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夷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一道陽光刺破了厚重的天鵝絨窗簾,正映在她的臉上。

    “起床吧!你要再不出現,陸家該上巡捕房報案了!”日光太盛,讓明夷不得不遮住了眼睛,站在窗前的男人模糊得像個剪影。

    “你是誰?”

    男人聞言微笑了一笑,隨即歎道:“昨晚還硬賴在我的懷裏發酒瘋,今天一醒就問我是誰,陸四小姐真是好手段。”

    不知道是因為陽光,還是男子的話語,陸明夷跟漿糊一樣攪得一團亂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一些。“九爺?我這是在哪……”

    “自然是在我家,”盛繼唐把窗簾全都拉開後,室內變得通透明亮起來。“你喝多了,我不方便直接把你送迴陸家大宅,又不能讓你睡大街,隻好帶迴家來了。”

    喝多了,陸明夷的記憶終於跳到了桃花宮那一段,對,自己在認出孫小倩以後,那些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舊怨終於忍不住泛濫出來。她記得她先喝了杯龍舌蘭,又喝了兩杯白蘭地,再然後…就想不起來了……

    等等……明夷緊皺著眉頭敲了敲仍一陣緊似一陣的頭,這麽說,自己竟然一夜都沒迴家?

    “完了!”想到這點的陸明夷像彈簧一樣咻地從床上跳了起來,然後,不負眾望,至少是不負盛繼唐所望地摔倒在地。

    男人先是好生欣賞了一番她的狼狽相,隨後施施然起身把她硬拽了起來,丟迴到床上去。“宿醉的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隨隨便便挑戰高難度動作,不然就隻是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罷了!”

    “你……”就算陸明夷原本在罵人上沒什麽天賦,可在群玉坊和滾地龍裏頭混了那麽多年,早就練就了罵人一個鍾頭字眼不帶重複的絕技。

    隻可惜盛繼唐沒讓她把這套絕技充分施展出來,直接丟過去一套衣服堵住了她的嘴。“我讓人給你家送了信,說你在表姐家睡,你記得迴頭和她對下口供,別說漏了。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你洗漱一下吃個午飯還來得及去店裏主持大局,順便思考一下你的大仇要怎麽報法。”

    “什麽仇?”明夷把衣服粗魯地團成一團夾在腋下,一臉警惕地問道。她身上的旗袍半個扣子也沒解開,諒姓盛的不至於動什麽壞腦筋。可問題是她喝醉後,會不會把一些不該說的話都給漏出來了呢?

    盛繼唐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依舊帶著一抹可惡的笑容:“你說呢?不就是你那個前未婚夫的相

    好麽?”

    算了,以盛九爺的腦子,如果他真知道了什麽,如今想彌補也是無用了。陸明夷索性夾著衣服去了盥洗室,順便再警告一句:“他現在是我三姐夫,什麽前未婚夫都是沒影的事,你少掛在嘴上!”

    盛繼唐準備的是一套長袖連衣裙,駝色的法國呢在腰部打出幾個風琴褶,既強調了腰身,下擺又顯得蓬鬆華麗,最難得的是尺寸也剛好。

    就是這個尺寸剛好,讓陸明夷越想越不對,忍不住從門扇處探出了頭:“你怎麽知道我的腰圍,是不是跳舞的時候……”

    “陸明夷你是不是傻呀!”盛繼唐翹著二郎腿,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衣服尺寸去你常做衣服的店裏查一下就知道了,靠眼睛看手估,我還沒這個本事。”

    這就有點尷尬了,明夷哦了一聲,又縮了迴去。那個小心翼翼的模樣,簡直像遇到天敵的小動物一樣,惹得盛繼唐忍俊不禁,自言自語道:“其實,多用手量幾次也不是不行……”

    魏五一大早趕到店裏開門時沒看見陸明夷,心裏就有些擔心,這種擔心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發酵,終於在中午時達到了最高峰。趁著交班吃飯的工夫,他一口喊住了黃毛:“吃完飯,你去陸家大宅跑一趟!”

    “去幹嘛?找四小姐啊?不是…人家門房看我這個樣,也不相信我會認得陸四小姐啊!”黃毛耙了耙頭發,苦著臉道。

    那副蠢兮兮的樣子,讓魏五終於明白老刀為什麽那麽喜歡打他的頭了,這小子真是不打不開竅:“誰讓你上門直接問了,不能迂迴著打聽啊!下次出門別跟人家說你是哪個分堂的,免得弟兄們的臉都被你丟光!”

    蔫蔫地應了一聲,黃毛發現每迴隻要一涉及到陸四小姐的事,五哥就變得蠻不講理起來。一邊歎氣一邊往外走,沒走出去兩步,他又扯著嚷了起來:“五哥五哥……”

    “說這麽明白還聽不懂,你還……”魏五憤然轉身,正準備再好好開導開導這小子,卻在看見門口那道倩影時嘎然而止:“陸經理…你來啦!”

