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刻著盛公館幾個字的黃銅牌一尺長半尺寬,釘在拉毛牆麵上,若是不注意還真容易忽略過去。陸明夷定定看著那棟掩映在常春藤後的三層英式花園住宅,墨綠色的欄杆配著乳黃色的外牆,拚著百合花圖案的彩色玻璃,無一不彰顯出主人的品味。

    電鈴響了半天,終於有個戴著氈帽的老頭一瘸一拐地來開門。還沒等陸明夷問話,他就咿咿呀呀了一通,手指比劃向兩排水杉間的道路。

    “你是說……往這裏走?”陸明夷也指了指那條小道,試探地問道。

    所幸老頭雖然不能說話,耳朵還好使,當即猛點了兩下頭。隨後拖著腿,向一間看著像工具房的小木屋走去,再沒看她一眼。

    這下陸明夷可傻眼了,盛公館的待客之道頗為新鮮,沒有門房也就罷了,聽差也不見蹤影,難道要她一路走進去自報家門不成。

    有隻小鬆鼠輕巧地在枝頭躍過,一直跳上屋頂。全然沒有注意到樹下麵,正有隻花貓盯著它。兩隻喜鵲相互追逐著在低空掠過,留下了一串嘰嘰喳喳的聲音。

    陸明夷一路穿行,一麵四下打量。灌木被修剪成了規整的球形,門廳前鋪著阿爾巴卡地毯,成對的壁燈被鑲嵌在黑胡桃木護板上。一切都顯得精致而井井有條,唯獨缺了一種人氣。明明是建成不久的房子,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件華麗的古董。

    “你來了……”走廊盡頭的起居室內,鑲嵌著並排八扇白色的落地窗,陽光爭先恐後地照射進來。這間屋子的主人正坐在皮沙發上喝茶,他的對麵坐著魏五。“想喝點什麽?普洱還是信陽毛尖?”

    這兩種茶用的茶具都不一樣吧?明明是那麽嚴肅的場合,陸明夷的腦子裏第一個冒出來的競是這麽一個不靠譜的念頭。

    陽光把整間房間都曬得暖洋洋的,甚至可以看見光柱中浮動的塵埃。明夷各瞟了兩個男人一樣,挑了個正中間的位子坐下了。

    待看清楚幾上果真放著兩套茶具,一套紫砂,一套甜白瓷,陸明夷不禁有些無語。她這一路擔心煩惱,想了千百種可能出現的情形。結果這兩個男人倒雅致,一盅清茶,風月無邊,自己到底是幹嘛來了!

    盛繼唐還挺客氣,自己喝著還不忘記讓一讓客人;“想喝什麽自己倒,都是剛沏的。”

    陽光正好,美人香茶,眼前這幕實在不大像談判的氛圍。陸明夷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抓起杯子來仰頭就是一口。虧得那繪了花鳥的瓷杯不

    過比酒盅略大一圈,否則說不定還得把她燙出個好歹來。

    “牛嚼牡丹呐!”盛繼唐的表情很是痛心疾首:“陸明夷你也是大家子出身,怎麽動不動就跟碼頭工人似的。”

    好眼力,她雖沒當過扛大包的,卻跟扛大包的做過好幾年鄰居。陸明夷冷笑了一聲,又給自己續了杯茶,陽光下白瓷接近半透明,那裏頭的液體似乎也化作了一汪/春/水。“我不像你,慣會裝腔作勢。住著洋房,配著鑽表,隨便拿出一套茶具來都是古董,卻連個傭人都舍不得請。”

    盛繼唐也是不肯服輸的人,當即反駁道:“誰說我家沒傭人,不是老唐給你開的門,你難道是翻牆進來的?”

    喔……對,忘了那位老大爺了,陸明夷性子是很爽快的,錯了就認:“是,你大方!統共一個殘疾人,又當門房又當花匠,閑下來是不是還要打掃屋子啊!五爺,我就奇怪了,盛先生是怎麽把你留住的,在茶裏下迷魂藥嗎?”

    魏五眼看著這兩人虛與委蛇舌劍唇槍,自己插不上話也就罷了,冷不丁這火還燒過來了,隻得攤著手苦笑道:“陸小姐,我也是沒法子。盛先生已經在警方落了案,說我盜取了他的一隻保險箱,並兼開槍恫嚇其仆人,涉嫌強盜罪。這要是落實了,輕則十幾年徒刑,重的話無期也有可能。如今就是轟我,我也不敢走。前腳出了這個大門,後腳隻怕就得去吃牢飯了。”

    原來如此,要說盛繼唐出門雇上百八十人圍剿風門分堂,魏五未必放在心上。可一扯到官麵上,這些人天然地就要矮一頭。依著楊次長對他巴結的程度,應該隻算一碟小菜。

    陸明夷心中計較一定,也不玩那套虛的,開門見山道:“盛先生,你不必在魏五身上做文章,是我請了他來查你底細的,有什麽要說的咱們今天不妨三頭六麵講清楚,也免得日後麻煩!”

