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然是在一個星期之後才知道何許人出事的,他們所居住的這座小城,不過十幾條街道,但凡有一些捕風捉影的秘密,總是會在道聽途說中淪為人們閑時的談資。

    “哎,你聽說了嗎?咱們這兒南街有一家小孩子自殺了?”

    “當然聽說了,據說這孩子還是個好學生。”

    “好像是割腕自殺,當時送走的時候,整個人都跟血人似的。大晚上救護車響了一路,聽著怪瘮人的。”

    “說的好像你親眼看到了似的。”

    “我可不敢看,反正大家都這麽說了,聽說還是個q大還是b大的學生。”

    “真是作孽呀,腦子這麽靈光,怎麽會去自殺?”

    “這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外邊欠了債,被人追著打,受不了了才這樣的。”

    “我怎麽聽說是被騙進傳銷了……”

    你一言,我一語。無心人總是添油加醋地討論著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慘劇,好通過對比讓平淡乏味的生活多些戲劇化的滋味。

    “小然,你還是別喝酒了。”保姆方姨可以說是看著徐然長大的老人,最見不得他這樣靠灌醉自己來逃避現實擺脫痛苦。

    “方姨,你別管我,我就是有點累。”徐然仰頭又喝完一聽啤酒,修長的五指微微收緊,捏癟了易拉罐。

    徐然總聽人說酒能消愁,可他已經喝了這麽多的酒了,為什麽還是難過。而且酒一點都不好喝,他也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會沉醉其中,乃至忘記所有。

    “我知道你和許人分手很不好受,但你也不能這麽頹廢。”方姨蹲下身收拾著散落一地的啤酒罐,紅豆也跟在她身邊幫忙把啤酒罐叼進垃圾桶裏。

    “我其實現在很後悔,我怕這七年何許人真的把我給忘了。”徐然的臉被酒精暈得通紅,此刻正無意識地抱頭懊悔著,“我害怕,我害怕啊……”

    方姨簡單收拾完地板就站了起來,神色複雜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徐然,猶豫著是否要把最近聽到的事告訴他。

    方姨說來也是個苦人,年輕時因為不孕不育被迫和丈夫離婚,娘家重男輕女也不肯收留她。孤苦無依便隻能一人進城裏打拚,進了家政行業一幹就是三十五年。在徐家待的時間尤其久,她早在這十幾年的時間裏把徐然當自己的親生孩子來看待了。

    方姨也是陪著徐然長大時間最久的人,當初徐然第一次帶著何許人迴家的時候她就看出來了,

    徐然喜歡這個孩子。愛屋及烏,她也喜歡這個叫做何許人的孩子。方姨想,如果這兩個孩子在一起,她一定要支持他們走到最後。

    可現在看來,事情的走向並不美好。

    方姨的指甲在指節處劃了好幾下,最後還是攥成了拳頭:“小然……”

    徐然聽到她的聲音茫然地抬頭,眼裏布滿了血絲,俊俏的臉上盡是頹色,下巴上也冒出了不少青白的胡茬,看上去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朝氣。

    方姨看見自己關心的孩子這副模樣,心痛得不得了:“我聽說上個星期有人自殺,聽她們的描述,我感覺……那個孩子是許人。”

    “哦。”徐然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翻了個身摸索著靠在牆邊未開的啤酒。

    “哧——”易拉罐被打開,小氣泡爆炸的聲音震得徐然開始處理腦中的對話。

    “等等!你說什麽?”徐然隨手把易拉罐砸迴牆邊,撐起身子問方姨,“你說許人怎麽了!”

    “你去人民醫院看看吧,應該就是許人了。”方姨被徐然嚇得後退半步,連著紅豆也滿臉懼色地在兩人腳邊打轉。

    何許人!何許人!何許人……徐然一路狂奔,滿腦子都被這三個字給占滿。

    南方季夏的溫度依舊氣焰囂張,徐然跑到醫院時已是汗流浹背,頭發也被汗水黏成一綹一綹的,看上去像個狼狽的壞人。

    “您好,請您先去掛號處排隊。”前台的值班護士以為徐然又是個插隊的病患家屬,習慣性地禮貌提醒著。

    “不……我不看病,我是來探病的。”徐然隨手擦去滑到眼皮上的汗珠,眼中焦灼之色難以掩飾。

    “不好意思,這裏是門診部,如果要探病,請你去住院部。”前台指了指隔壁的那棟高樓。

    “我不知道他住哪號房……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徐然根本不知道何許人住在哪個病房。

