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重,華燈璀璨,海關的大鍾敲響了十二下,滿庭芳終於結束了第一日的營業。盤完了帳,關上店門,陸明夷特意拿出一大包封紅,給店裏的售貨員、梳頭娘子還有黃毛他們發了一遍。

    “不行不行……”黃毛連連擺著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抽筋了:“這是給五哥幫忙,怎麽能要錢呢!”

    “是啊,五哥看得起咱們,咱不能不講兄弟義氣。”“能來瞧個新鮮弟兄們都高興著哩!”老刀和疤臉他們也紛紛附和著。

    沒想到這些混混也有不貪財的時候,陸明夷不由笑了起來,一轉頭全塞給了魏五:“都是你的人,你自己看著辦吧!”

    “四小姐,眾怒難犯,你這是逼著我上梁山呐!”魏五明白兄弟們的意思,隻覺得那堆紅封格外燙手起來。

    陸明夷看得有趣,板著臉義正詞嚴道:“知道你們不要工錢,不過馬上要過年了,討個好彩頭罷了!你們都不收,是不是覺得我這爿店開不長,翻過年去要倒閉呀?”

    “呸呸呸……”老刀在這群人最為迷信,聞言趕緊往地上吐了幾口唾沫。“都快過年了,這樣的不吉利的話怎麽能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童言無忌,大風吹去!”說罷還要大力用腳碾上幾下。

    這一番做派陸明夷以前在滾地龍也見過,不由得大笑起來:“兩廣一帶管封紅叫利市,取的就是利市大吉的意思。刀哥都說快過年不能提不吉利的事,你們還不收起來嗎?”

    眼見弟兄們一個個乖乖排隊領走了封紅,魏五衝著明夷拱了拱手:“看來還是四小姐厲害,魏某自愧不如。”

    “如今該叫我陸經理才對,魏經理。”陸明夷邊打趣邊朝遠處掃了一眼,望平街上大約有十多家報館,因此也被老百姓稱作報館街。值夜班的報人經常小酌一杯,因此老正興是徹夜亮燈的,販花的夜市也還開得如火如荼。“好了,不耽擱你們了。曉得你們待會必要去喝酒的,隻是喝歸喝,別誤了明天的正經事。”

    經她這一說,那群風門的魯漢子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好幾個豎起了拇指:“陸經理英明!”

    倒是魏五放心不下:“夜都深了,你一個女子迴去不安全,還是我送送你罷!”

    “這裏是租界,輕易沒人敢亂來。我叫輛黃包車迴去,快得很!”陸明夷揮了揮手,留給眾人一個瀟灑的背影。

    寬闊的馬路上,末班電車叮叮當當地沿著軌道滑過,夜風吹起了

    呢子大衣的一角,像極了某部電影的場景。

    黃毛幾乎看呆了去,直到老刀蒲扇般的大掌落到他腦袋上。“看什麽呢,就差流哈喇子了!”

    “我總覺得陸小姐,和那些大小姐們不大一樣!”雖然挨了一下,黃毛仍不死心,時不時地偷偷往陸明夷消失的方向看去。

    疤臉笑得原本就歪著的一張嘴更加歪了:“你又見過幾個千金小姐了,敢說這樣的大話!”

    “不是這麽說!”原本是一場玩笑,黃毛卻很認真地反駁道:“不說千金小姐,就是花煙間裏頭略識得幾個字的女人,又有幾個看得起咱們了。陸小姐就不一樣,她一點架子也沒有,好像大家都是一樣的。”

    這迴魏五都聽不下去了,照著他的後腦勺又來了一下:“那是人家小姐好脾氣,你小子可別忘了身份,把客氣當成福氣,想入非非起來!”

    “冤呐!我哪敢啊!我…我頂多就是個癩□□,咋惦記得上天鵝嘛!要是五哥你還差不多……”

    黃毛扯著嗓子直喊冤,一不當心說順了嘴,引得魏五越發火大起來:“你說什麽?”

    “好了好了,老五。”老刀在這群人算個老大哥,連忙勸道:“黃毛這小末子,別聽他一張嘴就胡咧咧,今個好日子咱喝酒去!”

    “對啊,走走走……”一說喝酒,大家都哄了起來。魏五推脫不得,隻能隨著眾人一起沿著望平街走去。

    與此同時,陸明夷卻並沒有迴家,她在路上緩步走著,一直走到了外灘。白日裏熙熙攘攘的碼頭,此時隻泊著寥寥幾條舢舨。月如彎勾,映著波光粼粼的江水。

    本就是滴水成冰的季節,江上吹來的風更是刺骨。但就是這樣的冷風,也吹不熄陸明夷心頭的一團火。

    在陸明夷還是個梳頭娘姨時,她就份外留意那些太太們都在使用什麽樣的護膚品和化妝品。穿旗袍時喜歡梳什麽樣的頭,穿西裝時又喜歡梳什麽樣的頭。她也曾隔著玻璃觀望那些化妝品櫃台的售貨員,觀察路邊賣洗頭水、雪花膏的姑娘,把這一切都暗中記在一本毛邊紙做的小本子上。

