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8號所說,這個房間裏的人隔三差五總是會被帶出去,然後滿身傷痕或者是神誌不清地扔迴來。

    每個被帶迴來的人都像是被肆意踐踏的破舊玩具,被堆積在這個連空氣都難以流通的幽閉室裏,隻能感覺到生命的鮮活氣與日俱減。

    何許人得幸於骨折,不必遭受三日一次的拳腳拷問,隻不過換成了十五天一次卻更為折磨的電擊“治療”。

    每經曆一次電擊,何許人都能感覺到大腦裏的那根名為理智的弦下一刻就要繃開。

    又是一次電擊“治療”,何許人已經放棄了計算自己在這裏待的日子,因為每個清醒的白晝對他而言都漫長得幾乎可以聽見日光西沉的聲音。

    8號倒是對這些非人的虐待習以為常,每日都還有閑情拉著何許人聊天。

    “我和他是大學同學……後來他畢業了直接工作,我考研讀博……”何許人留意到,8號每每提到這個“他”,滿臉頹敗之色都會漾起溫柔的笑。

    男人瘦削的身體裏似乎蘊藏著無窮的涵養和有趣的故事,何許人神智猶存的時候從8號那聽了無數關於“他”的迴憶。

    和“他”共遊名山大川,和“他”並肩發表獲獎感言,和“他”深夜影院約會……

    何許人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同性戀和異性戀的愛情並無不同,一樣的浪漫,一樣的充滿對未來的希望。

    何許人再一次迴到幽閉室時,從左腿的石膏縫裏掏出了一片透明碎玻璃。這片玻璃帶著原酒瓶的弧度,在陽光的照射下能發散出融融的暖光。

    有陽光的日子,何許人就靠著這片玻璃和8號的故事虛度光陰。

    某天下午,8號照常拖了進來。鼻青臉腫,步履蹣跚,隻是淺色的校服褲子上沾染了大塊的褐紅色血跡,男人眼中明亮的生氣也變得幽深晦暗。

    “你怎麽了?今天怎麽流了這麽多血?傷到哪了!”何許人慌張地拖著骨頭未完全愈合的腿扶起癱在地上的男人。

    “我沒事。”8號的頭輕輕枕在何許人的大腿上,聲音中帶著嘶吼過的沙啞。

    “那你今天還是好好休息吧。”何許人並不能從8號麻木的臉上看出什麽異常。

    “01702200059。”男人的嘴裏突然蹦出一串數字。

    “什麽?”何許人沒太聽清。

    “01702200059,01702200059……

    ”男人突然像上了發條似的開始重複起了這串數字。

    “01702200059?這是什麽號碼?”何許人被反複提醒地記住了這串數字。

    “他的電話,德國的電話。”8號的聲音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舒暢感。

    何許人默念著這串號碼入睡,很快又被搖醒,直到8號確認了好幾遍他真正記住了這串數字才被放過。

    太久沒有被強製記東西的何許人在疲憊的夢裏也來迴按動著這串號碼,電話那頭是“嘟嘟”的忙音。

    就在何許人準備掛斷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喂?我是徐然。”又是那遙不可及的聲音。

    “徐然,我喜歡你。”何許人握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

    “你轉頭,我就在你身後。”徐然的聲音由遠及近。

    何許人轉頭,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徐然”的懷抱越來越熱,暖意逐漸蔓延到全身,何許人甚至覺得自己又迴到了未出生時的羊水之中。

    起床號按時響起,何許人極不情願地睜開了眼,深唿吸一口,鼻腔裏瞬間湧滿腥甜的血氣。

    8號靜靜地躺在一邊,臉上血色全無,四肢發白,手腕的筋肉被攪得血肉模糊,依稀可見森然的白骨。被血浸潤的碎玻璃無聲地躺在割腕的手邊,在陽光下折射出冰涼的淡紅色。

    何許人的衣服也爬滿了男人的血,他幾乎還能感覺到這些已經凝結的血塊帶著8號的體溫,緊緊得貼合在自己的身上,仿佛還附在自己的肌膚上訴說著未盡的迴憶。

    何許人捏了捏掌心的凝血,眨眼間就破碎成無數的的粉末,落到地上,和塵埃混為一體。

    8號的屍體很快被“教導員”發現,直到他的身體從身邊拖走,何許人都還是波瀾不驚地發著呆。

    沒有了8號的幽閉生活,何許人也逐漸變成了那一堆蜷縮在陰暗角落裏的可憐人。

    不知過了多少天,何許人突然被人帶了出去。

    沒有電擊,沒有毆打,沒有辱罵。

    “教導員”一反常態地對自己微笑,給自己換上來時的衣服,左腿的石膏早已卸下,現在的何許人從外表上來看簡直和以前一模一樣。

    “迴家吧,那是你的爸媽。”教導員推著何許人的肩走向大門,一對何許人十分熟悉的夫妻正在從門口往裏張望。

    何許人聽從指揮,一步一步,機械地走向那

    對男女。

    他們真的是我的父母嗎?他們不是拋棄我了嗎?這一切是不是又是夢?我還活著嗎?

