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琪直到第三天早上才來接我,睡眼惺鬆地抓著準備好的工具便跑。

    我還以為她會將我帶至滿是消毒味的醫院。誰知她卻帶著我開了一小時的車程來到一間別墅前停下。

    她走至門前:“你好,我是周惠琪。”

    大門立即打開,一名女子走出來,聲音略是不滿:“周小姐,老太爺已經等很久了,現在正在花園。”

    “是。”她點頭拉著我進去,看樣子熟門熟路的。

    我站住腳,拉著她小聲問:“你不是說他活不久了麽?你不是說他快有出氣沒進去麽?一個病那麽重的人還能在花園?”

    她趕緊笑道:“病人也需要充沛的陽光呀!”

    但是當我看到那個雖然頭發蒼白卻精神十足的老人時,總算知道自己有先見之明。

    老人正對著我在與人下棋。看他的身型應是個年輕人,奇怪的是,看起來很眼熟。我隨即甩掉自己的念頭,一個背影看來眼熟也就算了,連那老人我看著眼熟那可就奇怪了。

    他們並不是下圍棋,而是中國象棋。現在能下象棋的人已經不多了,更莫說有心思安靜下來與人對弈,對這個年輕人,我有些欣賞。

    雙方正殺得難解難分,但是一眼可看出老人執的紅方正略處下風。

    我有些手癢,看著老人要動那隻炮,忙道:“馬,那隻馬。”

    老人這才看我。

    那年輕人卻開口:“那我就輸了。”隨後轉過身。

    瞧我見到了誰?那個可惡的小偷。

    “江姑娘,讓你久等了。”那老人突然開口喚我。

    嗬!江姑娘,這位老人的稱唿真令人驚奇。

    “老先生,我先告辭。”

    “立施,下次我老頭子一定不會輸給你。”老人笑了笑。

    張立施微一彎腰,然後離開。

    待他走遠,那老者才將注意力停在我身上:“周小姐說你能拾迴我的記憶?”

    他的樣子半信半疑,似在等著我迴答。

    我緊閉雙唇並不出聲,惠琪卻有著急,用眼神不斷暗示。

    老者略帶歉意地說:“請江姑娘莫介意老頭子糊塗。”

    “怎麽會。”我麵露微笑原諒。

    若要懷疑,就不需要請我到此,我也不想再費唇舌解釋。而且,我是被騙來的。老者乃人上之人,自然有過人之處,很快便明白自個兒的錯處。

    我隨著他進到一個房間,惠琪便在房外等待。

    這個房間有好多相片,掛滿整個牆壁,連最古老的黑白相片都有。照片雖多卻似乎井然有序。老人應是名望極高,我看到一張相片裏黑壓壓都是笑臉,若無權勢,如何能讓一群可能不相幹的人露出燦爛笑顏?功利的社會隻在乎利益,你若無好處可給我,我才懶得賣笑給你。

    “你想要哪一段迴憶呢?”我輕輕問。

    老人背對著我,好一會兒才問:“小姑娘,你認為人不快樂是因為什麽?”

    我一愣,遲疑一下:“有煩惱才會不快樂吧。”

    “又是因為什麽而煩惱?”

    “那就很多了,人生煩惱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我想了想,又說:“人總以為得不到的東西是最寶貴,一切的煩惱不過私欲。”

    “得不到的還有機會追求,已失去的才令人可歎。”

    失去的東西隻剩下飄渺虛無的記憶,就算重新得到,感覺也不一般了。

    我的心一動:“老先生可是要與令夫人的所有迴憶?”

    “江姑娘真是聰惠女子。”老人這才迴身看我。

    “看您一進來就立在照片麵著,視線不曾移開,故而鬥膽一猜。”那麵牆上掛的照片全有一名女子的身影,或巧笑倩兮或眉目深鎖,或青春俏皮,或成熟優雅,有的是正麵,有的側麵,有的不過背影,獨獨沒有白發蒼蒼的照片,我疑心她盛年早逝。

    “隻能一次?”

    “是,所以你一定要慎重。”

    “為什麽?”

    我答不上來,難道告訴他是神秘人千叮嚀萬囑咐一人隻能一次?

    “一生有一次這樣的機會也算是天大的恩賜。”

    我點點頭:“人不能沉湎於過去。”

    “我該怎麽做?”

    “您隻需想著令夫人入眠即可。”我輕聲地說。

    老人躺在事先準備好的床上,我為他把被子蓋上,將取夢器安在他的腦部,再將窗簾拉上,點起香氛,在茉莉的香味中,我輕聲問道:“可以和我說些她的事麽?”

