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沒有穿西裝,一身黑色紡綢長衫繡著銀色的麒麟暗紋,襟口別著一隻金殼打簧表,下麵還綴著兩隻翡翠梗,說不出的雍容華貴。

    是的,陸明夷想了半天,仍然隻能用雍容華貴來形容這個男子:“盛先生做事怎麽總是藏頭露尾的,躲在簾子背後偷聽也太不高明了罷!”

    外頭的舞樂已經開始了,唯有這個小角落寂寂無聲。盛繼唐倒不反駁,手中把玩著那隻打簧表道:“陸小姐幫著姊妹算計自己未婚夫的行徑,想來確實比我要高明一些。”

    隻這一句話,就把陸明夷氣了個倒仰,隻得搶白道:“你這人怎麽迴事?上迴已經說了就當咱們不認識,各走一邊,這才沒幾日又冒出來了。你不是說欠我人情嗎?那就麻煩你離我遠些,免得沾了晦氣。”

    這個神秘的盛先生神出鬼沒,行事詭異,陸明夷到現在也摸不清他的來路,為求安全還是早日溜之大吉的好。誰料轉瞬之間,方才還籍籍無名的小角落又迎來了兩位客人。

    一個穿著金絲絨旗袍的卷發女子正挽著個外國男子打外麵經過,不經意瞧見了陸明夷,頓時把眼睛瞪得老大:“密斯陸?是你嗎?”

    陸明夷和盛繼唐同時朝外麵看去,那位小姐一副驚喜的模樣,跑過來就抱住了陸明夷,直把後者驚了個目瞪口呆。“哦,真的是你呀,我還以為認錯人了呢!”

    抱完了不算,她還轉頭招唿那外國人道:“達令,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西華女中同學,密斯陸呀!讀書的時候,我倆坐同桌呢!”

    虧得這一句,陸明夷才總算想起了這個冒失鬼的身份來:“密斯齊,你在第二學期不就舉家遷往天津了嗎?怎麽又迴上海來了?”

    密斯齊的閨命叫齊珍珍,父親也在政府任事。她們曾經做過一年同桌,後來因她父親升遷搬走,就斷了聯係,料不到居然能在這裏碰上。

    齊珍珍的性子很活潑,不光有問必答,而且還買一贈一:“哎呀,我父母還在天津呢,我跟著丈夫剛搬來上海不久。對了,還沒給你介紹呢!這就是我的新婚夫婿,詹姆斯,他是個法國人,在大馬路的杜蘭商行做事,以後你要有什麽需要可得優先考慮我們家喲!”

    她那位金發碧眼的丈夫中文倒是很好,熱情地招唿道:“密斯陸,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你好……”陸明夷剛覺得整個相識的過程快得讓人有些猝不及防,齊小姐又把眼睛轉到了盛繼唐身上,其中不乏驚豔:“這一位

    ……”

    陸明夷不光是臉僵了,整顆心都沉了下去。她孤身一人和男子在靠窗的角落密談,而她其實除了對方的姓氏之外,其他都一無所知,這該怎麽向人解釋才好!

    幸好,也不需要她解釋了。詹姆斯早已經熱情地伸出了手:“哦,密斯脫盛,沒想到在這裏能碰到你!”

    “杜蘭先生,你的生意還好嗎?”盛繼唐矜貴地點了下頭,匆匆與他的手交握一下就鬆開了。

    按理這是不太禮貌的,詹姆斯卻似受寵若驚一般迴答道:“哦,當然,托上帝的福,一切都好!我和達令是應她叔父的邀請來參加聚會的,這可真是一場盛舉啊!我敢說,在法蘭西也找不到這麽多可愛的女孩。當然,我的達令永遠是玫瑰園中最美的那一朵!”

    齊小姐與丈夫的感情顯然很好,說著這裏,詹姆斯就執起妻子的手吻了一下,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陸明夷眼看著琴瑟和鳴的一幕,隻覺得無比尷尬。拖她這位好同學的福,這個小角落開始變得惹人注意起來。有好幾雙好奇的眼睛都在往這裏看,她要是再不脫身,可能就很難撇清她與盛先生之間的關係了。

    詹姆斯雖然是個外國人,但感情無疑比他妻子細膩很多。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陸明夷的尷尬,並把它曲解向了一個奇怪的方向。“哦,兩位是不是有話要談,我們實在不該這樣打擾的,都是我的達令見到朋友太激動了……”

    “不不……”盛繼唐也被逼得不得不出麵解釋了:“事實上,我正打算請陸小姐跳一支舞,你們……”

    “哦,很遺憾我們就不一起了。事實上,我們剛跳完了整支華爾茲,達令的腳都有些吃不消了。”詹姆斯聳了聳肩,搶著迴答道:“你們請吧,我剛聽到porunacabeza響起了,那可是首好曲子啊!”