    那兩張和自己帶著血緣性相似的臉近在眼前,卻陌生到讓何許人不敢相認。

    “許人!媽媽想死你了!”何許人被何媽猛地抱住,木然得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手腳。

    坐上返航的飛機,何許人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雲巔之上的夢,隱隱發癢的左腿骨又赤*裸裸地告訴自己這不是一場夢。

    飛機餐是米飯雞肉配麵包,何許人聞著帶著肉香的熱氣,一邊咽著口水,一邊用乞求的目光請示著鄰座的何媽。

    “愣著幹嘛?餓了就吃吧。”何媽讓何許人吃飯。

    得到允許,何許人立刻勺起一大口米飯塞進嘴裏,仿佛餓鬼撲食似的狼吞虎咽著,被噎著也不肯停下。

    “哎呦,你慢點吃,又沒有人會搶你的。”何媽怕何許人這麽吃傷胃,好意關心一句。

    何許人握勺的手突然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吃飯的速度明顯放緩,何媽見狀滿意地吃著自己的午餐。

    何許人緩緩地端起水杯,把大半張臉都埋進杯子裏,懼怕的眼淚無聲滑落,把他的舌頭也泡出了鹹澀滋味。

    飛機落地,蕭瑟的秋風拂麵而來,短袖單衣的何許人卻並不覺得冷,陌生又熟悉的街區路標看得他反而是熱淚盈眶。

    我迴來了?

    何許人留長的指甲在手臂上掐出一個月牙狀的血窩,刺痛感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晚飯的飯桌上,何許人見到了一盤金黃的脆餅,色澤鮮亮,香脆誘人,讓他不禁又想到了自己在那個地方度過的生日。

    何許人盛了滿滿一碗白米飯,就著兩根小白菜硬塞下去半碗,剩下的小半碗也隻是夾了幾根辣椒就囫圇咽下。

    何許人的筷子從頭到尾都沒有偏向桌上的脆餅和肉,一桌精心為他準備的飯菜,實際被吃下肚的也隻有那幾道素菜的邊角。

    “來,許人,你過生日要吃的餅。”何媽夾起一塊餅,往何許人的碗裏放。

    何媽懸在眼前的筷子又和那個地方的戒尺相重合,何許人驚慌地雙手抱頭。

    沒有抽打,沒有責罵,何許人鬆開防禦,對上母親狐疑的眼。

    “你怎麽了?”何媽把餅放進何許人的碗裏,又添了一塊排骨,“快吃,這都是你爸特意給你做的,不要浪費,多

    吃點。”

    何許人諾諾連聲,重新拿起筷子往嘴裏塞著脆餅和排骨,他不知道多吃點是什麽概念,隻知道母親下的命令是“不要浪費”,隻能不停地往嘴裏塞著脆餅和肉。

    饑餓了好幾個月的胃一時接受不了,飽腹感沒幾口就已經出現,何許人不敢停下,隻能像設定了程序的機器人一樣,不知疲倦地往嘴裏按著飯菜。

    一盤脆餅,沒嚼幾口,嘴角□□脆的餅皮劃出紅痕,舌尖沒有一絲想象中的甜味;一鍋排骨,剔骨啖肉,沒有肉香隻有令人反胃的油膩。

    本該是一頓色香味俱全的溫馨聚餐,到最後隻剩下何許人默默填鴨式的吃菜,何爸何媽相顧無言,飯桌上的氣氛異常沉悶。

    “好了,你不要吃了。”何爸製止了何許人繼續吃菜的動作。

    何許人停下筷子,茫然地看著父親。

    何成器皺了皺眉,繼續道:“你去洗澡睡覺吧,明天給你辦入學手續,這幾個月都給你請的病假,你下周直接去學校報道。”

    何許人站起身來,對著餐桌上的父母點頭鞠躬,立刻安靜地執行著接下來的命令。

    何爸何媽麵麵相覷。

    何許人躺在床上,在枕頭下摸索一番,找到了自己的手機,打開通訊錄,聯係人隻剩下了父母親戚的名字,查找主機號碼,果然連卡都換了。

    何許人輸入“01702200059”,保存聯係人姓名為“他”,然後又關機。

    何許人縮在床的一角,又把自己蜷成了一隻刺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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