    前台護士露出製度化的微笑,一邊打量著眼前的人,一邊迴絕:“抱歉,這是病人隱私,我不方便告知。”

    “他叫何許人,人可何,許多人的許人,和我差不多大……”徐然情急之下竟然抓住了前台的手腕,邋遢的模樣配上粗暴的動作活像個行兇的罪犯。

    “這位先生請你放開,不然我要叫保安了……”前台姑娘還算冷靜,她也看得出來這個年齡不大的青年隻是見人心切。

    “對……對不起。”徐然恍然鬆手,連連點頭

    退出了門診部。

    住院部足有十八層,徐然不知道何許人究竟住哪一間,隻能一間一間地搜尋著。

    徐然走進這間病房,隨後連連抱歉退出;徐然掃遍這一層樓,失望逐漸把想見何許人的急切冷卻。

    “叮——”電梯門在第十一層打開,徐然依舊穿梭於各個病房中。

    醫院住院部床位一直緊缺,走廊兩邊也躺著不少的病患,或睡或醒,在習以為常叮消毒水氣味中各行其是。

    徐然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他冥冥之中有一種預感:何許人就在下一間病房裏。

    一步兩步,徐然經過幾個走廊上熟睡的病患,最後停在這間病房的門外。他怯怯地從門上的小窗看過去,房間裏有三張病床,何許人就躺在最靠窗的那一張上。

    徐然很想推門進去,可手隻是懸停在門把上幾秒便放迴了身側,他從沒有這麽害怕過,連轉動把手的勇氣都沒有。

    徐然退離半步,門上的探視窗口照出自己模糊的身影。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形象格外不雅,轉身逃也似的跑進了洗手間。

    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徐然以手捧水洗了好幾遍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幹淨些。

    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徐然覺得自己憔悴得可怕,短短幾天瘦得顴骨也突出了不少,胡茬也參差地在臉上劃分出漸變的領地,雙眼血紅卻無神。

    人不人鬼不鬼,徐然指著鏡中的自己在心中嗤笑。

    別好扣子,拉平襯衣,梳平頭發。

    徐然苦笑著走出洗手間,又找了這層的值班護士借了紙巾把手細細擦幹才敢再次來到何許人的病房門前。

    徐然揚起手想要敲門,又被心裏的想法生生止住:他一定很累,我隻要看看他就好,我不能吵醒他。

    門鎖悄聲滑開,徐然繞過另外兩張病床,最後來到何許人的床邊。

    何許人的臉很白,比以往都要蒼白,像褪色的老照片失了光彩,脆弱得讓人心疼卻又不敢觸摸。

    徐然看著何許人手上被嚴嚴實實包裹住的傷口,連唿吸都不敢靠近,隻能幹站在一邊像個定住腳的木樁。

    “何許……”徐然用氣聲唿喚他的名字,卻連最後一個字都沒有力氣念完。

    眼睛怎麽突然看不見了?徐然摸了滿手的淚水。

    唿吸也粘稠起來,徐然隻能背過身大口換著氣,仿佛在擔心一口氣就把眼前人

    給吹散。

    徐然大張著嘴巴,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無聲的歇斯底裏全部隨淚水一起咽進胃裏,即刻又醞釀出更為酸楚和苦澀的眼淚。

    一個一米九的成年大男人,哭起來卻還是像一個小孩。

    徐然心裏有無數的話想要同何許人說,此刻卻連直麵沉睡的他的勇氣都沒有。

    我真是個懦夫,徐然想。

    病房門外站著一對夫妻,他們正是何許人的父母。何成器看著那個背對著病床壓抑著哭聲的孩子,心中也生出深深的愧疚和無力感。

    何媽隻看了一眼就靠在一邊捂著嘴流淚,叫人分不清她再次哭泣的原因。

    徐然幾次哭到哽咽,最後索性任這眼淚流淌,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床上的人。徐然的手伸出又收迴,仿佛卡帶引起的動作重播。

    徐然的手隔著空氣撫摸著何許人的臉頰,最後也隻能小心翼翼地隔著空氣在他額頭落下告別一吻。

    何許人像個易碎的美好的夢,連隔著空氣都像是在褻瀆這睡夢中的人。

    “對不起。”徐然的話依舊無人迴應。

    時間不早了,徐然不能待太久。

    何家父母見徐然準備出門,連忙躲到走廊的拐角,同時也避開了徐然掩飾男兒淚千行的假笑。

    病房窗外的鐵欄杆上停了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好奇地看著病床上的羸弱青年於皺起眉頭,眼角滑過一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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