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我跟櫃台裏的盒子對比過,明明就一模一樣。還說給我交代,就這樣欺負人?”程大牛一下子就激動了起來,直衝到陸明夷麵前,那砂缽大小的拳頭眼看就要落到她的臉上。

    魏五直接一招擒拿手就把他的腕子給扣住了,再一折,這個牛一樣的壯漢被反剪了手,登時動彈不得。“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動手?”

    程大牛雖不能動,仍梗著脖子:“我技不如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好了。但你們不能誣賴我,這明明就是你們店裏買的粉!”

    阿蓮急得不得了,一把掀開了蒙頭巾跪在陸明夷麵前:“我求求你們,不要打大程哥,都是我們不好。你們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們吧,我們這就走!”

    隻見那張從頭巾下露出的臉,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疙瘩,甚是嚇人。圍觀人群都倒抽了一口冷氣,議論紛紛。

    程大牛看著阿蓮下跪,拚命掙紮著想去扶她,奈何這麽都動不了,隻能悲憤地喊著:“阿蓮,別求他們!他們就是一群吸血蟲,翻臉不認人的勢利鬼!你讓他們打死我好了,不能替你討迴公道,我也不活了。”

    阿蓮一聽他說得慘烈,哭得越發厲害起來:“大程哥,都是我不好,你別死……”

    這樣一幅生離死別的淒慘畫麵,看得陸明夷真是哭笑不得:“你們倆這是在演白蛇傳呢?我又不是法海,硬要拆散許仙和白娘子。有話好好說,什麽死不死,大過年的多不吉利!”

    說罷,先把阿蓮給扶了起來。“你臉上這些紅疙瘩,就是擦了粉以後起的嗎?什麽時候發現的?”

    阿蓮起初隻想把臉藏起來,等發現陸明夷看向自己的目光很平和,並不帶嫌惡,才抽抽噎噎地道:“我這兩天都擦了粉,起初覺得臉上有些癢,直到今天早上就突然發了這許多疙瘩……”

    這樣急性的發作,應當是過敏,陸明夷多少有些醫學常識,當即吩咐張領班:“給徐小霞先生打電話,就說我這裏有一位急診病人,請他撥冗來看一看。”

    一聽說請大夫,程大牛也不掙紮了,倒是阿蓮忐忑不安:“不用了不用了,隻要放我們走,我就很感激了……”

    陸明夷也是混跡過滾地龍的人,對於窮人的心理大致有幾分了解。總結起來就是怕官,怕商,怕流氓。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凡事隻要不危害到性命總是願意吃虧的。但阿霞此時就是願意吃虧,她也不能同意。除去對於這個花樣年紀女

    孩的同情,滿庭芳的聲譽也極其重要,她好不容易開始的事業絕不能就這樣毀於一旦。

    “阿蓮,你不要怕,徐小霞先生在上海灘也算得一位名醫,這裏許多人應該都知道。”陸明夷這句話一說出來,圍觀的群眾中就有光顧徐小霞診所的,當即應和道:“是極,徐先生每次診費要小洋一角二哩!”

    看阿蓮又露出局促不安的模樣,陸明夷趕緊道:“這個費用我會支付,你不要擔心,先把臉治好要緊。”

    程大牛也喊道:“阿蓮妹子,這是他們欠你的,合該他們付錢,你不要客氣!”

    陸明夷又是一笑:“徐先生來出診路上還要一段時間,趁這個工夫我就來給你們說說,我為什麽講這個粉是假的。紅口白牙一張嘴,要是我說不出道理,今天憑程先生說怎樣辦,就怎樣辦。”

    她的態度大方,口齒清楚,就算調門不高也能傳得很遠。不光是店員和阿蓮,圍觀者也都豎起耳朵等著答案,唯有程大牛仍嘟嘟囔囔:“東西是你們的,自然是你們說了算……”

    “這個粉盒確實是我們滿庭芳生產的!”陸明夷一開頭就先做了結論,她從櫃子裏拿出另一盒粉,並排放著。“這鴨蛋粉的填漆盒我們是統一從揚州定做的,花鳥圖案是我們自家畫的,外頭沒有一樣的東西。但是,大家可以再看看裏頭……”

    陸明夷生怕圍觀的人看不見,特意向外走了兩步:“雖然盒子一樣,可裏頭的東西卻是大不一樣!”

    有個穿綠紋旗袍的女孩大著膽子湊近看了眼,又聞了一下,驚唿道:“果然不一樣,一個粉質細膩,一個看起來就糙得很,香味也不一樣!”

    “沒錯!”明夷趁熱打鐵,把兩個盒子裏的粉各倒了一些在手上:“滿庭芳的鴨蛋粉揚州的老字號生產,沿用前朝秘方,用珍珠粉、茉莉、冰片等原料研磨製成的,不僅摸起來柔滑,香味聞來叫人心曠神怡。反觀另一盒粉,抹在手上就成了一坨,而且味道刺鼻。不必我多說,孰真孰假,大家自然懂得分辨。”

    為了加強眾人的印象,陸明夷索性讓店員托著兩盒粉在門口讓大家挨個看,有願意試的就倒一些給人家。轉了一圈後,她又親自拿到程大牛眼前:“程先生,你也瞧瞧。雖說男人家的心粗,但你眼睛也是雪亮的。我店裏的粉都一樣,若是不信,我可以讓他們再開幾盒來看。”

    早在陸明夷詳細說明其中區別的時候,程大牛就已經愣住了,此時更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盯著那兩盒粉呐呐

    道:“這…這是咋迴事?”