    “好……”該說的話都已經被詹姆斯說完了,盛繼唐隻好朝陸四小姐伸出了手:“請問我有這個榮幸嗎?”

    麵對六隻充滿著期望的眼睛,陸明夷能說什麽呢?隻能笑著答道:“當然,毫無問題!”

    宴會剛過半程,華麗的水晶燈下,一對對青年男女正相擁在一塊翩翩起舞。華麗的裙裾,冒著氣泡的香檳,還有太太小姐們頸上腕間的光芒,織成了光怪陸離的夢境。盛繼唐與陸明夷悄悄加入其中,就如在大海中投入了一枚小石子。

    耳邊是悠揚的樂聲,眼前的男人眸子幽深如子夜,陸明夷有片刻感到恍惚,自己現在到底在

    幹什麽呢。

    “你是誰?”陸明夷盯著那個男人的眼睛,似乎想從中找出一個答案。

    男人並沒有讓她猜測太久,他的聲音很低,但在音樂中顯得格外清晰:“盛繼唐……”

    這並不是陸明夷想要的答案,她搖了搖頭:“我問的是你是什麽人?商人,政客,或者是投機者。”

    這個問題顯然讓男人覺得很有趣:“之前為什麽不問?”

    男人的舞步很華麗,顯然是個中高手。陸明夷隨著他的步伐而轉動,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是因為之前我以為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你就算是大總統也跟我沒關係。”

    男人也笑了起來:“那你現在問了,是覺得我們今後還會再見麵嗎?”

    “雖然有些晦氣,但我確實有這樣的預感。”在原地轉了個圈,陸明夷的背幾乎貼著他的胸膛,兩人明明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卻有一種奇異默契感。

    “嗬嗬嗬嗬……”

    背後傳來輕微的顫動,耳邊能感受到灼熱的唿吸,陸明夷忽然有些惱羞成怒:“你笑什麽?”

    手指相扣,輕移慢動,兩人再度恢複了相對的姿勢,男子的笑容很是耐人尋味:“我在想,你未婚夫和你姐姐現在該抱在一塊了吧?你打算什麽時候去捉奸?”

    “關你什麽事?”陸明夷隻覺得臉上升起了紅暈,也不知道是因為周圍太熱,還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別扭。

    “或者,這一曲奏完就會有結果了是嗎?”男子並沒有介意她的態度,隻是自顧自道:“青年男女在樂隊的更衣室偷情,然後被撞個正著。這麽幼稚的計劃,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比你綁架我還幼稚嗎?”總算找到個機會,陸明夷毫不吝嗇地反擊。所有改變世界的陰謀歸根結底都幼稚,計策不在乎老不老套,管用就行。

    盛繼唐看上去還真地認真了考慮了一下:“現在想想,是挺幼稚的,不過那有什麽關係。至少借這個機會,讓我知道你並不是全知全能的。你的預見隻限於某些事情上,我說得對嗎?”

    可怕的洞察力!陸明夷臉上仍帶著笑意,心裏卻提起了一萬分的警惕:“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沒關係,且讓我們走著看吧!”不知不覺,樂聲已經停下了。盛繼唐收迴手,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意:“如果估計的沒錯,再過三十秒就會想起尖叫聲。這個表送給你,好好出演下半場!”

    陸明夷皺眉凝視著被硬塞到手中的金表,再抬頭時已經不見了男人的蹤影。他就如黑夜中的一道煙霧,於天亮前消失得一幹二淨。

    “啊……”一道女子的高聲尖叫劃破了大廳中歡愉的氣氛,鑲著鑽石的表盤,秒針剛剛走了半圈,下半場果然開始了。

    陸明夷被帶過去的時候,現場已經打掃過了。主人家很善解人意,支開了所有不相幹的對象,隻留下陸莫兩家。

    一片嘈雜的背景下,她善盡著一個不諳世事大小姐的本分,睜著雙無辜的眼睛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陸老爺臉色鐵青,陸太太攥著帕子的手直發抖,莫家太太完全不知所措,陸益謙夫婦和陸宜人則是滿臉的欲言又止。

    在他們身後的沙發上,莫家楨醉眼迷離,而陸佳人則衣衫不整地哀哀哭泣。

    就這麽僵持了半晌,陸明夷隻覺得自己臉上的天真無邪再堅持下去都要變味了,不得不又補了一句:“要是沒什麽事,咱們就迴家吧!我看家楨哥哥醉得挺厲害的,該早點休息才是。”

    這句話卻儼然成了衝鋒的號角,隻見陸太太跺了跺腳,咬牙切齒道:“什麽家楨哥哥,你哪來這樣一個厚顏無恥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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