    “痛快!”盛公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既然你那麽坦白,那我也有話直說了,你查我做什麽?”

    這對陸明夷來說簡直就不能算一個問題,實在太顯而易見了:“如果你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曾經綁架過你,又無端端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而且他似乎地位尊崇,對你和你家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你會不會想查查他是哪隻九尾狐變的?”

    聽到最後一句時,盛繼唐尚沒什麽反應,反而是魏五嘴裏的茶當場噴了出來。畢竟,像盛公子這樣漂亮的人物實在不多見,陸明夷說他是狐狸精,算是恰如其分。

    隻見陸明夷

    彎著嘴角,似笑非笑,而魏五一臉的尷尬。盛繼唐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掏出一塊帕子撣了撣飛濺而來的水珠:“好奇之心,人人皆有。不過我寧願你直接來問我,而不是采取這樣非常的手段。”

    他的話陸明夷是一個字都不信,但這並不妨礙她打蛇隨棍上:“盛先生你坦坦蕩蕩,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我在這裏先賠個不是!不知道您能不能大人有大量,放過魏五呢?”

    看著兩雙充滿了誠意的眼睛,盛繼唐先抿了口茶,繼而思量片刻:“談不上放不放過,你們現在就可以離開,我絕不阻攔。”

    這是逗她玩呢?他不銷案,讓魏五怎麽出這道門……在這裏磨蹭了半天,陸明夷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下把手中杯子重重敲在了桌上:“姓盛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到底要如何?劃個道出來。”

    魏五不禁在心中暗暗乍舌,這個陸小姐有時候可比自己還像個幫會分子。盛繼唐卻還是那副不緊不慢地樣子,隻是舉起了兩根手指:“消消火,你砸的那個是永樂甜白釉。一共十二隻花鳥杯,花了十二根條子換來的,若是缺了一隻就不成套了。”

    他不解釋還好,一說陸明夷還真有種衝動想把這杯子給砸了。想了又想,還是忍住了:“你究竟想怎麽樣?”

    “還是那句老話,你看見了什麽?”盛繼唐單手支著下顎,笑得迷人而危險:“你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當初我說欠你個人情,你卻說大路兩邊,咱們各走各的。沒道理一場宴會,就改主意了吧!”

    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陸明夷陷入了沉默。她很想說是因為見到了他和楊次長相處的情形,覺得他背景驚人,才起了調查的念頭,這個原因是很正當且合理的。但她有種預感,盛繼唐不會相信。

    這個男人一直認為她可以預見些事情,明明沒什麽證據,可他就是堅信不疑。真是可怕的直覺!陸明夷不由在心裏詛咒道。

    “五爺,你方不方便先迴避一下?”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平靜下來,先客客氣氣地向魏五說道。

    這位五哥從一個鄉下孩子在風門內混到如今地位也不是白給的,當即表示:“我去外頭花園抽支煙。”

    透過落地窗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魏五在冬青叢邊徘徊的身影,妙就妙在他雖然移動,但始終不走出這間起居室的視線範圍。盛繼唐忍不住稱讚道:“你這個手下是從哪裏尋摸來的,真是知情識趣。如果有機緣,說不定能成個大人物。”

    “我何德何能讓人家替我賣命,不過是互惠互利,合作罷了。”陸明夷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就跟我們一樣?”

    “誰說要跟你合作了?”

    雖然陸小姐的態度很惡劣,但盛先生並不當一迴事:“你特意把他支出去,不是準備跟我辦交涉,難道是想跟我談情說愛嗎?”

    陸明夷目前在這位大哥身上發現最顯著的才能就是一張嘴了:“我的時間寶貴,不想浪費在抬杠上。上迴你說我有我的秘密,你有你的痛處,我們誰都救不了誰……”

    “耳朵不錯,日後沒飯吃時,可以去報社混一口。”

    再次告誡自己要心平靜氣,陸明夷硬是扯出一個僵硬的笑臉來:“你的前半句說得很對,但後半句錯了,我們自救也許有困難,但合在一起說不定就能脫困。我隻有一個目的,保住陸家,保住我的家人。為著這個目的,我可以都可以做。那麽你呢,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盛繼唐的表情有些微妙,他的嘴角在笑,可眼睛卻幽深不見底:“與你恰恰相反,我想親眼看著那個家族倒塌。為此,我也可以付出所有……”

    那個有著絕代芳華的男子,僅僅是坐在那裏就讓人感到了危險。有一瞬間,陸明夷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錯了。上海皇帝,這個名號下隱藏著多少血腥,多少白骨,自己會成為其中墊腳的一具嗎?

    “那麽,成交!”陸明夷長吸了口氣,既然已經決定,那就不該再搖擺。她挺直腰板,舉起了手中的茶杯:“為了我們各自的目標,以茶代酒,精誠合作。”

    “精誠合作!”盛繼唐也舉起了杯子。

    紫砂與白瓷,兩種截然不同的材料在空中碰撞。最終,敲擊出了一段不同凡響的樂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民國胭脂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丹若灼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丹若灼灼並收藏民國胭脂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