    如今她曾畫過的那些圖樣終於變成了現實,那些被搶購一空的產品,雪亮燈光下對鏡梳妝的女子,父親為她所寫的大展鴻圖。這簡直像是一個幻境,美好到讓她害怕,怕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場夢就會醒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肩頭忽地一重,陸明夷下意識伸手,卻摸到了一手的柔軟,原來是件貂皮大氅。

    “大半夜的跑來江邊,是想作詩麽?”男人憑欄而立,江邊拂起了他的額發,陸明夷突然發現他的眼尾有一點紅痣,像極了不小心沾上的胭脂。

    “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所謂孤星入命。”不自覺地,她依著曾見過的那本相書默默念了出來。

    男人微愣了一下,隨後唇角勾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快過年了,你就這麽咒自己的股東?”

    明月在天,麗人在側,濤聲隨浪拍打江岸,初看起來實在是幅完美的畫卷。陸明夷嗤之以鼻道:“你也相信這些荒誕不經之言?”

    “既然荒誕不經,你記那麽牢幹嘛?”

    盛公子的話實在叫人無從反駁起,陸明夷總不能說她有段時間懷疑自己命克六親,所以才去文廟的舊書市場淘了本相書迴來看吧!隻得調轉話頭道:“你怎麽來了?”

    “怎麽說也是我持股的店鋪,開張之日我是應該來捧捧場的。說來該祝賀你一下,起了個好頭。”盛繼唐一邊說,一邊自懷中摸出一包煙來。那牌子花花綠綠的,不知道是哪國貨。可惜江風太大,劃了好幾支洋火都沒能把煙點起來。

    陸明夷看不過去,伸手幫他攏住才終於看見了一朵橘紅的火花自黑暗中躍起。“既然來了,就大大方方進來,偏送了棵那麽俗氣的發財樹,害我被笑了一整天。”

    白色的煙霧升起,也鬧不清是煙還是深重的唿吸,盛繼唐有些奇怪地反問道:“那發財樹還不好麽?足銀的桶最是招財納福,一般人也搬不動。又體麵,又防盜。”

    這男人滿嘴的歪理,明夷懶得跟他辯駁:“好好好,你送的好!今天顧客盈門,少不得記你那發財樹一功。明天還要繼續營業呢,我先迴去了。”

    說罷,就想把那件大氅脫下來還他,卻被盛公子一手壓住了。“夜黑風高的,你一個女子單身趕路,就算不遇上盜匪。萬一跌倒摔傷也是樁麻煩事,我送你一程。”

    明夷本想迴他一句多承吉言,算是對他之前的反諷,終究覺得有些不吉利。

    兩個人就這樣並肩沿著江岸默默走了一程,看著影子在路燈下無限拉長又截短,明夷有心想說兩句,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燈光下男人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端麗而神秘。這樣的人,手上真會沾血嗎?

    不知不覺,都要走到四馬路了,陸明夷猛然反應了過來:“你不是說送我,你的車呢?”

    “你什麽時候見我開過車了?

    ”麵對詰問,盛繼唐迴答得也異常理直氣壯。

    還真是沒見過,陸明夷一下子就語塞了。依著這位少爺的有錢程度,居然沒有配備私家汽車,真也是樁奇聞。所以鬧老半天,他說的送,就是邁開兩腿走著迴去。

    明夷看著他身上單薄的孔雀絨長衫,再摸了一下披在肩頭的大氅,被氣笑了起來:“盛公子真是有紳士風度,不過要是為了這個讓您再染上感冒,我豈不是要內疚?”

    “不打緊,反正我是閑人一個,在家躺著和在醫院躺著也沒甚區別。陸小姐就不同了,我還指著你賺錢呢!”

    這個理由實在是既脫俗,又市儈,搞得陸明夷都不知道該怎麽反應才好了。“行了,前頭就是四馬路,那裏車多。你也不用自我犧牲,咱們就各坐各車,各迴各家吧!”

    正如望平街被人稱作報館街,這條四馬路也有個別名,叫做妓/女/窟,隻因為這裏是樂戶人家聚集的場所。會樂裏,群玉坊,幾十棟房子盡是妓/家/娼/寮。陸明夷也曾在此寄身,深知其運營的規律。

    每到傍晚,一條街上的彩燈就都亮了起來。寫著紅姑娘名字的霓虹燈被做成各種樣式,有圓的,有方的,有梅花型,真稱得上是百花吐豔。不時可聽見門口的相幫高唿“客到”,此起彼伏,蔚然成景。

    彼時逛長三堂子也是有規矩的,先打茶圍,與姑娘們成為相識。隨後就可“叫局”,又叫“出堂差”,分酒局牌局等,客人差仆役將局票送到相好的姑娘手中,姑娘就要打扮停當應召出局。因此四馬路這一帶總是聚集了許多黃包車,偶爾還有車行的外租汽車在此等候。

    陸四小姐施施然走到路口,剛要伸手,不料一個急刹車就轉了迴來。盛繼唐隻覺一陣香風擦耳而過,那個女子就直直撞入了自己懷裏。“別作聲,遇上了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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