    “嗯,你先跟我上來!”陸明夷提著一隻小巧的皮箱,咯噔咯噔直接上了三摟。魏五趕緊朝黃毛揮了揮手,自己也跟了上去。

    看著兩人匆匆消失的背影,黃毛不由歎了口氣:“五哥算是栽了,一看見四小姐連飯都顧不上吃了……”

    這棟房子在設計時,就定下了一樓做店堂,二樓一部分辟為貴賓室,一部分倉庫,整個三樓是辦公室。

    時間緊任務急,凡對外開放的部分都裝飾得頗為豪華,而三樓因是自用,所以難免怠慢了些。隻刮了一層灰漿,置辦了幾套桌椅而已。看著陸明夷坐在這樣的環境底下,魏五很是過意不去:“等翻過年,我就叫人來把辦公室好好休整一下,否則連個談生意的地方也沒有,未免太不像樣了。”

    “你能提前想到這點很好,”陸明夷掃視一下周圍,確實是寒酸了些:“不過也不必急,咱們眼下還是集中精力把手上的幾個牌子經營好,再談擴充的事。你先坐下,我是有其他事找你。”

    魏五看她的表情嚴肅,料想這事不會很平常,趕緊拖了把椅子來:“有什麽事你就吩咐,粗笨活兒盡管交給我。”

    “倒也不是什麽粗笨活,你替我在四馬路打聽一個人。她約莫二十歲上下,生得很俏麗,嘴角還有顆米粒大小的痣。”陸明夷思來想去,那孫小倩必然是改過名,隻靠姓名打聽怕仍是一場空。

    一聽四馬路,魏五就露出幾分尷尬,他以前倒也是常客,不過找的大多數是幺二或是台基。像長三堂子這樣動輒消費十來塊大洋的地方,常去的話錢包也受不住。

    陸明夷見他有些難色,就問道:“怎麽,有什麽問題你不妨說出來?”

    以前那些烏七八糟的尋歡史怎麽好在陸明夷麵前講,就連想魏五都覺得是種褻瀆,連忙遮掩道:“也不是什麽問題,隻不過四馬路那地方人口混雜,也不知道她是幹嘛的,又沒個明確的姓名人家,隻怕要費些時日。”

    雖說是托給魏五,陸明夷自己也是仔細想過的:“那個女人衣著華麗,穿金戴銀,必然不是娘姨相幫之流。會樂裏、群玉坊一帶少說也有上百家堂子,做台基的都是最下等的人物,幺二給錢就能光顧也不太可能,我想她應該是長三堂子中半紅不紅的那種姑娘,隻做熟客。你往這方麵細細打聽,能先列出個名單也好。”

    這一番話險些把魏五給聽呆了,妓/院之中的規矩相當繁雜,階級也是壁壘分明。若不是混跡歡場的老手或者在其中謀生的,是很難說得清楚的。陸明夷這樣一個千金小姐也能如數家珍,實在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這樣也為難嗎?”見魏五又愣住了,明夷趕緊追著問了一聲。孫小倩是心腹大患,非得挖出她的底細不可。如果風門做不到,她就去找私家偵探,私家偵探不行,她就找職業間諜,總得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眼見陸明夷麵露疑惑,魏五趕緊喘了口氣接道:“不

    是,我走神了!既然這樣,我馬上安排人去查,兩天內給你消息。”

    “行,價錢好商量,最關鍵的是要快。”陸明夷想到陸佳人安排在年後的婚期,心中隱隱不安。她當年一直認為孫小倩是為了成為名正言順的莫太太才會這樣害自己,可後來再與莫家楨打交道時才知道她卷款逃走了。

    不客氣的說,她當年在莫家就跟個泥塑木雕沒兩樣,她在與不在都不妨礙孫小倩撈錢,也不妨礙她逃跑。那她究竟是為什麽要對自己抱著這樣刻骨的仇恨呢?不弄明白這點,陸明夷連覺都睡不安穩。

    所幸,她睡不著的日子就過了一天。魏五的效率實在是很高,再上班時已經帶了消息過來:“四馬路樂戶人家中有一家孫幹娘,以前是蘇州人,立足此地不久。她有個幹女兒叫香拂,跟你形容得很像。但這樣人家除非是出堂差,輕易不出門的,因此不能確認。”

    孫香拂?倒比小倩雅致幾分,陸明夷聞言一陣冷笑:“這好辦的很,我親眼去瞧瞧不就是了!”

    未料到她的反應這樣大,魏五不禁失色:“那種地方不是你該去的,要鬧出什麽新聞來可了不得。”

    “你放心,山人自有妙計!”陸明夷從抽屜裏摸出紙筆來,用左手快速寫了張條子遞給他。“你替我找人再跑一趟四馬路,把這送去給雲蘭。”

    魏五不明所以地接過條子來,隻見上頭草草幾個字:欲問唐建彬下落,可至孫氏香拂處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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