    “佩華離開我已有三十年,她死於一場意外…”老人閉著眼,神態祥和,聲音漸弱,終於入夢。

    取夢器滴滴地響著,我立了一會兒,悄悄退至房外。

    一出門便看到張立施眯著眼看著我笑,我豎起食指往唇前一放,帶離這間房。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縫啊。”他誇張地笑。

    “我可不要這重緣份。”根本很難對他客氣。

    “你的身份真的很多重。”他根本不理會我的態度,自顧自地說:“作家,花茶店主人,這次又以取夢人的身份出現。”

    “你是不是在想也請我幫你製記憶卡?”

    “當然不,我在想你下次會帶給我什麽樣的驚喜。”

    狡辨,被我看穿不好意思,就否定。

    見我不以為然,他認真解釋:“人生漫長,該遺忘的都忘掉,留下的就都是精華。”

    “記憶會太多…”

    “新的記憶永遠會將舊的記憶替代,所以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我一愣,猛得搖頭:“不,我不要,我不要忘記。”

    “你似乎對過去戀戀不舍。”他好聽的嗓音在我的耳傍響起。

    我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比較懷舊。”

    “江臨波。”他喚道:“人不能沉湎於過去。”

    這句被我說了上千次的話自他口中道出,竟讓我不自覺得震撼。我本能地抬頭看去,他的可惡臉龐在陽光下出奇地順眼。

    “臨波?是你?”

    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前方響起,我趕忙收斂心神向前方看去。

    終於知道為什麽老先生會那樣眼熟了,因為,我眼前的人簡直就是他的年少版。

    卓驄樓走到我麵前,見到張立施很是吃驚:“小舅舅,你剛才不是走了嗎?怎麽會在這?”

    小舅舅?!我驚奇地看著他,這兩人竟會是舅甥?可他們的年紀,差不多呀。

    張立施神態自若地點頭,不複方才的嘻笑:“忘帶一樣東西。”

    “爺爺還好吧?”卓驄樓又問。

    “嗯,現在正在房內。”

    “臨波你就是今天的客人?”他的表情還是驚訝。

    “你們慢談,我先告辭。”張立施說完轉身離開。

    “你叫他小舅舅?”

    “是啊,他是我媽的小表弟。”

    “哦。”我應了聲垂下頭。

    “他象棋下得很好,爺爺經常讓我來請他下棋。”卓驄樓又繼續說,語氣中滿是讚賞:“他是個很聰明的人……”

    “你和你小舅舅感情很好。”

    “嗯,從小玩到大。”

    我眯著眼看他:“那你們的差別可真大。”

    “我是不是比較紈絝點?”

    “不是,你比他好多了。”那個人是非常可惡的。我在心中暗補一句。

    卓驄樓竟然紅了臉,雖然隻是一點,我也頗感意外,有些尷尬,忙低頭看時間:“我得過去看老先生了。”便離開。

    迴去時取夢器正好停止,老人神色安祥,嘴角噙笑,仍舊沉浸在往事中不願醒來。

    我過去取下取夢器,輕輕地搖著他:“老先生,該醒來了。”

    他猛得抓住我的手:“頌夏,頌夏…”

    我一愣,他隨即睜開眼,看向我說:“我好象看到了一生的迴放。”

    “可有新感觸?

    “太多了…”老先生若有所思,又問:“明天能給我嗎?”

    “我需要三天時間來整理。”

    “江姑娘,那些資料…”

    “請您放心,相關的機密,我會替您保密。我明白地接口,便將準備好的合約放在桌上。上麵記載著雙方所涉及的一切細節。

    老人拿起看了下便問:“怎麽報酬一欄為空。”

    果然是商人,一眼便察出:“這個由客人們自己填。”

    “倘若他們隻給一元?”

    “如果他們認為自己的迴憶如此廉價,我也無妨。”我滿不在乎地應道。

    “好,果然非一般女子。”老人一聲讚賞,隨手寫下金額便簽了名。

    我取過一看,並非阿拉伯數字而是四個字:“一個原望?”

    “我認為我的記憶無價。”

    “但是一個願望是…”

    “你在我這裏許一個願,我會傾盡所能幫你實現。”

    “我的願望並非你可以滿足得了。”思及此,我暗暗歎口氣。

    “你該聽過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

    “那我要是想要您整個家業呢?”我開玩笑地問。

    老人麵容嚴肅地應道:“雙手奉上。”

    我擺擺手:“丫頭戲言,先生莫當真。”便將這份最特別的合同收起。

    嗬……一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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