    陸明夷早看出這兩人不是碰瓷的料子,索性越發追問得詳細:“這盒粉你是在我們店裏頭買的麽?什麽時候,可還認得賣給你的店員,票據在不在?”

    這一連串問題問下來,程大牛的額頭都見了汗:“不…不是我來買的,我就是…就是攢了一年的錢,想給阿蓮買件可心的禮物。可巧我鄰居賀大姐上大馬路來,我就托她帶了一盒……”

    程大牛自己也說不下去了,一樣的包裝,卻是不一樣的內容,看來紕漏就是出在這個賀大姐身上。陸明夷卻沒有落井下石,隻是讓魏五放開了他:“俗話說,不知者不罪。雖然你沒查清楚事情就打上門,不過我也不怪你,以後注意罷!”

    正說著,有個穿著灰色長衫,留兩撇小胡子的中年人提著個醫箱疾走進來:“哪位是病家?”

    原來是徐小霞大夫到了,他先看過了那盒引出諸多是非的鴨蛋粉,又診了脈:“不要緊,原是這粉中加了許多化學物質,被肌理吸收後引發了濕毒血熱。我開兩劑藥,喝下去即可痊愈。”

    “勞煩徐先生!”一聽沒什麽大問題,陸明夷也是鬆了口氣,趕緊致謝。魏五也趕緊安排了人送大夫迴去,順便去抓藥。

    阿蓮原是個很俊秀的女孩,四鄰裏就數她標致,突然遭到這樣的噩運,打擊是極其沉重的。然而大夫短短幾句話,又叫她活轉了過來。特別這明明不是滿庭芳的責任,人家還替她負擔了藥費,更是讓阿蓮感激不已:“陸小姐,魏先生,你們真是好人。這樣的恩德,叫我怎麽報答呢?”

    自從大夫來了之後就沉默著站在旁邊的程大牛,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磕了三個頭。他勢大力沉,縱使別人反應過來也拉不住他,隻好看著他把額頭磕得一片紅。

    陸明夷被他嚇得趕緊閃到了魏五身後:“程先生,你這就不作興了,是要折我的壽啊!”

    這個鐵塔似的漢子堅持不起,紅著眼圈道:“我大牛雖然是粗人,也是知道好歹的。這次冒犯了二位,你們還不記前嫌給阿蓮妹子看病。我沒讀過書,也沒有錢,隻有一膀子力氣,要不替你們看大門吧!”

    這位大哥往門前一站,誰還敢來買東西啊!陸明夷不禁啼笑皆非:“程先生你先起來,如今不是前清了,不興做牛做馬這一套。你且帶著阿蓮迴去,好好吃藥,把臉治好了過個安心年。”

    誰知道這男人是個強種,一股倔勁上來怎麽說都不聽,硬是要幹活還上藥

    費。還衝魏五比著胳膊上的腱子肉:“不要看門的,那你們要不要護院?有流氓來找麻煩,我一個能打五個。”

    不光是魏五,圍觀的人都笑了,紛紛議論道:“這裏是大馬路,有事盡可以找巡捕,要你湊什麽熱鬧?”

    一番夾纏不清下,陸明夷倒是靈機一動想出了個主意:“程先生你也別鬧了,咱們是化妝品店,光顧的大多是女客,實在沒有適合你的職位。如果你舍得,我倒有個地方能用得著阿蓮。”

    程大牛的詫異自不必提,阿蓮卻立刻高興了起來:“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得上的忙,盡管吩咐!”

    陸明夷毫不客氣地繞著她走一圈,上下一通打量直看得阿蓮害羞地垂下臉去,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等你的臉好了,想不想到滿庭芳來工作?”

    這下可把那鄉下姑娘給驚著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我怎麽行……”

    “怎麽不行!”陸明夷大手一揮:“咱們滿庭芳別的沒有,店員的脂粉還供應得起,到時候也叫大家來瞧瞧,咱們滿庭芳的胭脂水粉到底是什麽樣。”

    聽她這麽一說,圍觀群眾也紛紛叫起好來,都表示到時候有空想來瞧瞧阿蓮是怎麽從醜小鴨變成天鵝的。

    魏五登時就明白了明夷的用意,若是能這件逸聞傳揚出去,未嚐不是件極好的宣傳。滿庭芳得了好名聲,阿蓮有了穩定的工作,程大牛更是感激不盡。原本一樁可能名譽掃地的醜聞,頓時變成了幾方共贏的好事。

    櫥窗外,有個駐足良久的穿黑色大衣男子緩步離開,嘴角帶著一抹笑意:“我就說你有經商的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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