是要與高等的多藍魔礦畫等號的。


    也不知道委托人到底是收藏家還是魔法師,這實在是太亂來了——龍血寶石可是要去龍巢裏找的,這世界上能有幾個人在闖過龍巢之後還能活著出來?


    副會長也壓低了聲音,和黛西八卦著這位委托人:“聽說是個很任性的人,會長得到委托時也是嚇了一跳,問對方原因——你知道我們賞金獵人一般是不會問原因的。對方就說, 沒什麽用, 就是想要。”


    “……”這也太任性了吧?


    黛西拿著委托書恍恍惚惚地走迴公會大廳正中的桌子時,伊曼已經等在桌前了。伊曼身邊還坐了個年紀也就在二十左右的姑娘, 黑色卷發搭配上深藍色的巨大法師帽,一看就是個精通魔法的研究者。


    姑娘的名字叫愛莉,愛莉和伊曼都是黛西經常組隊的對象,他們有時候一起完成任務,有時候則是各自分開, 是個非常自由的小隊。


    “黛西,任務是什麽?”愛莉扶著伊曼的腦袋站起來,先一步湊到了黛西麵前,卻看見金發少女滿臉的呆滯。“黛西,黛西!藍——”


    黛西邁開一步捂住她的嘴,沒讓她把“藍寶石”說出口。


    黛西穩了穩神,把任務委托書攤開在桌麵之前,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兩名同伴,躊躇道:“我在想,你們要不要先寫個遺書什麽的。”


    如果這時候清在她身邊,一定會拿一本厚重的辭典來敲她的頭。


    怎麽又想起他了……


    黛西揉了揉眼睛,推開羊皮紙,將委托展現在同伴們的麵前。不出意料,伊曼和愛莉雙雙舉著羊皮卷,表情一言難盡,他們大概是想罵委托任務的人是個瘋子,隻不過在人來人往的公會大廳中難以開口罷了。


    伊曼嘟囔道:“那……龍巢在哪?”


    愛莉絕望地迴答道:“誰知道龍巢在哪啊?”


    一個小時後,黛西和愛莉雙雙坐在酒館裏,至於伊曼,則是還沒走進酒館的門就被他母親抓走了。


    “等等,愛莉!要喝的話喝點果酒就行了,別喝這麽高!”黛西抱住了瓶子,拚死護在懷裏,不讓愛莉往杯子裏倒。“委托再接別的就好,沒關係的……”


    愛莉哭著哭著打了個飽嗝:“可是我缺錢啊。”


    黛西腹誹道:不,你不缺錢。


    他們的三人小隊中,接委托最頻繁的就是愛莉了。


    她和黛西一樣,是獨自生活,但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她是自己離家出走的。愛莉全名愛莉·莫蘭,來自魔法師名門,祖輩有精靈血統,似乎母親那邊還是修斯家的遠房親戚。這位大小姐是因為婚姻問題才離家出走的,離開之後適應不了窮苦日子,開銷驚人。


    至於愛莉·莫蘭的婚約對象,黛西也是見過幾麵的——帝國的第一皇子,不過現在已經被剝掉皇位繼承權了。愛莉將婚約對象稱為草包皇子,明明沒見過幾次,就已經果斷地認為對方是個衝動又不計後果的傻子,不值得交往。


    而且更重要的是——


    “我不能迴家啊,嗚。”她已經喝得半醉了,說話都不清晰。“魔法師要是嫁進那種地方,不就成為擺設了嗎?而且他們一家有幾個好人啊,我如果去了那裏,會每天都以淚洗麵的……”


    黛西沉默地伸出手,摸了摸愛莉的頭發。


    她一拍桌子,驚得滿酒館的人都向她們看過來後,猛地站起身。


    “走吧,大小姐,我們去找龍巢。”黛西也有些喝高了,她搖搖晃晃地拉著愛莉的手臂,把對方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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